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生死一線

剛進宮門,就見一個小宮|女正從廊下往外走,迎面賠笑道:“正要叫格格去,主子批完摺子了。”

偏殿中康熙歪着看書,春玲子正洗筆理紙。我上前請了安,命小宮|女換茶上點心。

康熙命春玲子等人退下,喝了一口茶,笑問道:“條幅你叫他們表去了沒有?”

“已經表去了,過幾日就送來。”

“知道朕方纔寫的是什麼?”康熙吃着點心,示意我坐在炕邊。

我依言坐下,笑回道:“皇上寫的‘河務,漕運’……”

沒等我說完,康熙便嘆道:“一時失態了,險些寫出‘三藩’來。”沉吟片刻,道“容若雖說常在御前,可終究是外臣。你是朕身邊的人,不用顧忌。是不是宮裡……”

我一聽,連忙要站起來,卻被康熙按住肩膀道:“坐着說。”

“宮裡的人多口雜,若是出去亂說,不出事還好,出了事兒也查不出所以來。不如慎重些。”我說着,從袖中取出兩粒金瓜子,笑道:“何況平日裡賞賜拿的多了,自然會口不擇言些。”

康熙拈起一枚,玩弄片時,笑道:“未雨綢繆,這話說得對。今後筆墨上伺候的差事必定叫最妥當的人來做。你平日的事兒太多,朕看春玲子不錯,書房的差事讓她幫你。”

“嗻。”我連忙叫春玲子進來謝恩。

忽聽樑九功在外邊高聲道:“皇后娘娘到——”接着一迭聲的請安行禮。我們也就不說了。

當天沒有別話,晚間春玲子特意來謝我,“自從容大姐姐封了貴人,咱們宮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是格格管,這麼辛苦。從今兒我可不敢貪玩了,一定好好幫着格格。”

我笑道:“你這小蹄子有了好差事纔好好幫着我,沒有好差事的時候,專門給我搗亂!”嘲笑一番。

第二天一早,我吃早飯,便有坤寧宮的小宮|女來叫,只得連忙趕去。容妞兒也在坤寧宮裡陪着。

說了半天,還是昨天的事兒。皇后發話,今後乾清宮的事情一應由我來管,首領太監便是樑九功。且命文墨侍寢等事一律由宮|女侍奉。太監們管傳喚,站班,侍膳。並下了懿旨,今後宮中一切事物言語不得外傳,如有違例,無論何人,一概清白處置。

又道:“楚兒和年紀雖小,卻最知道輕重緩急。別存了怕麻煩得罪人的心纔好。有不懂的就問你容姐姐,大事就來回我。”

我磕頭謝恩,又說幾句話,便去了。

我也不敢怠慢,回宮讓樑九功將衆人名字寫了,一個個的掂派好了差事。把全宮裡的太監宮|女都叫到一起,樑九功宣示皇后的口諭。我將今後的差事重新安排了一遍。那羅子和小侯都被安排侍膳,也是上差,倒沒人說什麼。

安排好了這邊兒,突然想起納蘭今日中午給我送藥,便來到隆宗門。

遠遠看着納蘭、曹寅與在說話。納蘭瞥見我,使個眼色,我忙轉個彎,走到拐角處。

過了一會兒,納蘭過來將手裡一個藍綢小包打開給我看,“這個銀盒裡是珍珠霜,又加了幾味藥,每日用。大夫說了,將這霜兒塗一厚層,用白綃纏上纔好。這裡面是幾尺素綃,怕麻煩就別用宮裡的了。”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羊脂玉瓶來,笑道:“這個叫‘凝脂露’,是我託南方的朋友帶來的。十天用一次,塗在疤上,過半個時辰就洗去。”

我接過玉瓶笑道:“這麼小,能有多少?”

“這個存不住,難配的很。多了怕你糟蹋了,用完再給你送。塗上有些癢,裡邊藥材下的重,不能常用。”說着,將玉瓶塞在包裡,一起遞給我。

我接了,笑道:“昨天說的事兒,我已經安排好了,皇后娘娘也發話了。”納蘭點頭微笑,沒多說。“多謝你,也替我謝謝珍兒。”我微笑道:“我很想她呢。”

納蘭點頭笑道,“她也想你。中秋時候她們姐弟來我家住了幾日,天天唸叨你。”

“她還在你家麼?”

