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何處

剛一踏進坤寧宮,便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歡欣氣氛。人人都是喜氣洋洋,掩飾不了的得意之狀,容妞兒正在院中指揮着太監們擺放盆景花卉,見了我忙迎上來。

“容姐姐忙着呢。皇上在裡頭?”我笑問道,“我來道喜。”

“皇上剛過來。你早怎麼不來?”容妞兒拉着我便向裡頭走,她也是一臉喜悅。皇后懷孕三個多月時候,康熙生怕坤寧宮的宮女們不穩妥,特意叫她過來服侍。容妞兒自幼和皇后一同長大,自然更加盡心竭力,不敢偷閒。

“剛有差事叫我去西苑。姐姐一走,坤寧宮倒是利落了,咱們乾清宮裡都亂套了。我這裡左撲右擋,白天跟着出門,晚上還得安排上夜。丟三落四,皇上罵了三四回了。”我笑着抱怨。

“得了吧。”容妞兒捏着我的鼻子,啐道:“別給我貼金了。早聽說楚格格在乾清宮立了規矩:院子裡頭叫人不許喊,只能拍手;屋裡頭叫人不能出聲兒,只能敲窗框子;侍膳的不許吭氣兒;伺候茶水的……”

“得得得,這還不都是和姐姐學的。”

“人小鬼大,怨不得主子和娘娘都誇你。”容妞兒攜着我的手到了裡間屋門口,我們倆都忙噤聲側立,容妞兒含笑柔聲道:“回主子、娘娘,乾清宮楚格格來請安了。”

珠簾裡頭有康熙的低言笑語,半晌“嗯”了一聲。兩邊的小宮女左右挑起簾子,我與容妞兒躬身走進。

皇后穿着一色月白緞寢袍,鬆鬆的挽着個垂髻,耳朵上只帶着一對翠綠水滴耳墜子。斜靠在黃花梨門圍雕花貴妃榻上,身上搭着大紅蘇繡錦被。她素容並未梳妝,臉色粉紅,帶一抹春花般的微笑。

康熙穿着明黃常服坐在榻邊,雙臂抱着她的身子,頭輕輕的靠在她懷裡,依舊低聲笑道:“怎麼會?朕明明聽見它動了,哎,又動了一下。”

皇后攬着康熙的頭頸,含笑道:“剛五個月,哪聽得見?皇上就會逗我,您起來吧。”

康熙只笑着湊到她耳邊笑道:“朕那也不去,就守着你們孃兒倆……”

這一幕纏綿之景正被我與容妞兒看了個正着,也只好尷尬的請安行禮。皇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推了推康熙,口中對我笑道:“楚兒來得巧,正有好東西賞你呢。”

康熙來不及鬆手,依舊抱着皇后的身子,也有些紅臉,只道:“怎麼不吭聲就進來了。”

容妞兒見此,故意道:“是,奴才該打。奴才說話的聲兒小,這就出去重說。”

康熙與皇后都不禁笑起來,我也低頭賠笑。

康熙起身坐正了對皇后道:“容妞兒都是讓你慣得。平常在乾清宮挺老實的人,一到了你這兒就貧嘴油舌。”

皇后笑道:“是。‘生淮南則爲橘,生淮北則爲枳’,臣妾的宮裡不好就叫容妞兒回去吧。”

康熙故意笑道:“別,朕不要了。容妞兒,朕不用你了,今後就跟着娘娘吧。”

容妞兒連忙行個跪安,接口道:“嗻,奴才遵命。”

康熙一愣,笑道:“怎麼着?答應的真快。朕委屈你了,不願意回去?”

容妞兒笑回道:“奴才不敢。奴才從小選進來,在老祖宗宮裡兩年,老祖宗恩典,看奴才還不算笨,這才叫奴才服侍皇上。如今,娘娘身懷着小阿哥,皇上信得過,命奴才過來伺候。皇上心中對娘娘恩情深厚,服侍好了娘娘,就如同給皇上分憂一般了。”

康熙聽了,指着她笑道:“好丫頭,這心思可真是靈透。”又正色道,“你好好服侍皇后,朕也放心。”

容妞兒連忙跪下磕頭,道:“奴才與楚格格都是乾清宮御前當差的人,嘴裡雖然不會說,皇上和娘娘的恩德都記在心裡,不敢不用心。”

我聽她提我,也連忙跪下了。

皇后撲哧一笑,“快起來吧。”又指着容妞兒道:“從一進門兒,就聽你‘巴巴兒’的沒停口,詞兒都一套一套的。還不會說話?人家楚兒進來就一聲不吭,話都讓你說了。”

我們陪着康熙夫妻兩個說了些閒話,皇后便命人賞我東西,衣裳首飾布料等物比昨日容妞兒的還多些。又囑咐多留心乾清宮等話,我忙答應着。

第二天傍晚忙完,正要回房歇着。小宮女春玲子一蹦三跳的過來告訴我,“格格不知道呢吧,今日一早內務府就領了旨意,賜容大姐姐爲貴人了,封號是‘榮’,做皇后娘娘的宮裡人。”

“容妞兒?”我驚道,“容妞兒成了貴人?”

