36.紛爭

當我沉浸在兒女情意難以自拔時,已經忽略了身邊的大事。

今年三月間,平南王尚可喜奏請歸老遼東,留其子尚之信繼續鎮守廣東。經戶、兵兩部和議政王貝勒大臣集議,認爲如果尚之信擁兵留鎮廣東,跋扈難制。康熙遂詔令盡撤尚可喜全藩。事情吵吵嚷嚷的,拖延到了夏天。

乾清宮南書房裡,康熙立在冰盆前,凝望着瓷盆邊結起的白霜與冰露。他揹着雙手,握着一本薄薄的奏疏。我捧着一盞果子露遞到他的面前,他微微一笑,也不去接,只張口就着我手裡喝了兩口,笑道:“嗯,清涼的很。”

我取過一柄團扇在他身邊扇着,含笑道:“剛過小暑,天還就熱上了。”

康熙一邊解着領口的扣子,一邊笑道:“是啊,方纔叫起兒,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朕聽着都一頭汗。”

我撲哧一笑,低聲道:“奴才看着索額圖大人咬牙咬的臉都紫了,恨不得咬明珠大人一口。”

康熙哈哈大笑起來,捏着我的鼻子故意氣道:“小東西,你再敢胡說,朕就把你扔金水河裡去。”我掩口低聲嗤嗤的笑。

尚可喜被勒令撤番後,吳三桂和耿精忠在七月初先後自請撤藩。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在試探朝廷意旨。經戶、兵二部確議,吳三桂及所部五十三佐領官兵家口應俱遷移。

疏下議政王大臣會議,大學士索額圖、圖海等多以爲三藩不可遷移。惟有刑部尚書莫洛、戶部尚書米思翰、兵部尚書明珠力請削藩。康熙這幾天連續在南書房召見主張不可削藩的索額圖、圖海和力主削藩的明珠、米思翰。命他們詳細陳奏。兩派人各抒己見,爭辯異常激烈。而議政王貝勒大臣們也持“撤”與“不撤”兩議。

我放下手中的冰碗兒,笑問康熙道:“議政王大臣們和六部官員,還得來南書房吵多久?”

“朕都沒煩,你倒是先煩了?”康熙拿着一把摺扇,用力敲在我頭上。我忙縮頭做了個鬼臉兒。康熙張開扇子,斂容冷笑道:“吵不了多久了,朕已有決意。”

我心中一動,他已經決意削藩了!

雨中西苑。

淅淅瀝瀝的小雨越下越大,我打着油紙傘立在翔鸞閣廊外。遠處一人打傘緩緩走近,正是納蘭。他走到近前,我便迎了上去,低聲笑道:“在上頭等着呢。”

納蘭點頭微微一笑,將手中的傘遞給我,“麻煩你了。”

近來朝政紛繁複雜,又夾雜三藩之事,平日的經筵侍講也都停了,納蘭極少進宮。今日是康熙特意招他來,名義上雖然仍是讀書習字,可我亦深知他們二人必定要論及三藩之事。

我在樓下親自看着茶爐上的水燒開,將茶衝好,用一色雨過天晴紋樣青花瓷茶碗的斟了兩盞,捧上樓去。

樓上,康熙立在當地,手持一柄玉竹摺扇,臉色卻是青白不定。納蘭跪在他面前,俯身不語。

我愣在樓梯口,看他二人默默無言,半晌才陪笑道:“這是怎麼了?”

康熙接了一盞茶,並未去飲,只回頭冷冷對納蘭道:“你走吧。”

納蘭擡頭,淡淡道:“請皇上三思。”

康熙笑了一笑,眼神卻是冷若冰霜,只輕輕說了一字:“滾。”

納蘭亦不多言,起身下樓而去。

我託着茶盤正要開口,忽然康熙舉起手中茶盞狠狠的摔向窗口!

“皇上!”我不知方纔他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慌忙跪下了,“這……”門外的樑九功聽見動靜也進來了,見我跪在當地,也驚了。我向他使眼色,他才悄悄出去。

康熙自失的一笑,坐回桌案前,把玩着一支雕花湖筆,向我道:“容若,他竟然……”他說着,手中一用力,湖筆“啪”的折爲兩段,“他竟然說,不可削藩!”