“回家去了。”

“十里樓臺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人家到底還是回‘百花深處’去了。”我笑道。

納蘭會意,笑道,“聲聲只道不如歸。她自然想着回家去。”

我抱着東西謝了一聲,轉身去了。

每天睡前,都將珍珠霜塗在肩上,似乎有些效用,卻又不太明顯。納蘭送的“凝脂露”卻是很見效,不過每次用的時候都覺痧的疼。天氣漸冷,轉眼又到冬日,康熙九年就快過去了。

“格格。”樑九功笑對我道,“有建寧公主與額駙的冬至賞賜,皇上叫您去送。”

“知道了,叫人備車,我換衣裳就來。”換了一身淺綠色錦緞旗裝,套了件灰鼠褂子,命人取過一領駝色斗篷,便出宮門。

京中親王、外戚府上的賞賜一般都是由太監送的,公主府上則是精奇嬤嬤們送。從今年起,凡是建寧公主府的賞賜,康熙一定是命我去送,旁人看來,這似乎是康熙對姑姑表示的親近與重視,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真諦。

今日冬至,公主府中正在大宴賓客,門口車馬雲集。我在儀門內書房等了半日,方纔有兩個管事媳婦出來款待,口中不住的說着“慢待”。

她們引着我進了內堂,給建寧公主請了安,命人將賞的東西送了,公主便向南謝恩。我說了幾句話就告辭。

“今日府裡宴客,也不留你了。”建寧公主笑道,命人取過給我的賞賜。我又連忙謝賞。

出儀門,我便讓送我的管家媳婦留步,“您忙着,不必送我了。”她們也都腳不沾地,聽這話自然高興,“格格是常來的,我們就不送了。”

過穿堂門,走在外院迴廊中,忽覺身後有人朗聲吟誦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六州!”

“又是你!”我險些跌倒,一手扳住了廊柱,姚光漢!

“周姑娘與我有緣啊。”他穿一身白色緙絲長袍,腰中系五色絲絛,頭上海龍帽子,面如冠玉,文質彬彬,如普通世家公子模樣。

我忙四外看看,見並無旁人,皺眉道:“你跟着我到底要做什麼?”

“姑娘冤枉我,並非我要跟着你。只是我關心的人,姑娘也一樣關心。”他緩緩坐在廊下,笑道:“說錯了,不是姑娘關心,而是姑娘的主子關心。”

“你是吳額駙府上的幕客?”我定笑問道。

“非也,我是赴宴的。”姚光漢微笑道,“不必猜疑。你現在心中定然全亂了,想着:這個天地會的逆賊怎麼又與吳氏父子勾結了?哈哈哈哈……”

心中所想被他說破,我不禁咬了咬牙。 正與他說這話,側門邊有個小廝探頭笑道:“顧公子,到處找不見您,您怎麼還不入席啊?”

姚光漢應道:“就來了。”

“顧公子?”我冷笑道:“我該稱呼您什麼?洪金蘭,姚光漢,顧公子,每次見到你,都是煥然一新啊!”

“彼此彼此!”姚光漢笑道,“周姑娘,楚格格,我又該稱呼你什麼呢?”

我不欲多言,轉身就走。姚光漢攔住我,笑道:“姑娘對我有芥蒂,這是應當的。我近日在此常來常往,不是第一次看見姑娘了,只是不能說上話。我知道你出宮一次不易,咱們借一步說話,可好?”

“我沒什麼和你說的。”我繞過他,疾步走去。

“姑娘難道對我不好奇?姑娘便不好奇,姑娘的主子也不好奇麼?”姚光漢在我身後說道,“棋盤街榮興齋是在下的鋪面,做些文房四寶書畫生意。姑娘若有興趣,去看看吧。”

我停住了腳步,好奇心早晚會害死我!

“格格,這就是榮興齋。”趕車的小太監笑道,“您買紙筆麼?”

“我進去看看,你去對面的茶館兒等我吧。”我笑道,從荷包裡取了些銀子給他。

“好嘞!”

