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夕陽前

一大早, 納蘭起身備馬回府,囑咐我:“就在這裡屋別出來。”我無法,只得讓他走。

魂不守舍的盼到快要掌燈, 小丫頭進來給我送晚飯, “大爺今兒晚上在府裡請客, 讓娘子自己吃了飯先歇着。別等他。”

“他還回來麼?”

“大爺臨走的時候說, 不管多晚都回來的。”

我吃了飯, 去翻看容若的書稿。一篇一篇,熟悉的,陌生的, 有幾篇是我當年在雙林寺替他抄錄的。細細的看着,不覺已經二更時分, 放下書稿, 走到門口張望, 仍是寂靜無人。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着,手中握着一把芭蕉扇子, 輕輕搖着驅趕蟲子,難得的一晚晴朗的夏夜。

遠遠向東望去,漆黑夜色中的皇城依舊能看到輪廓。二十年的宮中生涯,竟然就這麼結束了。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都付出了二十年光陰。人生還能幾個二十年?

不知多久, 忽聽馬蹄聲響, 遠處兩匹馬並騎而來。另一人我認得, 正是納蘭的好友揚州知府張純修。看得清楚, 連忙躲到大門側處, 那兩馬已到門首。

張純修先下了馬,便去扶着納蘭, 口中埋怨道:“你病着還喝這麼多酒,簡直是不要命了。”

“沒事,沒事。”納蘭笑着擺了擺手,“多謝大哥送我。帶我問候徐夫子,我在這裡養病,就不去望候了。這本《淥水亭雜識》已經校對完畢,請大哥帶去。”

張純修接過書稿道:“何必這麼着急趕?怪不得病的這幅模樣。”又道,“今日顧華峰怎麼沒來?”

納蘭一笑道:“早晚要來的。我現在真是精神不濟,四卷詞打算交給他去校訂。我給你的《選夢詞》稿子倒是不急,過幾年再印也使得。”

張純修含笑道:“累月不見你,還道爲何深居不出,原來竟已葬身溫柔鄉中不可自拔。閨閣文字向來不出門戶,如今爲了沈姑娘與你阿瑪鬧成這樣,還大張旗鼓的印她的詞稿。將來天長地久,如何是好?”說着向門裡一仰臉。

聽得納蘭笑道:“若是古來閨閣文字都不傳出去,如今也沒人知道了。我現在如同劉後主‘樂不思蜀’,那裡還顧得了別的?”

張純修笑道:“懶得勸你!還有一句話,席上不好問。山東曲阜孔東塘託我……”

納蘭只道:“東塘先生的《桃花扇傳奇大略》我看過了。你去告訴他:不必多慮,還請早日完稿爲幸。”

張純修點頭笑道:“那我們可放心了。”又湊近他低聲道:“不會有追思前朝的罪名麼?”

納蘭道:“若要完稿,排演,登臺,總還需年餘光景,現在卻也顧慮不到那麼遠。何況以東塘先生的身世,料也不妨。”

張純修點頭,連連稱是。又叮囑幾句讓他好自保養的話,告辭上馬。納蘭叫住他,“我住在這裡的事情,不可告訴旁人。”說着含笑道:“若我阿瑪知道了,不得一頓亂棍打我回去。”

張純修回馬過來,無奈道:“我可不敢多話。”打馬而去。

納蘭目送他去遠,返身回來,走不了兩步便是一個趔趄。我忙出來扶住,只聞見充鼻的酒氣,知道他醉沉了,也不多說,便將他攙到裡屋睡下。

怕他唾酒,我也不敢睡沉。三更時分,聽他朦朧中叫道:“珍兒,倒茶來。”

我一愣,又聽他叫了兩聲。這才趕忙起身去倒了半盞溫水,扶起他,“別喝茶了,喝口白水漱漱。”

他睜眼一看,臉有愧色,笑道:“對不住,叫慣了。七八年了,總覺得她還在。”

我心裡一陣陣的酸楚,強笑道:“在我面前是沒什麼。顏姑娘與玉青面前,你也這樣?”

納蘭揉揉額頭,酒意還沒褪盡,仍是醉話,“夕柳獨居在城外,算起來竟然有半年沒過去了。她在我身邊八年,見她如見珍兒的影子。我對她不公。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說到此處,忽的牽動傷口,不由得哎呦一聲,我連忙上前扶住,納蘭苦笑續道:“玉青這次回孃家去,就不會再來了。我對不住她的地方,她是寬宏大量,定然不會放在心上。等我死了,算是還她們的人情吧。”說罷大笑。

他似是玩笑生死,口吻輕鬆的令我也不由得牽動嘴脣,卻仍有莫名的心酸,“好個薄倖負心的人!”我含笑罵道:“自己想一死了之,卻不在意旁人傷心!”