“是啊!”春玲子笑道:“容大姐姐真是有福氣!也難怪,她是老祖宗的人,服侍的又好……”

我的心咚咚的跳個不停,頭皮直髮炸。回房去坐在牀上犯了半天的愣,一夜也沒睡。

天氣漸漸變冷,康熙八年快要過去了。幫助小皇帝奪權的歡欣愉快並沒有維持多久,我再次感到了危機。雖未威脅到我的生命,卻威脅到了我的自由。我如今沒有自由,只覺得憧憬中的自由,也搖搖欲墜了。

臘月二十三,康熙陪同太皇太后從南苑回宮預備過年。上下忙亂的時候,我便想偷空去看看平姑姑。

剛剛走到西三所,猛然見到慈寧宮掌管庫房的首領太監王大有帶人在此打掃院子,搬運傢俱。我連忙停步轉身,裝作路過。王大有指揮着人擡着架屏風路過,“哎呦,楚格格。貴腳踏賤地,上我們這裡頭來了?”

王大有四十多歲的年紀,是時常見面的。我笑道:“瞧公公說的,我正想着抄個近路回去呢。”

“這個近路可走不了了,我們這兒暴土攘煙兒的,別沾了灰塵。”王大有笑呵呵道,“哎呦,快着上頭站着來。崽子們,小心着點,別鬼趕的似的!”

我忙登上高石階,眼前一幅古舊的榆木架子搬了過去,正是平姑姑從前房中擺的。

“這是……”

“這東西不要了。以後那邊院要修個小佛堂,科爾沁冰圖王爺從漠西請來的度母金身,趕明兒就供奉在這兒。”王大有站在我身邊,指揮着搬運。

“哦。”我強忍住心中的驚疑,微笑道:“這可是大功德,王公公也能積福了。”

“嗨,我們還積什麼福啊。”王大有笑道。

“這院子以前橫是庫房吧,可真是夠您收拾的,這個亂啊。您辛苦。”我探頭往亂糟糟的院子裡望了一眼,破敗依舊的小院中堆了十來件木器。熟悉的桌椅板凳,大小繡架,紅木櫃櫥,我竭力裝作不經意,眼前卻陣陣發昏。

“誰知道!估計也是住人的。屋裡頭倒是還乾淨,許是姑姑們臨走收拾了。瞧瞧這院裡頭的磚,沒法走道兒啊,都得起嘍。誰住這兒可真是夠倒黴的。以後好了,讓菩薩住吧。慢着點,那大櫃子還有用呢!”

“您忙着。我先回去了。”我好容易透過一口氣,勉強笑道。

“格格您忙去。”王大有客氣的告別,幾個小太監也趕着給我行禮。

最後凝望了一眼院中,全都是木器,並無一線一絲。此時方覺冷風刺骨,擡頭看,灰白的蒼茫天地忽然間變得窄了,難以透氣。平姑姑到哪裡去了?她的望鄉臺到哪去了?別急,別急,慢慢找。只要平姑姑還在宮裡,就一定能找到。無邊的孤寂如同冰水,漸漸漫過了我的心。平姑姑不在了,我只剩下孤單單一個人。

不停步的向前走着,木底的緞鞋踏在長街條石磚地上,一聲聲清脆篤定。寒風中,臉上的淚水乾了又淌,擦了又落,雙頰時而冰涼時而溫熱。

暗紅的宮牆橫亙眼前,左轉也是紅牆,右轉也是紅牆,彷彿一百年也找不到出路。一頭撞在穿堂門的牆角,我用斗篷兜住了頭,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楚兒?”

一雙手輕輕揭開我頭上的斗篷,我驚得一跤坐倒。納蘭立在身後,訝然望着我:“這是怎麼了?”

我張口結舌,抽泣的聲音全嚥了回去,唯有眼淚還在汩汩的往外淌。

“說話!”納蘭的臉色變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從狐皮袍子裡拿出手帕給我擦着眼淚鼻涕,“受委屈了?捱打了?你倒是說話啊!”

“我迷路了!”我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眼前一黑,撲在納蘭的懷裡,“我找不到出去的路!”

雙手緊緊抓住一片溫暖的風毛領子,竭力將哭聲壓制在我們兩個人中間。納蘭半晌沒言語,等我哭得聲氣微弱時候,纔再次給我擦了把臉,柔聲道:“沒事,我送你。”

納蘭將我送到乾清宮月華門外,“進去吧,好好歇歇。你累着了。”

“謝謝你,容若。”我向他鞠躬致謝,轉身便走。

“楚兒。”納蘭叫住我,猶豫片刻,終於出口,“是想家了麼?”

我茫然的搖搖頭,“沒有。”

“剛剛去哪兒了?”納蘭輕聲問道。

“我去慈寧宮請安。”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雙目緊緊盯着地面。灰色的條石上,有幾道蒼白的劃痕。

“我得走了。等你願意說的時候來告訴我。”納蘭嘴角微微揚了揚,“別用這些話搪塞,我看的出你有事。用冷水敷着眼睛,不然明天會腫。”

納蘭轉身離去。我望着他欣長的背影,只想奔上去告訴他一切。理智讓我的手緊緊的扣住朱漆門框,不讓自己追上去。直到看不見的時候,才發覺手上太過用力,小指的指甲都被生生折斷了。

我回到自己房中洗了臉,心情緩緩平靜了。上次見平姑姑並未有任何異樣,也沒有說起過要離開的話。太皇太后殺了她?全身打了個冷戰。要殺幾十年前就殺了,不會等到現在。她們發現平姑姑和外人有來往,將她移往他處了?這最有可能。難道是發現我與她有來往?

我心中一緊,隨即又坦然,發現又怎麼樣?

殺了我?正好!

攆出宮去?求之不得!

我半躺在榻上用冷手巾敷着眼睛,心中仍在思慮。忽然眼前一亮,翻身坐了起來——找薩滿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