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續 恨極在天涯

“敏妃過世, 貴主兒着實操勞了幾日。”絲絡給我端上一碗冰糖燕窩,“太醫院的幾位大人診脈,都定不太好。主子聽聞, 也十分憂心。主子說, 今日命經筵侍講學士高士奇來給您看看脈。高大人也是好脈息。”

我拈起湯匙, 略喝了兩口, 淡淡道:“日日三個太醫看脈, 商量了方子吃,吃不死罷了。何必鬧得滿城風雨,還驚動外臣。醫得了病也醫不了命。”

絲絡接過湯碗, 含笑道:“這都是主子吩咐過的,貴主兒還是看看。主子下個月就回宮, 到時候再來看您。”

“不必。”我亦是笑着, “看見我一臉病容, 心裡先不痛快。皇上舒心最好。”

“怪不得人家常說,宮內最體貼聖意的就是皇貴妃娘娘, 果真貴主兒事事都以皇上爲重。”絲絡淡淡道,“您與皇上,纔是舉案齊眉呢。”

“有道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她的口吻之中似乎另有意思,我只做不知, 冷笑了一句。

天色大好, 難得風和日麗。我強打精神, 石桌上放着各色的絲線, 對着陽光仔細的辨別着色彩。絲絡與幾個年紀大些的宮女坐在廊下打結子, 那些小宮女們便四散了玩耍。偶爾歡笑聲音大了一些,絲絡擡頭拍一下手。我則只是低頭忙自己的。

一時, 小太監引着高士奇進來,小宮女們都回避。絲絡上前道:“高大人請脈來了。”

着高士奇走到跟前,我微微含笑道:“高大人好。”

高士奇打着馬蹄袖,連着兩三下都沒打下來,也就跪不下去。他倒還真是鎮定,就站在那一遍一遍的打袖子。幾個小太監看的發愣,強忍着笑。絲絡與我只是微笑看着。終於高士奇甩下袖筒跪下去了,“臣高士奇恭請皇貴妃萬福金安。”

我點頭道:“平身。”

衆人請我進屋,我只道:“就在這看吧。”

絲絡叫人去拿了腕枕,又替我卸了手鐲,命人退到宮門處候着。偌大的宮苑霎時安靜了下來,如此空曠,令我覺得有些不安,高士奇冰冷的手指按在脈搏上更添恍如隔世之感。

“娘娘在對色麼?”高士奇平靜的問道。

“是。”我的聲音也很平穩。

“娘娘脈象如此孱弱,應當多休息。”他低頭道。

我微微一笑,“越是躺着,越覺得自己有病。倒不如撐着些,裝沒事人。該做什麼做什麼,倒好的快些。便好的不快,死的也快些。”

高士奇緩慢而沉重的眨了幾下眼睛,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冰冷許多,他低低質問我:“你這是爲什麼?告訴我你是不是沈宛?你爲何要維護明珠?”

“放肆。”我輕輕的吐出這兩個字,“這不是你該問的。”

“我看錯了你!”高士奇的聲音壓的很低,微微有些顫抖,“你爲了他一家的哀榮,竟然出賣良心!我多想見納蘭公子一面,想去告訴他,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別過頭去,似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便是他活着,又能如何?”

高士奇按在我脈搏上的三根手指突然加了力,圓睜雙目,少時竟紅了眼眶,聲音顫抖,“他若是活着,你便不會遇見我。”

聽得他語無倫次,我只無聲嘆息,“澹人,你與我不過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也是相逢!”一滴熱淚從他的眼中淌下來,他狠狠的擦了把臉。絲絡已經緩緩走近,淡然微笑侍立在我身畔。高士奇不得不閉口不語。

我驀地抽回手來,叫絲絡,“命人把屋裡那座新鑲好的單扇桌屏擡出來,蘇繡的那副。”

絲絡親自指點着兩個小太監,擡着花梨木雪花紋底座的蘇繡單扇桌屏到了院中。單薄的屏風在七彩陽光之下,好似白茫茫一幅,沒有一絲花繡。唯有左方黑絨繡着草書,正是納蘭當年所做的《採桑子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高士奇不由得起身走進兩步,“這是?”