“我活着,豈不更令她們傷心?”納蘭醉笑道,忽然一把攬住我,急切道:“本以爲你在宮中如魚得水。誰知道如今是這樣下場!若有一人對得住你,又怎麼會……”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當初的路是我自己選的,一步錯,步步錯,我不怪旁人!本想將錯就錯。誰知錯就是錯,十年也是錯,二十年也是錯,將來百年仍是錯!”兩行熱淚滑落,一滴滴掉在他的額頭上。

納蘭將我摟住,柔聲道:“當初我只一念之差,放了你去,如今悔之不及。可我又能如何?”他的雙手越來越緊,將我死死勒住,慘然道:“這世上有了珍兒就不該有你,若有你就不該有旁人!我的心都裂成了兩半……”他也流下淚來。

“別說了。”我環抱住他,輕聲撫慰,“不說了,不說了……”

服侍他睡下。夜裡他翻身咳嗽數次,我一邊捶着一邊說道:“吃藥了沒有?前兒吐血,還不當一回事兒!若是傷着了肺,最容易勾起傷寒的舊病。”

納蘭笑道:“本來覺得無礙,現在看來倒似是要犯的樣兒。明天吃藥吧。”他漱了口,便睡着了。我的手撫着他的胸口,也朦朧睡去。

第二日起身,見他已經坐在書案前,手中拿着《五燈會元》閒看。桌上放着一碗藥,又有幾粒蠟丸。他見我起來,含笑道:“昨日醉了,鬧得你也沒睡好。怎麼不多躺一會兒?”

“前些日子睡的太多,睡不着。”見屋外陰陰沉沉的,我只道:“要下雨了。”

納蘭看看窗外,“下雨也罷,我今日不出去,陪你賞雨。”說着,將蠟丸撥開,放在熱氣騰騰的藥碗中。

我問道:“什麼藥,竟然要用蔘湯化開?”

納蘭一笑,自嘲道:“我體冷質寒,茶飯倒是能不吃,山參是每天一頓,日日不落。”說着,略微抿了一口,道:“還燙着。”

我上前接過藥碗,輕輕吹着,苦澀的溫熱氣息縈繞在我的臉上,蒸的有些難過。心如同窗外陰沉的天氣一般,是一種灰色的沉悶。

“晚兒。”他叫我,他的臉上蘊含着溫柔的笑容,那雙眼睛此刻便似光華的美玉,飽含着深情與眷眷,雖然面色是蒼白的,在我看來卻綻放着璀璨的陽光,“過來。”他輕握住我的手,“讓我吻你一下。”

我不由得一笑,只是微微轉頭,他的手攬住頭頸,溫柔的脣壓在了我的脣上。脣齒交融,纏綿無盡。

那是我等待了多久的吻?

手指穿過我散亂的髮絲,緩緩落在腰間,雙臂攏着我的身體,將我整個納入懷抱。沉沉的醉了,淚水淌在臉上,流進我的口中尚不知覺。他平時清冷冷的身體,此時卻有了溫度。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那一句偈語,不由得輕聲問出聲來,“一口起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納蘭閉目含笑,“天地之間,無處不能安身。”

“容若。”我低低喚他,“我希望,能有一個懷抱,爲我立命。”

納蘭輕輕捧住我的臉,直視着我的眼眸,許久許久,他低聲問道:“你忘得了他麼?”

我閉上雙目,心如刀割!

“愛也罷,恨也罷,你心裡反反覆覆,再也忘不掉。”納蘭的手指劃過我的眼角,眼中盈盈含淚,“爲什麼哭?在我懷裡難以安身,是不是?”輕柔的聲音,驟然打碎了我的心房,我驀地痛哭失聲,淚水噴涌而出!

他不是不愛我,可我的心已經空了!我一次次的失去了依傍!撕心裂肺的感覺環繞不去,幾乎站不穩,順着他的手臂滑了下去。

納蘭用力撐着我的身子,竭力平息着自己,慘然道:“晚兒,你說自己是紙鳶,我是牽着你的絲線。現在我把這根線斬斷,你自己去飛吧!”

我跪坐在藤椅邊,伏在他的腿上。納蘭撫着我的肩膀,“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還記得麼?”

“記得。相思無益,當年西苑中,你是這麼說的。”我依偎着他,輕聲道。

他端起藥碗,一氣飲下,抱怨道:“這藥真是苦,難吃的很!”

“又說傻話,藥能有好吃的麼?”

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下起來,忽然由遠而近的鈴鐺聲音,小丫鬟進來笑道:“大爺,您訂的冰送來了。放哪啊?”

納蘭笑道:“都放這屋吧。”

我詫異道:“哪裡就熱的要用冰了呢?”

