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嬪

良嬪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重陽,菊花怒放,遍地金黃。

胤礽畫完最後幾片葉子,再仔細地爲菊花勾勒出淺金深黃暈染的顏色,放下畫筆,端詳了好一會兒,才命人進來收拾。等到屋子裡收拾清爽了,胤礽道:“將這畫送到內務府,命人好好裱裝起來。”

“是。”

“還有,把凌普給我叫來。”

小太監低頭行了個禮,退到門口就趕緊跑往內務府喚人。

胤礽偏過頭,看着外面開得正盛的菊花,秋風送爽,一股淡香若有若無地在院子裡、屋子裡瀰漫着。

凌普很快就來了,一進屋裡打下馬蹄袖,叩拜問安。

胤礽也沒兜圈子,開口就問:“永壽宮的情況如何?”

“回太子爺,太醫已經換了好幾個方子,該用的藥材和補品,奴才一個沒落地補了上去。只是……”凌普斟酌了一下語言,繼續道,“只是,奴才聽太醫院傳來的口風,這病已經拖了一年,恐怕,在熬日子罷了,指不定哪天就……”

胤礽眼神一閃:“皇上可有說法?”

凌普道:“皇上已經吩咐了,只要永壽宮那兒開口,內務府凡事有的都給用上。儲秀宮也說,若是有需要大可從她的私庫裡取。”

儲秀宮裡住的是今年剛晉封的佟貴妃,孝懿皇后的親妹妹,不過現在掌皇后寶印並管六宮之事的卻是太子妃石氏。凌普又道:“八貝勒從兩個月前就辭去了吏部的差事,每日都前往永壽宮侍疾。”

胤礽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對了,廣東那邊的交易可還順利?”

凌道笑道:“太子爺放心,瞞得好好的,沒有其他人起疑心。”這兩年,內務府進上的不少西洋玩意都是從廣東蒐羅而來,帳面上的價格全是按着以前的來寫,倒也沒出任何差錯。

胤礽想想,道:“永壽宮,你看着有合適的東西再額外添點兒過去,從我的份例里扣也沒關係。但是隻有一條,千萬要小心,別讓旁人注意到了。”這些藥材他用到的時候並不多,做個順手人情也不錯,然後又吩咐了一些瑣事他就讓凌普下去了。

正值重陽節,案桌上的小花觚裡插着幾枝菊花,胤礽隨手扯過一枝在手中把玩着,面容沉靜如水,眼神飄遠。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足以讓京中形勢大變。

康熙三十四年十一月,康熙下令三路大軍備戰噶爾丹,其中索額圖和明珠被命一起視察噶爾丹,而董鄂氏費揚古則爲撫遠大將軍。

三十五年二月,康熙親征噶爾丹,太子留京監國,皇長子、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和皇八子皆隨三路大軍分行出發。

這場戰,一打就是一年。直到三十六年二月,噶爾丹被殺於陣前,其妻被俘,其子被擒,其女鍾齊海率領三百戶來降,至此,困擾清廷多年的心病纔算終於去了一大塊。

三十六年六月,康熙下旨,諸皇子論功行賞,皇長子封直郡王,皇三子封誠郡王,四、五、七、八幾位皇子皆封爲貝勒。

旨意一下,朝中不少大臣的心思又開始浮動了。但是出乎胤礽意料的是,幾派人馬中竟然是胤祉那邊的動作最大;胤禛一向穩重,倒是如常工作辦差。至於胤禩,他這幾年在吏部主事,表現出來的能力、交際手腕皆是一流,凡跟他共事過的大臣對他皆是讚不絕口,無形中也算是爲胤……

胤礽右手不自覺地一握,手心被花枝咯得生疼,他一回神,才發現嬌美的菊花已經被他扯成了一地破碎的金黃。還沒來及扔開手中的殘枝,門口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童音。

“阿瑪!”三歲大的小娃娃不顧身後之人氣急敗壞的呼喊,趁機溜了進來,朝胤礽撲了過去。

胤礽示意還在門外的嬤嬤們下去,伸手抱起弘皙,道:“今天的字認完了?”

