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聚散依依
性音和胤禛,一個是我哥哥,一個是我弟弟,兩個都是至親之人,一時間我倒不知該先去見哪個了。兩頭的問題都棘手,該先解決哪一頭的危機?
“要不這樣,”班第皺着眉頭,思忖了片刻道,“我們倆先去找性音,兩個時辰之後,讓羹堯帶胤禛到方纔我們歇腳的亭子裡與我們會合,再接下來要如何應對,再商量,怎樣?”
緊急關頭,還是班第的腦子清楚。兩相權衡之下,的確是性音這頭形勢緊迫,“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可容不得一點點閃失!至於胤禛,擅自離宮雖然也問題嚴重,好在目下康師傅還不知情,況且還有三天的法事要做,他老人家一時還抽不出身來,我們還有時間想法子應對。此外,班第肯定也考慮到了安全問題。現在我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若我一個人去找胤禛,他說什麼也是不放心的。這樣正好,反正本就想念性音,這麼多年了,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想到此,我朝班第點點頭道:“就這麼辦吧。”
班第回身走向年羹堯,與他竊竊私語一陣,指了指浮橋對面的亭子,年羹堯回身一望,而後朝班第與我點頭抱拳,轉身踏上浮橋離去。
“走吧,咱們動作可得快點兒了。”班第牽住我,加快了上山的腳步。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先前我吟誦這兩句時會不覺沉浸在詩句的美妙意境中,現在才知曉,當年的杜牧實在浪漫得離譜,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會兒我站在茅山村口,喘着粗氣坐在岩石上歇息,望着眼前一步三滑好不容易“攻克”下來的“純天然”山間小徑,心中一點浪漫也無,只覺着累。雖然沒有鏡子,但我也知道,剛剛我爬上山的姿勢有多狼狽——十足的“連滾帶爬”啊!幸虧有班第緊緊拉着我的手,加上旁邊偶爾有一些樹根、樹枝可以拽一拽,擋一擋,我才能抵達這海拔幾百米高的山坳!站在此處俯瞰山腳,那條寬闊的大江也只像一條寬寸餘的白蛇蜿蜒而行!
班第施展着家傳的“按摩”功夫,體貼地幫我捏着小腿肚子問:“怎麼樣?還行嗎?”
“行,沒問題,”我起身,彈了彈腿,回頭望見不遠處密集的民居,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這些年來心中一直牽掛的永綬,不覺又多了幾分力氣,朝班第微微一笑道,“我們快走吧。”
方纔上山途中曾遇到過一位下山的村民,從他那裡問到了超格禪師出診的那戶人家的姓名,卻不知在這許多的民居中哪座屋子纔是,所以還得趕快問問其他村民才行。加快了腳步靠近距離最近的一座石頭壘砌的小房子,我正想擡手敲門詢問,班第卻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小聲道:“禧兒,你看。”
我轉頭望向蜿蜒進村的山路,只見一名青袍僧人正快步沿着山路而行,看樣子是要出村。我上前幾步仔細一瞧,來人雖皮膚黝黑,身量也比記憶中的永綬高了許多,然而,那走路的姿勢,那輪廓,那眉眼卻正是我心心念念惦着的!
“哥——!哥——!”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飛奔過去,一把摟住了永綬的脖子!
“你……”永綬先是明顯地一滯,似乎被我嚇了一跳,而後才反應過來,抱住了我,略略顫抖着聲兒詢問:“禧……禧兒?禧兒?!”
“嗯嗯!”我摟着永綬的脖子不停地點頭,一股酸楚哽在喉嚨裡,讓我說不出話來。
“禧兒!我的好妹妹!”永綬激動地將我抱緊,半晌無話!
“阿彌佗佛,”?班第過來,雙手合十,裝模作樣朝永綬施了一禮,“性音師傅,別來無恙!”
“班第!”永綬放開了我,與班第緊緊地抱了一下,驚喜道,“你怎麼也來了?!”
班第一臉無奈地調侃:“我啊,自然是奉命看住這丫頭,防止她四處闖禍咯!”
“死班第,”?我帶着鼻音抗議,“說誰呢?!”
“好啦好啦,”永綬像以前一樣做起了和事佬,“你們倆可真是,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還擡槓。”
“還不是他總惹我嘛!”我抹了把淚,調整了一下情緒,挽住永綬的胳膊道,“哥,走,咱們找個地兒好好說說話!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這丫頭,一點都沒變,”永綬像以前一般寵溺地揉了揉我的腦袋,笑着對班第道:“走,班第,我們一起好好聊聊。”
跟着永綬回身進了村子,七拐八彎地繞到村後找了個僻靜之處,山村荒野,也沒個正經坐的地方,我們只好將就坐在一棵古鬆□在地表的樹根上。我緊挨着永綬,剛坐下,還未來得及開口,永綬先說話了:“你們兩個找到這兒來,是不是想告訴我,千萬別回龍興寺?”
想不到當了那麼些年和尚,唸了那麼多年的經,永綬一點都沒念傻,還是那麼機敏。我點頭證實了他的猜想,永綬瞭然地點點頭,咬着下脣,盯着腳尖略想了想,遲疑地開口:“這回……除了你們,還有誰一起來?”
聽這話音,我明白了永綬這是心裡惦着常寧和他親額娘,又礙於心裡的那根刺,不好明着問,便主動答道:“五叔沒來,他跟五嬸在京城,一切安好,你放心。我雖不能常常出去,可我有讓班第經常過府探望的。”
“嗯,我知道,”永綬朝班第和我感激地一笑,道,“這些年,要多謝你們倆對……你五叔和五嬸的照拂。”
“你這是什麼話?”我不滿地錘了一下永綬,“你還當我是你妹嗎?”