流金光影之下,雪白的緞子上忽然浮現出碧盈盈飛雪漫天之景!塞外風雪,瀚海西風,我已將《飛雪圖》繡出!

“澹人,當初回宮時,你贈我一幅飛雪圖。如今,我將這幅蘇繡《飛雪圖》賜給你。一絲一縷都對光對色無數次,一針一線是我親手刺繡。”輕輕含笑,我並不理他人疑惑的目光,“我自幼長於深宮,至親至近至愛至交已所剩無幾。你我萍水相逢,交淺言深,願你能解我之意。”

高士奇愣怔怔的凝視着這座蘇繡桌屏,許久才慢慢跪倒,“微臣,謝娘娘。”

我起身,對着院中盛放的合歡花,口中緩緩言道:“我已病篤,太醫也罷,你也罷,醫藥不斷也不過是拖延時日,又有何意趣?”

“娘娘的病不過時症而已。”高士奇低頭道,“遠遠未到病篤之日。”

不由得放聲笑道:“澹人,你知我此時的心情麼?”我驀然回頭,“多少恨,恨極在天涯!我的恨,遠在天涯!”

高士奇聞言趨近幾步,失態喚道,“萬不可有輕生之念!”

絲絡早已近前扶住我往殿內走去,口裡冷冷吩咐人道:“貴主兒勞累了,着人送高大人出宮。屏風好生擡着到內務府,包好了送到高大人家去!”

歪在內寢中黃花梨門圍貴妃榻上,我微合雙目養神。絲絡上前幫我塞了兩個軟枕墊着後背,向門外一努嘴,低聲笑道:“這高大人也真是,在貴主兒面前沒上沒下,連個尊卑都沒有。這可怎麼得了?不如回了皇上,換個太醫吧。”

我含笑閉了眼睛,隨口道:“不必麻煩,他倒是好脈息。由他說去,我不往心裡去就是。只當他是瘋子。”

絲絡捧上一盞雨前龍井,“究竟貴主兒大度。”又抿嘴笑道:“貴主兒這麼一說,奴才想起當初在乾清宮當差時候。偶然聽見皇上說起先頭的御前侍衛納蘭大人。皇上提起他,便道‘容若那瘋子’。您瞧瞧?皇上身邊竟有這麼多‘瘋子’,真真兒好笑。”

我睜開眼睛,看着她掩口輕輕笑着,淡淡說道:“納蘭容若是真瘋,高士奇不過是裝瘋罷了。”

絲絡聽我這麼說,緩緩收了容色,捶着腿,眼望着我,微微含笑,“裝瘋賣傻的時候長了,保不齊就真瘋了。他給貴主兒請脈開藥,奴才還真不放心。”

“姑娘,你主子都放心,你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似笑非笑的問她。

“奴才都是替貴主兒的玉體着想。”絲絡略顯尷尬,卻很快斂容,依舊笑顏如花。比之當年的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吃着茶,已有宮人們將繡架從院中擡進偏殿,用白絹將繡架罩上,免得落上灰塵。從窗口遠處望一會兒,飲了一口茶。絲絡親自捧上浸過菊花水的小手巾,敷在我的眼睛上。

我閉目歪在軟枕上,“絲絡,你幾歲進宮?”

她一邊給我揉着手腕,一邊輕聲說道:“奴才九歲進宮。”

“這麼小。今年多大了?”

“奴才今年二十二。”

內務府遴選宮女每年一次,多爲下五旗或是八旗包衣,所選十三歲到十八歲少女,最小也要十一二歲。十歲以下的小女孩能選上的極罕見。一般宮女當差到二十五歲出宮,若是年幼進宮當差滿十二年的,不受二十五歲的限制,亦可提前出宮。絲絡九歲就入宮,十三年年竟然沒離去,這三年中,她是康熙的真正心腹。

“在乾清宮當差幾年?”我漫不經心的問。

“三年。”絲絡微笑,“頭十年只在內務府執事。”

“內務府做執事宮人,管錢管賬是好差事,歷練人。不然,怎麼能一去乾清宮就當‘大姑姑’。”我笑道。

“娘娘折死奴才。”絲絡低頭笑道,“康熙二十四年,春玲子姑姑逾歲出宮,奴才替了她的差事。”

“你是哪個旗?”

