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

腳步停住了,無風無月,沉沉天際。我退了幾步,站在沈御蟬的窗外。

“十八年來墮世間——我今年十八歲。”她含笑道,“只來得及寫半闕,下半闕想不出了。”

姚光漢亦是含笑,“寫不出就罷了。早點歇着。”腳步聲響,他似是要出門。

“等等!”沈御蟬叫住他,房中又有箏音傳出,低緩如訴,“今天知道了你的一些秘密。我聽見你們在佛殿中的話。”

“那些都與你無關。御蟬,將你平平安安的交給你父親,顧大哥總算放下了十年的重擔。”姚光漢故作輕鬆的笑道。

沈御蟬並不理他的笑語,依舊故我的問道:“天地會是什麼?臺灣鄭家是誰?這周姐姐是什麼人?你爲什麼說,自己將來會刀劍加身?”

“你問的太多,我不知道該回答哪一個!”姚光漢話語裡滿是笑意,“你不懂的。”

“我懂。你是朝廷的反叛。”沈御蟬淡然道,“與我爹爹一樣。只不過,我爹爹並非真的反叛,可你卻是真的逆賊。”

“真真假假,我早就糊塗了。”我聽着姚光漢含糊的應答,不禁笑了一笑。想不到,心機深重如姚光漢,竟然也會被個小姑娘問的啞口無言,只能顧左右而言它。

“你一直覺得我是累贅吧,顧大哥?”沈御蟬笑問,不等姚光漢答話便自語道,“小時候我就是爹孃的累贅。在寧古塔,我常常生病,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裹在熊皮褥子裡頭,半死不活。娘常常嘆息,說不該生下我。

“你帶我到浙江之後,我更覺得如此。沈家待我不錯,如同客人一般。沈太太日日燒香唸佛,盼着你快些來將我接走,好讓他們一家安穩。”她說着話,已是帶了一絲小女孩子的嬌憨語氣,“我入樂籍並不是他們家逼的,是我嫌太悶,自己將自己賣了……”她說到此處,呵呵笑了起來,“我總在想,你知道以後會不會生氣?”

“你快把我氣死了!你父親若是知道,肯定饒不了你。別告訴他就好。” 姚光漢無奈道:“御嬋,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世事險惡。我們都是爲了你好。納蘭公子雖說已有妻室,可我相信他會善待你。我給他看過你寫的詞,他喜歡有才情的女子,你們會相處的很好。”

“你們人人都覺得我是累贅。”沈御蟬只是喃喃自語,“只想着把我交給旁人,卸下自己的重擔。”

姚光漢輕輕嘆了口氣,“你不願意就罷了,我不會逼你。顧大哥只是希望,你今後可以……”

“你真名字叫什麼?”沈御蟬根本沒在聽他的話,只顧問自己的,“你不說?我就要走了,你不說也只好算了。”

“你不想見你父親麼?”姚光漢苦口婆心的勸慰,我已知道他拿這個小姑娘沒有辦法。“等你父親身體好些,你們一起回浙江。”

“爹爹會好的。既然你說那位納蘭公子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就請他幫人幫到底吧。”沈御蟬笑道,“還記得那年七夕?我在月亮下邊浮針許願。針要南北向,針尖向北,針孔向南,令月光從針孔中穿過去……”

我想起元亨客棧中的那個七夕,姚光漢當時少有的心情愉悅,還請我在他的那碗水裡浮針。這一切我似乎都明白了。

“我許的三個願望,已經實現了兩個。你猜是什麼?”沈御蟬笑問。

“你的心思我永遠猜不出來。”

沈御蟬笑嘆一聲,“第一個願望,希望爹爹能早日開釋;第二個願望,希望你能快點來找我。第三個願望也快實現了。你不想聽聽?”

“是什麼?”姚光漢的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

“唱歌給你聽好麼?這次我特意帶了箏來。你別急,我很快就走了。”沈御蟬輕快的說道,“第三個願望:就是不再做顧大哥的累贅,再也不讓你憂心。”

“你早這樣乖就好了。不必急着走。”姚光漢萬分的無奈,可沈御蟬根本不理,已經揮手撥絃彈奏起來。

箏聲輕緩柔和,唱的詞卻淒涼至極:

“惆悵悽悽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我聽到“枝分連理絕姻緣”之時,不由得心念一動,竟然不顧嫌隙,將眼前的窗紙舔破,偷偷看了進去。沈御蟬背對着我,依舊在彈奏,姚光漢遠遠坐在對面,並無表情。許久,沈御蟬笑道:“這是我今年秋天新做的《朝玉階》,寫的是秋月。好不好?”