納蘭笑道:“我覺得有些熱,夜裡也睡不安穩。”兩個小丫頭一盆接一盆的捧進冰塊來,只擺的屋中如冰窖一般。

我忙道:“你本來畏寒,這是……”

納蘭吻吻我的額頭,笑道:“不要緊。”

我知道說他也沒有用,只得如此。不到午飯時節,便覺得屋中陰涼無比,穿着單衣竟然有些冷了,只得去加了一件紗袍。納蘭吃了藥,臉色卻是紅潤了,咳嗽仍是不止。晚飯後,又吃了一劑。

這一場雨,到傍晚停了。晚間涼風習習的,十分清爽。院子中幾株紅色夾竹桃,被雨打過,落紅滿地,映着綠竹,紅香綠玉好不可愛。

我站在院中,看着滿地帶雨的落花,心情越發空洞,“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輕聲吟誦着,握住了他的手,緩緩將頭倚在他的身邊。

納蘭淡淡一笑,續道:“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倩魂銷盡夕陽前。”看了看西邊已成深藍色的昏暗天空,似是自言自語說道:“有人來了。”

我一愣,“誰?”

“顧貞觀。”他極輕聲吐出三個字。我正要開口,卻聽他命道:“晚兒,將我書案抽屜中的《側帽圖》拿來。”

待我手中捧着畫回來,納蘭手中拿着一疊詞稿。他示意我將畫打開,原來是姚光漢的小像,不,是顧貞觀纔對。畫中的顧貞觀歪戴着帽子,神色瀟灑。畫旁題詞是一首金縷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然諾重,君須記!

我輕聲叫他,“顧貞觀他……”

納蘭止住我,含笑道:“不必說了,他是何人我已盡知。”

我只得低頭不語,半晌方纔道:“他會再來見你麼?”

納蘭舉目四顧,眼中無限的淒涼神色,慘然笑道:“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說着,將手中詞稿遞給我,笑道:“與畫一起,就放在院中石桌上吧。”我依言放好,納蘭攜我回去。

姚光漢的事情我一直沒有和他挑明,他竟然也就不問。幾次說到,都用言語岔了過去。我亦不忍說。我騙他,顧貞觀也騙他,他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信的人,偏偏他竟把我們當做知己!

晚間,納蘭似是不經意說道:“是顧貞觀刺了我一刀。”

我倒吸一口氣,驚道:“他傷了你!?他也在寧壽宮?”

納蘭點點頭,臉色如常,向我蹙眉一笑,“他有他的難處。”

我心中疑惑,卻終不免嘆一口氣道:“他爲何會刺你,又如何能從皇宮全身而退;你不說,我便不問。”

納蘭一手捧着我的臉,亦是含笑,“這些事情,我全然明瞭。我不會問,你也不必說。你所不解的,我亦知道一些。你不要問,我不忍心說。”

我垂目不語,半天方纔點了一下頭。納蘭亦是含笑道:“不問,不說,這樣最好。”說罷,納蘭走到窗前,見院中石桌上的詞與畫軸皆已不見,卻在原地多了一副古畫。

我不由自主的奔出去,迫不及待的展開畫卷!正是《望鄉臺》的圖畫!畫的四邊都已被火燻烤的焦脆,紙張也更加泛黃。

納蘭緩步出門,自我手中接過畫軸,讚歎道:“周老駙馬擅長丹青。此畫山水清麗,江河壯闊,林秘幽然。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做也。”又指着畫中山霧之中的城鎮街市,“隱沒繁華,獨居蒼涼,正是心中悲苦之狀。”納蘭說着話,已從石桌上拿起筆墨,問我道:“可有名字?”

我輕輕閉目,只覺晚風乍涼,“望鄉臺。”

納蘭沉默片刻,將“望鄉臺”三個字題寫於畫首。筆停,我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腕,如今一切皆已明瞭。

如此一幅《望鄉臺》!

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27.澹泊寧靜58.續 自君別我後41.別亦難9.細語36.天海風濤41.別亦難14.十八年來墮世間16.盛世5.玉青29.暢春園22.癡夢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48.夕陽前38.臘月46.行人莫話前朝事29.暢春園30.而今才道當時錯64.續 可憐小兒女5.玉青66.續 恨極在天涯39.陰差陽錯39.陰差陽錯54.續 絲絲縷縷49.一寸相思一寸灰10.飄萍(上)5.玉青7.誰翻樂府淒涼曲42.難留47.紫玉釵斜燈影背5.玉青7.誰翻樂府淒涼曲8.夢也何曾到謝橋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11.飄萍(下)23.玉碎43.鬱金香48.夕陽前36.天海風濤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11.飄萍(下)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24.身向榆關那畔行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23.玉碎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43.鬱金香22.癡夢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64.續 可憐小兒女53.番外6 往昔46.行人莫話前朝事41.別亦難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39.陰差陽錯47.紫玉釵斜燈影背23.玉碎30.而今才道當時錯59.續 果不如先願18.天公畢竟風流絕60.續 他日相逢45.風逝(下)46.行人莫話前朝事35.相逢何必曾相識17.不見去年人5.玉青3.飲毒35.相逢何必曾相識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7.誰翻樂府淒涼曲29.暢春園58.續 自君別我後34.吳頭楚尾路三千16.盛世11.飄萍(下)30.而今才道當時錯57.續 殘雪凝輝冷畫屏53.番外6 往昔27.澹泊寧靜44.風逝38.臘月13.大覺寺6.續絃9.細語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30.而今才道當時錯48.夕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