“奴才漢軍正黃旗下。”絲絡口中說着,手裡拿過針線笸籮中的珠兒線,緩緩打着絡子,“阿瑪是二等侍衛□□閔,老善撲營的教習。”

“哦?”我擡起眼皮兒,“怪不得主子疼你,家裡是擎天保駕功臣呢。”

絲絡笑了笑道,手裡的活兒仍然不停。

“好個模樣,人又穩當。”我含笑問她:“在乾清宮當差,領多少月例?”

絲絡將手中打了一半的黑珠兒線一柱朝天的絡子在我的玉佩上比了比,細聲細語:“奴才每月領十兩的賞。”

乾清宮的掌事兒大宮女月例五兩,而絲絡的月例和答應一樣。我心中驀然會意,低聲在她耳畔問:“服侍過麼?”

絲絡的手一停,垂下眼眸,聲如蚊鳴,“伺候過一次。”

我靠在軟枕上,脣邊浮上一絲微笑,“竟然耽誤了。”

幾天之後,康熙奉太后回宮,我不顧病體立時去壽康宮請安。當着皇太后與康熙的面,指着絲絡淡淡含笑,“皇額娘,奴才身邊的大丫頭絲絡,您是見過的。人很是穩重厚道,模樣兒人品也好。當初是乾清宮掌事兒的。”

皇太后點點頭,不經意道:“這丫頭倒是個好的。”

我不理康熙詫異的面容,只笑道:“九歲就進宮,如今二十二了。若是這時候放出去,奴才想着使不得。她老家兒是善撲營出身的二等侍衛,算得上好人家。想給個合適的位分收在宮裡。不知道皇額孃的意思。”我揮手命絲絡上前跪下。

皇太后笑道:“這是好事兒,還問什麼?難得你的心細,就看着安排吧。”

余光中看到康熙眼中冷笑,似乎是在嘲諷我的無知伎倆。回到景仁宮,立時叫來內務府郎官,命冊封二等侍衛□□閔之女陳氏爲“貴人”。

“我也做個主,平常立貴人不一定要封號。可絲絡姑娘也算得御前的人。”我笑道,“就以‘勤’爲號——勤貴人。”

問康熙的意思,他只淡淡說道:“也好,全家擡入滿洲鑲黃旗。賞□□閔頭等侍衛。” 內務府郎官依言去下草擬旨意。

此言一出,景仁宮自不必說,連榮妃、惠妃、佟妃等人都派人賞東西道賀。宮中和絲絡要好的宮女們更是來往不絕。

早命人安排好了景仁宮西偏殿三間屋子,又按例派了服侍的人,上下都忙着給絲絡添新衣裳、新首飾。冊封的第三天上,我託付榮妃帶着絲絡給各宮主位行禮請安。

康熙對我所做的這些事情都不發一言。過不幾天,便連連翻牌子讓絲絡侍寢。這麼一來,後宮中自然是說什麼的都有。

“皇上仍叫奴才伺候貴主兒。”這日清早,絲絡從乾清宮回來。見我已經起身,便來請安。接過小宮女手中的茶親手奉上,微笑說道:“奴才自然不敢有別的想頭,唯有好好服侍主子和貴主兒。”

她已經是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穿着一件秋香色連理枝暗紋緞子旗袍,上頭細細繡着花色海棠。兩把頭上帶着一對金鑲玉點翠蝴蝶鈿花,另斜插一隻白玉佛手如意珍珠流蘇,耳朵上帶着三對金珠翡翠耳墜子。

當初看她不施粉黛,如同風中一株蘭草,只是個清淡女子。如今略微裝扮一番,竟似變了個人。淡紅胭脂下吹彈可破的肌膚透着水一般的光澤,柔膩紅潤的嘴脣含着嫵媚笑意。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我笑着,拉着她坐在炕沿上,撥弄着她的耳墜子道:“這頭上的首飾倒還好,都是新樣子。只是這鐲子……”她的手上帶着一個金絞絲四股手鐲,並無鑲嵌。

