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東莪 上

“知道你孝順,怕我傷心。”慈寧宮裡,太皇太后坐在炕上,語重心長,“皇帝還年輕,今後必定是子孫滿堂。小承瑞福德淺薄,大約做不了天家的長子。皇帝別過於傷懷。”太皇太后又取過一柄金鑲玉牡丹穿蝶如意,道:“好好安撫皇后,告訴那孩子,她的後福無窮。”

“是。”康熙點頭應諾,“孫兒定去告訴皇后。”我上前去接瞭如意。

“西苑裡出了事?”太皇太后不經意的問道。康熙點頭不語。“聽說是養蜂夾道里面跑了個人。”太皇太后撥弄着手中的桃木佛珠。

康熙微笑道:“孫兒倒不知養蜂夾道里還有人住着。”

“是前朝宮人。”太皇太后嘆息一聲,對身旁的蘇麻拉姑微微一笑,“她倒是有本事。”

蘇麻拉姑點頭微笑不語,太皇太后又對康熙道:“總說宮裡的新鮮事多,咱們宮裡究竟還比不上前明。前明宮中宮人十萬,連衣食起居也難周全,竟然每日裡還有餓死的。不知他們的宮禁如何。西苑這樣的事今後可不能再有,否則皇帝怎能安居?”

“是,此事並未張揚,孫兒已經命人去查了。”康熙躬身回話道。

蘇麻拉姑含笑道,“今兒是十五,正是祭祀堂子的日子。宮裡的事兒多,怕是靈怪作祟。還是請薩滿來祭奠吧。”

太皇太后疲憊道,“也罷,大家安一安心。”蘇麻拉姑答應着便去傳話。

我陪着康熙的肩攆走在長街上,迎面一隊八個薩滿太太走了過來。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們都背過身去跪在路邊,面壁不語。康熙瞥了一眼,並未注目,我這才放心。側目細看,最後一個就是東莪。

康熙回到乾清宮,略休息了一時,便又打起精神來批閱奏疏。我雖然疲憊不堪,也只能強打精神。直到掌燈時分,聽見內室中敲了三下窗櫺,忙進去。

“你讓樑九功立刻出宮,叫容若進來。”康熙道。

“已經掌燈了,還有半個時辰內宮就下鑰。”我道,“怕是來不及。”

康熙站起身踱了幾步,堅定道:“叫他去隆宗門,養心殿平日是不下鑰的。朕過去等他。”

“嗻。”我連忙命樑九功去傳話。

康熙坐在養心殿前的石階上,我就坐在他身旁,擡頭看看天就快要黑透了。

“冷?”康熙側頭向我微笑道,“你直哆嗦。”康熙抖開自己的狐掖大氅,“來,朕裹着你。”

“奴才不用!”我急道。沒能推開,已經被康熙裹在了懷裡。

還好是天黑,我的臉霎時熱起來。他的懷中是溫暖的,柔軟的皮毛貼在我的臉上。我就像一隻被老鷹裹在羽翼之下的雛鳥,只從他的臂彎處露出頭來。

康熙呵呵一笑,“你就跟個小黃雀似的。”

我也笑了,心中漸漸坦然。康熙眼望着星空,笑道:“可惜是個不會叫的啞巴黃雀兒。”我詫異片刻,只好默認自己是個不會叫的小啞巴,不吭聲了。

“他怎麼還不來?”又等了三刻鐘,我已經急了,從康熙的斗篷中鑽出來,“我去看看!”

康熙將大氅裹好,漫不經心道:“是啊,怎麼還不來。”

我正往隆宗門處走,已見對面一個欣長的身影快步過來,忙回頭笑道:“來了!”

納蘭跑上前也不請安,擦了擦汗隨意道:“什麼事?”

康熙抱着胳膊坐在石階上苦笑,“朕今天看見一個人。”

納蘭撲哧一笑,“我天天看見人。”

康熙揮手給了他一拳,氣道:“說正經的。你進來!”

他們起身走進殿中,我正要跟着。見納蘭回頭笑道:“在院裡看着點,別讓旁人過來。”

我向他一瞪眼,去看康熙,康熙漫不經心道:“也好。”

我只得遠遠的立在院中,莫名的望着殿裡的君臣二人。他們在黑暗相對而立,低聲交談着。我抱着手臂看,心裡好奇又疑慮,究竟在說什麼?

“朕今天看見一個人”,康熙看見的我也看見了,他看見了誰?

不過一刻鐘,納蘭從殿中出來。我急急的迎上去,他只是向我做了個鬼臉,便跑了出去。康熙徐步走出,向我道:“咱們也回去吧。”

接下來的一個月都是安然無事,納蘭也沒有再進宮。西苑與寶華寺的事情查來查去沒有頭緒,已是不了了之。應對之策就是皇城的衛戍更加嚴密:除領侍衛府親軍,兩黃旗、正白旗護軍營外,驍騎營也增派了兩旗兵馬,宿衛皇城。

天已三月,春意漸濃,只覺得心情飄然欲飛。自從平姑姑掙脫囚禁而去,我在夢裡也能笑醒。

西苑,翔鸞閣書房。

“皇上。”我快步走上二樓,笑對康熙道:“容若來請安。”納蘭隨在我身後。

“一個多月不露面。”康熙眼光不離書本,對我道:“給成大人上茶吧。如今人家是國子監監生,前途無量啊。”

我一笑,連忙下樓去親自泡茶。

聽見身後納蘭笑道:“皇上交給的差事不辦完了,自然是不敢來的。”

等我捧着茶盞上樓來,見康熙正把一張燒着了紙箋放在筆洗中,“朕要見見她。”

“何必?”納蘭坐在下首的楠木交椅上,欠身接過茶盞,“皇上若肯聽我一句勸,別去見了。命內務府將她送走,落一個眼不見心不煩,不好麼?”