“這怎麼可能?”我驚訝道,“他阿瑪是力主撤藩的呀!”

康熙一手撐着額頭,苦笑道:“朕憂慮藩鎮久握重兵,勢成尾大,非國家之利。容若他只道,此時若全削三藩,必定會激反吳三桂,兵禍四起,必當動搖國本。”

我跪在當地,耳畔全是窗外嘩嘩雨聲,心中一團亂麻,半晌支吾道:“聽起來,彷彿,也有道理……”

“書生之見!”康熙拍案氣道,“朕看他是念書念傻了!”

我看着康熙氣的臉色通紅,額頭青筋暴露,也閉嘴不敢多言,又跪了半天。見他只低頭生氣,我便悄悄起身退到門口,將碎瓷片拾起,默默退出去。

“容若呢?”我急問門外的樑九功。

樑九功接過我手中的托盤,忙道:“往南門去了。”

我撐起傘慌忙追了上去。一步步踩的甬路上水花兒四濺,雨絲早已將我的頭髮衣裳打溼,我顧不得許多,只拼命往前跑去。

跑到西苑侍衛值房,站在廊下收了傘,舉目四顧,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出去了。正待找人詢問,忽然看見遠處一個二品頂戴穿着油衣的人走過來,遠遠便叫道:“楚兒!”

“老爺!”我回頭一望,卻是佟國維,我蹲身行禮:“給老爺請安。”

“好。”佟國維點點頭,“這是幹嘛來了?”

“哦,皇上讓我來問問,成德公子走了沒有。”我擦了把臉,陪笑道。

佟國維往外看看,笑道:“我剛進來,沒看見這小子,大約沒走。”

“謝老爺。”我躬身道。

“阿瑪好久沒看見你了,正有話要問你。”佟國維笑道。

“您問。”

他不經意的往四外看了看,笑道:“近來朝中熱鬧的很,爲着撤藩的事。索額圖索中堂和明珠大人爭論不下,議政王大臣會議也是如此。一頭非要撤藩,一頭非說不能撤……”

我聽到此處,微笑道:“您老人家,在那一頭呢?”

佟國維呵呵一笑道:“不是你阿瑪站在那一頭,是咱們佟家站在哪一頭。丫頭,你在皇上身邊,站得高看得遠。索中堂和明大人,你說說,咱們應當站哪一頭?”

我心裡一動,嘴角微微一揚,“老爺這話就說錯了。咱們佟家的禍福安危既不能寄託在索中堂身上,也不能寄託在明大人身上。佟氏一門榮辱,都在皇上身上,所以說,老爺當站在皇上一邊。”

佟國維俯身聽我說完,哈哈一笑,“好孩子,你可真是人精兒。阿瑪就是要問問你,皇上究竟站在哪呢?”

我一笑,隨着佟國維在廊中緩緩踱步,輕聲道:“皇上自然是想要天下一統,做萬世英主的。”

佟國維點點頭,笑道:“阿瑪明白了。你回去吧,不幾天兒,就看着阿瑪露臉吧!”

“阿瑪想露臉,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我微笑道,“一旦聖旨下來,這個人必定要動。不如先去看住了他。”

佟國維一笑:“吳額駙府上,我早就派了眼線。”

“老爺,您聖明。”我笑道。

佟國維呵呵一笑,披起油衣,轉身去了。

我正望着自己這位“阿瑪”的背影,忽覺背後有人輕聲道:“好一個‘天下一統,做萬世英主’。”我忙回頭,見納蘭站在我身後。

“你這是爲什麼?”我急切的問他,“要削藩就讓他削藩好了,何必與他紛爭?”

納蘭坐在廊上,並不看我,只道:“既然問我,我自然要說。

“那你現在去和他陪個不是,好不好?”我說忙道,“告訴你,他是鐵了心要削藩的。”

納蘭望了我一眼,正色道:“現在絕不是削藩的好時機。現在下旨撤藩,只會逼反吳三桂。”

“你……”我只急的跺腳,“吳三桂早晚要反的!撤藩要反,不撤藩也要反……”

“三藩手中的兵馬比八旗綠營的總和還多。不但有吳三桂之雲貴、耿精忠之福建、尚之信之廣東,平涼提督王輔臣是吳三桂死黨,廣西還有孫延齡,海外有鄭氏,一旦齊集響應,那便是四方震動,人心動搖!” 納蘭猛然站起身來,向我道:“吳三桂在雲南經營數十載,時時刻刻都在防備這一日!對於撤藩,他有所準備,而朝廷只能倉促應對,一旦開戰,皇上又有幾成勝算?”