店堂寬闊豁亮,數架通頂硬木百寶閣錯落擺放,書卷典籍俱全,各色紙筆墨硯更是琳琅滿目。我無心觀看,信步往裡走,見姚光漢從內室走出,見我抱拳笑道:“周姑娘,果然不失信。”

“榮幸的很,爲了和我一個小女子說話,你連額駙府的宴席都不吃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那種酒席,不吃也罷。”姚光漢笑道,往裡一讓:“裡面請。”

進後堂,只覺暖香迎面,四尊銅獸香爐焚着宣和香,清鬱芬芳。正堂條案上供着宋名窯三足鼎,後面一架十六扇雲錦織金屏風。壁上高懸一幅唐貞元年間邊鸞所繪名畫《玉芝圖》,正座兩旁五彩舞蝶紋瓶中插着盛放白梅。兩對楠木交椅,兩對海棠花樣高几上各擺玉石條盆,鵝卵石點綴,數叢水仙含苞欲放。

“周姑娘,請坐。”

我在上首坐了,姚光漢在主位相陪。少時,僕人送上茶來,姚光漢笑道:“這是新窨的香茶,衝時香飄滿室。”

我揭開蓋碗,笑道:“果真是香。不過,室中焚着宣和香,又有白梅暗香與凌波幽香,這茶香早已顯不出來了。”

姚光漢笑道:“姑娘是雅人。比起來,在下落於俗流了。”

幾次相見,數這次看他看的最清楚。真想不到,這樣一個儒雅溫潤的年輕公子,竟然能手持利器將滿洲第一巴圖魯鰲拜的人頭斬下!

“姑娘在想什麼?”姚光漢笑問道。

“我在想,人不可貌相。姚公子文能提筆揮毫,武能殺人放火。”我淡然道。

姚光漢低頭微笑:“周姑娘稚弱女子,所作所爲所說所行,更能讓姚某佩服。”

“你要我來,想對我說什麼?”

“我對姑娘很好奇。”姚光漢笑道,“幾次三番的遇見我,總是有緣分。”

“我寧可沒有這樣的緣分。”我冷冷道,“我不過是一個小女子,不值得你好奇。”

“我不想打聽你的身世。”姚光漢喝了口茶,緩緩道:“你是旗人,紫禁城皇帝身邊的近侍宮|女。那天夜裡,酒樓上面的‘三爺’便是你的主子。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我默認,“你呢?”

“正如姑娘所知,我是天地會中人——明大復心一,反過來便是‘一心復大明’。”姚光漢看着我笑道:“姑娘當日一時好心,救錯人了。”

我冷冷一笑:“我做的事情從不後悔。當日我說‘我是漢人’,也並非只爲保命。我本就是漢人。”

姚光漢微微一笑,將手中的茶盞下意識的轉了轉,擡頭舉杯含笑道:“周姑娘,當日救命之恩我在此謝過。以茶代酒,敬姑娘一盞。”

我見他此時神色至誠,只得也將茶盞擎起,正待飲下,忽然有人喝道:“等等!”

連忙放下杯子,見屏風後閃出一箇中年男人,身穿白袍,眉目清瘦。他走至我跟前,緩緩道:“此茶冷了,香氣積冷,不宜再飲。”

我看着此人,只覺得他眉目慈詳溫和,眸子清亮,穿着雖然極其普通,卻掩飾不住一種雍容華貴的氣質。他看着不過五十歲,卻已是蒼蒼白髮。

“師父。”姚光漢神色不安,“您……”第一次看到姚光漢露出如此尷尬的表情,他時時刻刻都是鎮定自若的。

那白袍人搖搖手,笑道:“給周姑娘把茶換了。”

姚光漢猶豫片刻,點頭道:“是。”

“您是?”我詫異問道,“姚公子的師父?”

白袍人不答,只點頭笑道:“巧的很,我也姓周。”

“有何指教?”我問道。

“沒有。”白袍人微笑向門外一舉手:“姑娘可以走了。光漢,送周姑娘。”

“是。”姚光漢向我無奈一笑,“得罪了,姑娘請吧。”

我莫名其妙,也只好告辭往外走。到店門處方纔醒悟,不禁脫口叫道:“茶裡有毒!”

姚光漢一怔,向我苦笑,“周姑娘,我幾次想殺你滅口,都未能成功。真是命運使然。你走吧,但願今後不復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