康熙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皺眉道:“朕定要弄個清楚!”

納蘭用蓋碗輕輕撥着茶葉,默默片刻,方道:“十多年了,你爲什麼就是放不下?”

我驚異的看着納蘭,忙低聲道:“容若,你怎麼說話呢!”

康熙卻不以爲然,喝他道:“朕就是放不下!去把她找來!”

納蘭將手中茶碗放下,無奈起身道:“帶到哪裡?”

“武英殿!”

“我手下沒有人。”納蘭不耐煩道,“辦不了這差事。”

康熙從身後的架子上抓起一方小印,狠狠丟了過去,喝道:“去善撲營調!”

納蘭接過印信,轉身就走。我端着一盤子點心立在他們兩人之間,傻愣愣的立着,半晌才道:“皇上,您要找誰?”

“今天掌燈後去武英殿。”康熙不回答我,只是疲憊道。我遲疑上前,青瓷筆洗中漂浮着漆黑的紙灰,沒浸溼的灰燼飄蕩在半空中。

自從前年擒鰲拜後,武英殿的正殿很少打開。布庫房挪到了乾清門外,康熙也很少再過去。拉烏查等布庫少年均已經編入善撲營,歸屬各自旗下統領。

今日黃昏,武英殿的大門打開了一扇,康熙緩步走進來,低頭看看腳下的金磚,“朕記得這裡有血跡……”

“有血跡的金磚早就換了。”我低聲道。

“站在武英殿裡,朕就覺得心裡踏實。”康熙微微一笑,並不上寶座,只坐在丹陛下的臺階上。

偌大的殿宇中點着兩架宮燈,照亮着丹陛前一兩丈方圓,燈影搖晃。“奴才不覺得踏實,覺得有點,有點慎得慌。”我四外看看,“叫善撲營的人進來吧。”

“怕什麼?”康熙對我笑道:“有朕在這,還怕狼叼了你去?你也出去吧。”

我雖是心中惴惴,仍勉強笑道:“奴才不能走。還要保駕呢……”

康熙看着我的臉,哈哈笑起來,“瞧你嚇的臉都變色了,還保駕。”

我們正說話,殿門吱呀呀又開了一條縫隙,納蘭立在門口,“人帶來了。”康熙遠遠的招了招手。納蘭回頭命人道:“帶進來!”

兩個侍衛架着一個青衣人快步走進來,納蘭跟在他們身邊,“你們下去。”兩名侍衛躬身告退。

青衣人伏在地上,緩緩將頭上的風兜除下。

我緊緊捂住了嘴,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了!薩滿太太,東莪,我不知道該叫她什麼,總之是她。她的臉上依舊罩着薩滿巫師的鬼面。

“薩滿太太。”康熙低頭喚道:“將你的面具拿下去吧。”

“我不敢。我長得很醜,怕嚇到了你。”薩滿太太的聲音藏在面具之後,有一種詭異的腔調。

“什麼樣的臉孔,能比你的鬼面還可怕?”康熙微笑道,“摘下來吧。”

薩滿太太冷冷笑了幾聲,將面具除下,露出那張蜂窩般的臉。她隨手將面具遞給納蘭。我此時回過神兒來,一個箭步衝過去,搶先奪過了那張假面。納蘭忙將我拖到了身後。

薩滿太太的雙眸在我的臉上劃過,如同看見了一團空氣,依舊轉向康熙。

“你還認識朕麼?”康熙道。

“認識。玄燁,我記得你。”薩滿太太哈哈大笑,隨口便喚出了康熙的名字,停頓片刻,指着自己如同惡鬼一樣的臉笑道:“你認識我麼?”

“我找了你好多年。”康熙垂目道,“十年來你常在宮中,爲什麼朕再沒有看見過你?”

“你是尊貴的皇帝,我又怎能讓你看見這張卑賤醜陋的臉呢?”薩滿太太與康熙對視着,“找我做什麼?”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略有些顫抖:“朕本來不想再見你,也不想找你了。可是,你卻找上了朕,承瑞上個月死了。”

“哈哈哈,你死了兒子與我何干?”薩滿太太仰頭笑道,“兒子死了怕什麼,再生幾個就是。宮裡面這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個個都想給你生兒子!”

我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起來了!納蘭聽了這話,將手放在背後,握着短刀刀柄。

“朕知道,承瑞的死一定與你相關。”康熙的俯身撐着膝蓋,冷笑道:“朕與你有什麼仇?”

“你認定我殺了承瑞?”薩滿太太的語氣輕快兒欣喜,“爲什麼?就是因爲小傢伙的死狀和你那多情的阿瑪一樣,是麼?”她故意做出神秘的微笑,壓低聲音對康熙輕蔑道:“當初你阿瑪死的時候,爲什麼不找我?”

“你究竟是誰?你是誰?”康熙猛的立起來,臉色如雪般慘白。

“攔着他。”納蘭一推我。我連忙上前去抱住了康熙。納蘭抽出短刀,挾持住薩滿太太,“皇上,別再問了……”

“好小子,對你主子真是忠心耿耿!”薩滿太太仰天笑道,“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動手吧!”

“別殺他!朕還有話要問!”康熙推開我,走到切近,扯住薩滿太太的衣襟,厲聲問道:“你是誰,告訴朕你是誰?爲什麼要殺皇阿瑪?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