“是啊,”班第也聽不下去,爲我聲援,“你剛纔那話太見外了。你雖已出家,卻並未跳出‘三界外’,血緣親情是割不斷的。照顧五叔五嬸本就是爲人子女該做之事,你這一說‘謝’,可真傷了我們的心了。”
永綬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微笑着抱歉道:“好禧兒,我的好妹妹,方纔是哥哥失言了。”
“哥,”我擡頭仔細打量着永綬,忍不住伸手輕撫那消瘦的臉龐,微哽:“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沒有的事兒!”永綬拿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輕笑,“你知道嗎?這些年,我跟着師傅看過無數壯美山川,更參悟了許多佛理,真正是大自在。更重要的是,”說到這兒,永綬頓了一頓,對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這些年我終於不用老替某人背黑鍋,挨家法板子咯!”說完永綬哈哈大笑,班第也跟着呵呵笑得開心。
“哎呀,哥,你討厭!”我抽出手來,輕打了一下永綬,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永綬雖已入空門,但過去愛開玩笑的性子並未消磨殆盡,還有所保留;難過的是,過去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永綬收住笑聲,望着我和班第道,“禧兒,班第,先前你們給我的信裡總是報喜不報憂,快跟我說說這些年家裡都發生過什麼事。”
“咦?”我揶揄道,“你這個出家之人,還會關心家裡的事?”
“阿彌陀佛,”永綬雙手合十,唸了一句佛號,“萬法皆是‘真如實相’,各界皆有‘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方纔班第所言,我仍在三屆內,自是離不開那‘因、緣、果、報’”。
“什麼……什麼?你說的是什麼啊?”我不覺拿眼瞄着班第求救。永綬剛纔那一番話真的把我侃暈了,我好像聽清楚了,可是想一想,又覺得不明白。班第這傢伙也是虔誠的佛教徒,對佛經也有些研究,他應該聽明白了,剛纔我見他在不停地點頭。果然,班第接到了我的信號,向我解釋道:“性音的意思是‘萬法隨緣,順其自然’。”
“啊?”我聽完愣了一愣,還是有些糊塗,思考了片刻,猜測道,“哥,莫非你的意思是,你認爲你出家的前因後果都是命中註定,你不再恨五叔和你額娘了嗎?”
“唉喲,想不到你這丫頭還挺有靈性。”班第嘴上調侃着,眼中卻是讚賞,永綬不答話,只微笑着又唸了一句佛號。
“這下我終於放心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頓覺心情大好,挽着永綬道,“哥,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永綬最想知道的自然是他走後恭王府的情形。我與班第互相補充着,將他關心的事一一說給他聽,這其中自然隱瞞了他五嬸罹患重病,至今下牀行走仍需人攙扶一事。
“喔喔喔——”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公雞的打鳴聲,班第看了看天色,起身對我道,“禧兒,咱們該走啦。”
“哥!”我環住永綬的脖子,依依不捨。這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又能相見,可是,想到胤禛,我又不能不走。
拍了拍我的背,永綬似也有些傷感,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道:“走吧,有緣自會相見。”
我跟着班第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茅山村下山,剛過浮橋,亭子裡就有一個身影躥出,撒丫子往我這邊狂奔而來,奔到我面前卻停了一停,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忽然一個熊抱,興奮地大喊:“皇……黃大姐!”
“胤禛,”抱着胤禛,我心裡是又喜又憂,“你這孩子,你怎麼跑出來了?”
“姐,姐!”胤禛緊緊地抱着我,帶着鼻音道,“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一聽這話,我明白了,胤禛是爲了找我才擅自離宮的。這小傻瓜從來以男子漢自居,從不曾像今日這般當衆流淚,可見我失蹤的這些日子,這小傢伙沒少擔心。
“傻孩子,”我拍了拍胤禛的後背,溫言安慰:“瞧,姐這會兒不是好好的嗎?別哭了。”
“禧兒,四……少爺,”跟小年說完悄悄話,目送着小年遠走的班第提醒道,“這兒人多眼雜,咱們另找個地方說話吧。”
“嗯。好。”胤禛平復了情緒,恢復了理智,跟隨着我與班第,進了附近一家茶樓。那包間門“吱呀”一關,我與胤禛就不約而同地同時出聲:“姐……(胤禛……)”
我與他相視一笑,又不約而同道:“你先說!”
“唉!你們這一對姐弟啊!”班第哀嘆一聲,道,“還是我先說吧。”
“好,”胤禛笑着對班第道,“那就姐夫先講。”
班第神情凝重地抿了一口茶,又想了一想才道:“我知道胤禛是尋姐心切才離……離家出走,雖情有可原,其情可憫,可家法森嚴,要如何回去,回去之後又該如何交代,我覺得這纔是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你們說呢?”
“對對對!”我連聲同意,班第總是能在關鍵時刻一針見血,真佩服他不管何時何事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胤禛抿着小嘴,皺着眉頭,想了半晌,卻忽然語出驚人:“嗨,不用急,反正從這兒回京,怎麼的也得十天半個月,路上慢慢想轍就行了。”
對哦,這小傢伙根本還不知道康師傅就在本城,他還幻想着跟着我和班第慢悠悠地晃回京城去!典型的鴕鳥心理!
“想得美啊你!”我一句戳碎了胤禛的美夢,?“實話告訴你,這會兒咱爹就在龍興寺裡禮佛呢!”
“咳咳……”胤禛一口茶嗆在喉嚨裡,連連拍着胸口,連喘帶咳道,“姐,真……真的?你可別嚇我!”
“千真萬確,”班第進一步磨滅了胤禛的幻想,“咱爹真的在這裡微服私訪,天兒也不早了,咱們別再浪費時間,趕快想想應對的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