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忙碌熱鬧,我心底仍是渾渾噩噩。藉着照顧四阿哥,極少出景仁宮宮門半步。
“貴主兒,皇上命人來問用過膳沒有。請您去乾清宮一趟。” 小木悄聲道。午後哄着四阿哥睡下,自己也正犯迷糊。我忙止住她,生恐驚醒了小傢伙。略略梳妝,換了件衣裳,也不命人擡肩攆,只帶了兩個小宮女走着出了宮門。
進了乾清宮一路低着頭,知道今日乾清門是納蘭當值,還好並未遇見。悶頭走路,迎面韓九如帶着個老太監捧着小食盒走來,連忙退後請安。我微一點頭便想過去,卻見身後的小木含笑對那老太監打了個招呼:“寶公公,您忙着呢?”
我驀地回頭——寶長!
難道他是鬼?!我仔細看過地震中宮人傷亡的記錄,宮中並未有死者,而西苑中有五個人傷重而死,其中便有寶長的名字!可他怎麼會……
寶長捧着食盒,含着一絲悲涼的微笑,向我雙膝跪安。韓九如見我臉色有變,忙解釋道:“原來蔬果房的寶長,如今調在四執庫了。前些日子他在西苑接水車,地動險些捂死在北門裡頭。還是命大,救過來了。今兒第一日當差。”
我點點頭,心中卻是一緊,“誰的主意,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韓九如忙回話,“外頭報了內務府,宮裡也就告訴了鍾粹宮的辰主子一聲。這幾日貴主兒養身子,主子也命奴才們,小事兒不叫煩您。”
“回了你榮主子麼?”我問道。
韓九如賠笑答應,“如今四執庫的人手都是辰主子管着。怕的是榮主子後頭的事兒多,忙不過來。”
寶長聽着我們說話,只是依禮深深的低着頭,花白而稀疏的辮子搭在駝背上,越發顯得佝僂蒼老。他不用回話,因爲他是“啞巴”。
我無話可說,只能走了過去。
康熙正在內書房批摺子,進去請了安。他將手裡的東西撂下,在身旁輕拍了兩下,笑道:“坐這兒。”
我見屋中並無旁人,便坐在了他的身旁,“皇上傳奴才過來,有什麼吩咐?”
康熙拉着我的手,瑪瑙扳指在我的手背上反覆摩挲着,“朕沒什麼事兒,只問問四阿哥好不好。”
我低頭半晌,嘆道:“若說不好,並沒個災病。若說是好,小孩子當然在親孃身邊是最好。”
康熙一笑,“這也是德貴人自己和朕求的。既然她有這個心,你不用多慮。”
我苦笑一聲,“是。如今德貴人又懷上了,也實在顧不過這個。”
“朕就是想和你說這事兒。”他輕聲道,“給德貴人晉嬪位,明兒就叫禮部下金冊。不用大辦,讓她在自己宮裡行禮。”
“嗻。”我連忙起身答應。
“你不用管,叫容妞兒張羅。” 康熙含笑道:“這些天事情多,沒叫你來。一會兒別走了,晚上住這兒。”
我點了點頭,一時也不知再說些什麼。訕訕的四處看去,見炕桌上有一碗燕窩粥。上等宮燕,白冰般晶瑩透亮,上面覆着琥珀色的蜂蜜。我輕輕端起來,含笑道:“皇上還沒用膳?”
“朕剛剛忙完,不想吃飯。命送些點心來墊墊。”他就着我手裡看了看,蹙眉道:“誰讓做了這個來,甜膩膩的……”雖然這麼說,卻還是微微張口,示意要吃。我拌了拌將蜂蜜和勻,舀了一勺。
不知爲何,眼前反覆的閃現出寶長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悲涼的微笑,一雙渾黃的眼睛微閉着。他的手中提着鎏金雕漆小食盒,正是平日裡送湯碗的傢什兒。第一天當差,他給康熙送來一碗蜂蜜燕窩……
不會,不會!我安慰着自己。試毒用的小銀牌還放在炕桌上,而且這碗燕窩寶長自己也必須吃一口。
“發什麼愣呢?”康熙笑對我道,“朕都張了半日的嘴了!”
我勉強笑了笑,不自覺的把湯匙放到了自己的口邊。
“哎?”康熙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不是已經用過膳了?朕這兒還餓着呢……”
寶長的臉再次浮現:他低着頭,出奇的平靜。他沒走,我也沒走,可他見了我竟然沒有一絲訝異!不對,一定有問題!我心亂如麻,訕訕的一笑,端着碗起身走了幾步。想辦法,快想辦法!我絕決不能讓他喝這個!
午後的陽光透過紗窗照在金磚上,我輕舒一口氣,正想鬆手把粥碗打碎了事。康熙已經從炕上下來,從身後抱住了我,奪着湯匙,口中笑道:“怎麼回事?搶吃的搶到乾清宮來了?”
“噹啷”——五色琺琅湯匙落在地上斷成了兩半!我正要就勢將碗也摔了,他卻死死捧住了我的雙手,“再敢摔碗,就揍你!”