我四外看了看,見並無人走進,近前幾步,低聲求他,“咱們不說這些好不好?你們說的我都不懂。我只知道皇上要撤藩,你阿瑪也是主張撤藩的。就聽他們的,別再爭了,好麼?近來朝中對撤藩之事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你阿瑪與索額圖各持己見。可現在你的話竟然和索額圖中堂說的一模一樣。你就算不管皇上的心意,難道也不顧及你阿瑪?”

納蘭的眉毛驟然擰起,額頭上也迸出青筋,嘴脣也氣的直髮抖,“多謝你,想不到你如此的爲我家着想!”他轉身便衝入雨幕中。

“你回來!”我疾步上前拉住他,也不顧雨水撲面,懇求道:“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別和皇上爭了。他想要撤藩,朝中除了你阿瑪和米思涵大人之外,沒人支持他。他本就指望你能助一臂之力,可是你如今這樣說,不但傷了你阿瑪的心,也傷了他的心。”

“我人微言輕,本就無足輕重。”納蘭回頭嘆道。

我甩開雙手,氣急道:“你明明知道,比起朝上的王公貝勒,他最看重的是你能支持他!要不他爲什麼偏偏要叫你來,告訴你這些!”

納蘭緩緩將我推回到廊下避雨之處,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兒,淡淡道:“撤藩之事只要是問我,我便只有這麼一說。三藩決不可全撤,定南王尚可喜上書求撤,便讓他歸養遼東;其餘二藩皆照此例,以求一一化解。吳三桂已近垂暮,其世子爲額駙,略等十餘年,便可弱化雲貴……”納蘭侃侃而談,口吻之中竟然不像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

我心中驚異不已,聽他說完,才道:“這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前朝崇禎皇帝被闖賊李自成逼死,吳三桂本欲降闖,可最終衝冠一怒爲紅顏,開山海關投降了睿親王。南明桂王永曆帝就被他殺死在昆明,他本就是個反覆無常之人。他此時再反大清,天下能有幾人響應?”

納蘭蹙眉片刻,注目雨簾,輕聲道:“楚兒,你常在宮中,不懂得宮外的天下。當年李自成攻下北京,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爲何還要無數人降他?爲何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還有人心心念念‘反清復明’?” 納蘭說到此處,慘然一笑,“亭林先生顧炎武曾說,每一次的改朝換代皆有不同,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者,不過是秦失其鹿,天下逐之,秦亡漢興。而他覺得,我大清入主中原,不是亡國,而是亡天下。你知道爲什麼?”

我心中轟然一動,萬想不到納蘭突然說這樣的話,只得默默搖頭。

“因爲你我是滿人。”納蘭痛苦的閉目,隨即轉過身去,嘆道:“爲了咱們是滿洲人這一條,吳三桂起事,天下便會雲集響應。”

“你心中竟然存着滿漢之見?”我輕聲問道。

納蘭緩緩搖頭,“滿漢之分並不在何人的心中,只是擺在那裡。我心中不存,並不見得人人心中不存。”他的臉色顯得很憔悴,一雙眼睛望着我,許久才釋然笑道:“我怎麼說了這樣的話。”他從絲絛上解下一塊烏木腰牌遞給我:“給,皇上若是要,你便給他。”

我隨手接過腰牌,看着上頭燙金的滿漢文字,低頭含笑道,“容若,我就是漢人。我對你,對皇上,從未心存異族偏見。”

納蘭一愣,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你說什麼?”

“你回去問問珍兒,她都知道。”我擡頭嘆息一聲,雕漆檐廊上滴滴雨珠兒滾落。我將手中的紙傘遞給他,“回去吧。無論如何,皇上是一定會撤藩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納蘭搖頭道,撐起雨傘走了幾步,又回頭,“你多保重。”

我微微一笑,輕輕的點了點頭。他凝視了我片刻,四目雨中相對,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似曾相識。

我立在朦朧的細雨中,似乎聞到了一縷幽幽的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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