“很好。”

“能得顧大哥說好,看來做的確實不錯。”她吃吃的笑着,隨手拿過桌邊的一把象牙雕花的裁紙刀,“這張箏還給你,我不要了。”

姚光漢已經站起身來,似乎就要告辭出門,“我不會彈箏,你依舊帶去吧。”

“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想要。”沈御蟬愛惜的撫摸着古箏,“箏是你送的,可這每一根弦都是我親自調的。”她說着,用裁紙刀狠命的割斷箏弦,一陣錚咚亂響。她卻咯咯的笑個不停,“聲音聽起來真有意思!”

姚光漢只是苦笑,低聲道:“只要你喜歡,怎麼都行。今後再買新的就是。”他轉身打開了門。

就在此時,我猛然推開了眼前的窗子!

沈御蟬,她在話音未落時候,手肘一縮,已將裁紙用的象牙小刀橫在了頸中!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姚光漢聽見身後的動靜,猛然回頭,飛身躍過長案將她抱住。

遲了,已經遲了……

鮮血飛濺四外!殷紅的血如同潑灑一般從沈御蟬的頸中噴濺,長案與箏都陷在血泊中。姚光漢更是全身浴血,緊緊的捂住她的頸項。可血流汩汩,依舊從他的指縫中涌出。

沈御蟬的身子不住的顫動,眼睛似乎還含着笑意,方纔還淡紅的脣霎時蒼白如紙。她雙手緊緊攥着姚光漢的衣襟,至死也沒鬆開。

我的手緊扣着窗框,看着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姚光漢不發一語,抱着沈御蟬血泊中的屍體,擡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臉如同漢白玉石,沒有一絲表情。我驚得呆了,竟不知御蟬究竟爲何突然自盡。

姚光漢將屍體放下,費力的掰開扣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指。處處皆是血跡,桌案上,地磚上,牆上,古箏上,他自己的身上,唯一沒有血色的是他的臉孔。他木訥的脫下外衣,一下下的抹地上的鮮血。那片粘稠的血漿卻越研越多……

我沒有進去安慰,也沒有再問什麼,回頭就走,腳步如同踏在雲端。

“貴主兒,您怎麼還沒睡?”小桃從炕上翻身起來,攪動着地上的炭盆,“天都快亮了。”她的身邊,小木睡得沉沉,她過去打了兩下,“起來起來!真是挺死屍的!怎麼叫都不醒。”

小木被她拎起來,睡眼惺忪,“貴主兒這時候還沒睡啊?什麼經文這麼好看,看的入了迷,竟然不歇着?”

我將手中的經書放下,將油燈撥亮,“《楞嚴經》。正看到阿難尊者與摩登伽女的故事,看住了不忍心放下。”我脫了鞋子,半臥在炕上,小木連忙拿錦被將腿蓋上。小桃又在熏籠中添了香,我們三人披着被子圍坐。暖烘烘的禪房,竟然煞是溫馨。我捻動着經卷,方纔瀝血驚心的一幕,似乎也要漸漸融化在心裡。埋下心底一絲隱隱的傷痛,我喃喃的繼續唸誦着經卷:

“……阿難從乞水,摩登伽女在水邊持水與之。歸家,摩登伽女言:母欲嫁我者,莫與他人。我於水邊見一沙門,從我乞水,問名爲:阿難。我得阿難者乃嫁,不得阿難不嫁……”

小木聽到此處撲哧一笑,“這經文倒像是戲詞兒呢,還有這樣的故事?”

我不以爲意,淡然一笑,“……其母言:何爲與沙門作婦?國中有大富豪,我自能嫁汝與之。摩登伽女言:我死生當與阿難作婦。母愛我者,當隨我心所喜……”我念至此處,心有所動,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續道,“……佛問:汝愛阿難何等?女言:我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阿難聲,愛阿難行步……”

聲音越來越低,如沉水香菸緩緩落盡,心思拳拳落入了這卷經書之中。好癡心的女子!愛阿難眼,愛阿難鼻,愛阿難口!愛上了沙門僧侶,佛陀的弟子,她依然無所畏懼,坦然言語。比之她的告白,佛祖點化的言語也變得蒼白無力。

小桃小木兩人似乎也聽進去了,見我愣怔怔的盯着書頁不語,悄聲問道:“後來呢?”

我勉強一笑,繼續誦讀,“佛言:摩登伽女,先時已五百世爲阿難作婦。五百世中,相敬重,相貪愛。於今同於經戒道中得道,夫妻相見如兄弟狀。是經令諸沙門知女意如是,諸沙門則起前,爲佛作禮。”

“完了?”小木見我將經書撂下,揉着眼睛皺眉,“最後這句什麼意思啊?”

我坐正了身子,“摩登伽女本與阿難是五百世的恩愛夫妻,現在佛祖點化了摩登伽女,他二人再相見時便如兄弟了。”

小桃先嘆息了幾聲,“聽着怪難過的。”

小木迷迷瞪瞪的蹙眉,抱怨道:“佛爺真是多管閒事,人家好好的一對兒,生生拆開不說,還讓那姑娘也出家!真不像話!”