“去把那對兒紅瑪瑙鐲子拿來。”我指點着小宮女去暖閣中的首飾架子上去取。

絲絡忙道:“貴主兒已經賞過好幾對鐲子了,奴才怕逾制纔沒敢帶着的。”

我從小宮女手中接過紅豔豔水靈靈一對掐金絲紅瑪瑙手鐲給絲絡帶上,端詳道:“這個好看,給你了。好生收着,這麼透亮的瑪瑙不好找。”

絲絡連忙跪下道:“貴主兒的這個賞賜太重,奴才萬不能要。”

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笑道:“不過是物件兒,怕什麼?左右我也不戴它,白鎖在那裡也下不出小的來。”

絲絡跪在炕邊道:“這瑪瑙鐲子彷彿小佟主兒也有一對兒,是常戴的。奴才怎麼敢要呢?”

“你是真心細。”我放下茶盞笑道,“本來就是佟家孝敬的。我教給你,平常也別戴着,只當着皇上戴就罷了。”

絲絡不解,仰臉望着我,猶豫答應道:“嗻。”

絲絡此時身爲貴人,雖說仍在我宮中居住,究竟不同於以往貼近,於是提拔了兩個宮女爲景仁宮的掌事兒姑姑,久在絲絡之下幫手,倒也得力。可她們對我的時時監視自是不如絲絡。

這以後,康熙每月間都有幾天會再景仁宮過夜,流言蜚語亦不會少。

“怨不得呢,皇貴妃身子服侍不了,就靠着宮裡人留住皇上,真是好主意啊!”

“您有本事,也從乾清宮弄個丫頭來養着,打扮好了再送回去。皇上不得誇你呢賢良麼?”

“我如今三十多了,哪還有這個心?不像那起子狐狸精,人老珠黃改不了狐媚本色。她這個病啊,沒個治!”

“景仁宮的主子真是好身手,她們依舊是一家子親熱過着!咱們也得德壽寺念上三年經,好好養養身子去了!”

也許是流年不利,我果真如同她們期望的,病勢越來越沉重。太醫院衆位太醫輪番診脈,除去虛浮之外,竟然看不出病因。高士奇也偶爾來請脈,亦是不明就裡。藥方子一天一換,無數的藥湯服下,只不見好。六月初,我已是臥牀難起,病入膏肓!

5.玉青58.續 自君別我後4.驚心42.難留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54.續 絲絲縷縷42.難留47.紫玉釵斜燈影背65.續 囚籠35.相逢何必曾相識37.從今別卻江南路60.續 他日相逢44.風逝48.夕陽前23.玉碎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16.盛世16.盛世17.不見去年人6.續絃40.錯把韶華虛費6.續絃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60.續 他日相逢5.玉青41.別亦難66.續 恨極在天涯23.玉碎9.細語41.別亦難3.飲毒39.陰差陽錯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34.吳頭楚尾路三千67.續 保重29.暢春園60.續 他日相逢38.臘月60.續 他日相逢64.續 可憐小兒女11.飄萍(下)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49.一寸相思一寸灰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39.陰差陽錯60.續 他日相逢47.紫玉釵斜燈影背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67.續 保重64.續 可憐小兒女59.續 果不如先願14.十八年來墮世間38.臘月6.續絃54.續 絲絲縷縷47.紫玉釵斜燈影背37.從今別卻江南路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12.颯颯秋風61.續 千古艱難唯一死34.吳頭楚尾路三千37.從今別卻江南路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36.天海風濤58.續 自君別我後65.續 囚籠25.焚椒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42.難留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66.續 恨極在天涯9.細語65.續 囚籠39.陰差陽錯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18.天公畢竟風流絕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41.別亦難10.飄萍(上)67.續 保重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27.澹泊寧靜37.從今別卻江南路48.夕陽前4.驚心49.一寸相思一寸灰29.暢春園12.颯颯秋風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61.續 千古艱難唯一死16.盛世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65.續 囚籠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13.大覺寺45.風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