心都已經不跳了,只覺額頭冰冷,顫抖着笑道:“偏要摔碗,您捨得就揍!”我急了,身前的四隻手緊握着這隻鬥彩牡丹小瓷碗,無論如何都丟不到地上!眼中已經含淚,他在我身後卻難以看見,“快鬆手吧,我不鬧了……”
他只不鬆手,湊近我的臉頰輕笑,“喂一口就放!敢再搶,朕活吃了你!”說着,強將我抱了起來。
一語提醒了我!可以自己吃!
不顧他的拉扯笑鬧,我掙扎着將嘴就在了碗邊兒,甜絲絲的蜂蜜黏在脣上……
“好好!朕今兒得開葷了!人肉必定是好吃的很!”康熙鬧的開心,一手扯住衣領,一手託着碗底灌我,“你先吃!”他只顧拽着我往炕上抱,口裡笑道:“朕好好嚐嚐你……”
我的腿離了地。沒辦法了!
若是沒毒萬事俱休,若是有毒——我的皇上,今後你自己保重!我閉上眼睛,靠在他懷中含笑張開了嘴。微涼的燕窩帶着特有軟滑口感,濃稠的蜂蜜清甜甘膩……
忽然,門口小太監尖聲叫起來,“成大人留步!”
我仰臥在炕上不由得全身一陣!餘光之中,納蘭和樑九功掀開軟簾衝了進來!康熙與我正滾在炕上,如此香豔的一幕全被他們看到!樑九功撲跪在門口,納蘭不顧尷尬,奔過來打掉了康熙手中的粥碗。瓷碗粉碎,湯汁四處飛濺!康熙摟着我,愣的話都沒說出來,連起身都忘了。我睜圓了眼睛,愣怔怔的拭去脣邊的汁水。
納蘭臉色青白,嗓音沙啞低沉,“嘗膳的蔣羅死了!” 樑九功早已癱軟在地,哭道:“今兒不是蔣羅嘗膳啊!”
霎時寂靜無聲,康熙愣愣的看着納蘭,半晌緩緩道:“別慌。朕還沒用膳……”
我全身顫抖,只覺從心肺中透出一股寒氣,冷汗呼的席捲全身。
“是燕窩麼?” 納蘭低頭指着地上粉碎的湯碗,急切問道:“沒用膳?”他一把拉住了康熙,眉頭擰成一團,“這燕窩誰送來的?你吃了沒有?娘娘吃了沒有?”
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脣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我一動沒動。不知自己吃了多少,只知道脣邊甜膩膩的沾滿了蜂蜜。
胃裡的涼氣更重,卻在瞬間翻江倒海,如同開了鍋。“哇”的一聲,將中午吃下去的飯食都吐了出來。耳朵嗡嗡做響,我從炕沿滾落在地!康熙一把抱住我,面色慘白,“楚兒吃了!快傳太醫!”
頭暈,眼前的景物變得斑駁扭曲。果真有毒!寶長,我看輕了你!
“張開嘴!別咬舌頭!”納蘭的呼喊聲就在我的耳邊,似遠似進,“張開嘴!”
胃裡空空的彷彿儲滿了冰塊,我的牙越咬越緊,只覺得一雙手在用力掰開牙齒,“嗚嗚……”痛苦的咬住了一個人的手臂。
殿中光華的金磚滿布了我吐出的污物,康熙勒緊我腹部,急切的喝道:“快吐!都吐了!”我橫擔在炕沿上,納蘭抄起硃砂筆,探進口中壓住了舌頭,又是一陣大嘔。就像是一條上了岸活魚,我只有絕望的翻騰。
不久,太醫匆匆趕來,幾個太監擔着一筐雞蛋:一碗碗加了催吐藥的蛋清液被強行灌進喉嚨裡,不等嚥下,便又吐出來。吐了再灌,灌了再吐。
康熙按着我的身子,納蘭雙手卡着我的喉嚨,如同上刑一般。很希望能暈過去,可惜沒能如願,我清醒的享受了這個過程。
一盆一盆的污濁液體流水般端出去,兩個小太監來不及來接着的時候,我便將一堆黃湯綠沫吐在納蘭的手上,“對不起……”我虛弱的吐出這三個字,康熙連忙伏身急道:“你要什麼?”
納蘭單膝跪在地上,輕聲道:“娘娘先別說話。”
兩筐雞蛋在我的胃裡過了一遍,我已經無法再吐。鍼灸艾葉薰着幾處穴道,又灌了兩碗苦澀的解毒草藥。我被安置在書房的小暖閣中。
胸口與胃裡冰冷的寒氣已經消失,此時變爲炙烤般的火燙。喉嚨一股股的冒着煙氣,鼻子無法呼吸,只能躺在牀上倒氣。
康熙臉色鐵青,在我的牀邊踱步,厲聲命納蘭,“調驍騎營進宮!御膳房和四執庫的人,一個個的審!”
聽見這句話,我用盡全身力氣撐起身體,伸長手臂扯住了康熙的衣襟,已經說不出話,一個沒穩住,又從牀上滾落。
康熙連忙接住,將我抱回牀上。納蘭也急切的走到牀邊護持。我驚訝的看見他臂上有個淌着血深深牙印。納蘭臉上帶着如釋重負的表情,將手臂的傷痕用袖子遮了,低聲安慰,“奴才自有分寸。”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