小桃哭笑不得的推她,“別胡說!還在廟裡你就敢罵佛爺,小心將來下地獄!”小木滿不在乎,衝她辦了個鬼臉兒。

她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我並未聽進去,卻只是反反覆覆的默誦着經文中摩登伽女的話:

“我死生當與阿難作婦!愛我者,當隨我心所喜……”

小時候讀詩,“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正如方纔的動魄一幕。沈御蟬心有所求,竟會將滿腔熱血拋盡!我只是爲她心覺不值。可若是有人見到此時的我,又何嘗不會覺得我的所爲亦是不值得呢?

可笑的經書啊,阿難與摩登伽女若真是五百世爲夫婦,真的有五百世的恩愛,又怎麼會一語點破?

我不信!

“佛陀講經,上有天花亂墜,下有頑石點頭。”我輕輕一笑,嘆道,“哪怕如此,也說不動一個癡心的女子。哪怕有價值三千大千世界的財富,也換不回女人的癡心。”

她們兩人聽我這樣說,都湊近了笑道:“貴主兒怎麼說起這樣的話了?”小木緩緩握住了我的手,“貴主兒的心就太癡了,您對皇上就是這樣。”我尚未答話,小桃已然輕輕推她,小木不管不顧的續道:“別攔着我!您從小就在皇上身邊,十多年裡皇上的衣食穿戴,哪一樣不是您過手?皇上喝口水吃口飯,都要親自嘗過。皇上稍有點頭疼腦熱,您都是沒日沒夜的守着。乾清宮的事要操心,毓慶宮的事也要管,上頭還得應付着慈寧宮和壽康宮。貴主兒太癡了!”

我竟不知如何答言,只好垂首笑道,“以後不許這麼說。”緩緩躺在了枕上,她倆也蜷縮着身子靠在我的身畔,“我並不是心癡,只不過是心裡有……”並未說出心裡有什麼,含笑道:“你們將來成家立業之後,自然明白。”緩緩攬着兩個女孩子的頭,“都二十多歲了。照宮裡的規矩,滿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晚是晚了點,可只要我還能做主,必定不能委屈你們。小木的心思我是明白,桃子將來……”

小木連忙撐起身子急道:“貴主兒我……”

我拍了拍她羞的通紅的臉頰,“聽我說!桃子將來也慢慢的安排。你們跟我的日子不短,今後都有個好結局,我也就放心了。”

她們倆人不知是害羞還是心靈神會,再未開言。和暖溫馨的牀上,伴着清幽的檀香和衣而睡……

23.玉碎58.續 自君別我後58.續 自君別我後41.別亦難3.飲毒46.行人莫話前朝事39.陰差陽錯23.玉碎38.臘月5.玉青47.紫玉釵斜燈影背12.颯颯秋風27.澹泊寧靜25.焚椒46.行人莫話前朝事18.天公畢竟風流絕64.續 可憐小兒女41.別亦難60.續 他日相逢67.續 保重36.天海風濤24.身向榆關那畔行62.續 何求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61.續 千古艱難唯一死42.難留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66.續 恨極在天涯39.陰差陽錯12.颯颯秋風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3.飲毒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44.風逝67.續 保重39.陰差陽錯11.飄萍(下)59.續 果不如先願46.行人莫話前朝事29.暢春園42.難留27.澹泊寧靜39.陰差陽錯52.番外5 然諾重 君須記5.玉青17.不見去年人62.續 何求23.玉碎4.驚心41.別亦難62.續 何求10.飄萍(上)11.飄萍(下)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63.續 半世浮萍隨逝水54.續 絲絲縷縷56.續 水風空落眼前花64.續 可憐小兒女8.夢也何曾到謝橋25.焚椒23.玉碎53.番外6 往昔4.驚心24.身向榆關那畔行67.續 保重54.續 絲絲縷縷51.番外4 式微 胡不歸62.續 何求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23.玉碎65.續 囚籠41.別亦難34.吳頭楚尾路三千11.飄萍(下)37.從今別卻江南路15.總教多血淚,亦徒然35.相逢何必曾相識59.續 果不如先願66.續 恨極在天涯9.細語60.續 他日相逢46.行人莫話前朝事12.颯颯秋風29.暢春園10.飄萍(上)62.續 何求30.而今才道當時錯13.大覺寺45.風逝(下)14.十八年來墮世間35.相逢何必曾相識22.癡夢46.行人莫話前朝事21.無數紫鴛鴦,共嫌今夜涼59.續 果不如先願58.續 自君別我後54.續 絲絲縷縷64.續 可憐小兒女35.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