弘皙雙手扒着胤礽的衣襟,肉肉的臉頰貼着他的肩膀撒嬌:“認完了,師傅說明年就要教我蒙語。可是阿瑪,我討厭那些彎彎曲曲的字,好難認喔。”

胤礽敲了敲弘皙的腦袋,道:“難認你也得認,要是你敢借機來捉弄人,看我怎麼罰你。”

弘皙扁扁嘴,不滿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因着胤礽一向的縱容和康熙的疼愛,弘皙的脾氣頗有幾分混世魔王的調皮勁兒。

“今天有沒有去向你額娘請安?”

“有。”弘皙點頭,“我還看到了弟弟。弟弟一點都不好玩,我一碰他,他就會哭。”

石氏兩個月前產下一子,這會兒剛出月子,論排行,這就是毓慶宮的二阿哥。不過相較於弘皙小時候的乖巧安靜,這個二兒子就正常多了,時不時就哭鬧一番。

胤礽放下弘皙,故意板起一張臉,逗他:“胡鬧,弟弟是給你玩的嗎?以後你得多讓着弟弟,知不知道?”

弘皙不服氣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想着趁弟弟小的時候多欺負他一些,不然等到他長大後就沒機會了。

胤礽自然沒錯過弘皙的小心思,但也沒打算阻止。男孩不同於女孩,有時候打打鬧鬧一起長大感情反而更融洽一些,只要不過火,睜一眼閉一眼就得了。

哄了弘皙幾句,讓他離開後,胤礽正準備喚人進來處理這一地的凌亂,突然收到一個消息——禮部尚書佛倫連同御史江銘聯名上了一道密摺,稱兩淮巡鹽御史魏廷珍和兩淮鹽運使李陳常與江南一帶的鹽商勾結嚴重,導致官場貪污**嚴重,懇請聖上嚴查。

書房裡的氣氛壓抑得嚇人,胤礽臉色鐵青:“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回太子爺,這是三天前遞上去的摺子,不過被皇上扣下了。”前來報信的桑額臉色也是十分難看。

胤礽將這事在腦海中快速地過了一遍,道:“行了,你先下去。這事我自有分寸。”

“是,奴才告退。”

魏廷珍和李陳常這兩個人是由索額圖推薦上來的,如果真證實了他們跟鹽商勾結,然後說他們收賄所得的銀子跟索額圖完全沒有一絲關係,這簡直比太陽其實是從西邊升起還要讓人難以相信。胤礽可沒忘記,康熙生平最恨的事,除了結黨就是貪污。

還有,爲什麼是佛倫和江銘一起聯名上奏?佛倫是明珠的黨羽這是衆所皆知的事,可是這個江銘……卻是胤祉的人。想到這裡,胤礽的臉色變得十分古怪,難道胤褆的黨派內部出了分化?

直郡王府

胤褆臉上的神情森冷得可以掉下冰渣子:“這道摺子是誰讓你遞上去的?”

佛倫縮了縮脖子,道:“那個,是奴才想着,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太可惜了。江銘那廝也說了,他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混帳!”胤褆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拍,“誰準你擅作主張的?我以前說過,凡是跟太子有關聯的動作一定要經過我的同意。”眼風一掃,“連我的話都聽不進,看來是我這裡的廟太小,容不下你這樣的大佛。”

佛倫一聽,這才發現事態的嚴重性。他本以爲如果憑這次的事件可以將太子拉下臺的話,那麼他擅作決定的過錯就可以抹過去,卻沒想到胤褆會發這麼大的火,剛纔胤褆所流露出來的意思……他不敢再細想下去,可是仍然有些不甘:“王爺,現在我們這邊勢頭正好,您被封郡王,八貝勒在吏部根基甚穩,這時候太子爺再出一點紕漏,不就……”

“閉嘴!”一聲怒喝伴隨着瓷器的清脆破裂聲。

佛倫馬上閉嘴,不敢再出聲,冷汗直流。

胤褆的胸膛上下起伏不已,好半晌才道:“你可知道江銘是誰的人?”

佛倫愣了一下,隨即小小聲說:“奴才聽說,江銘和額庫裡等人有怨,奴才查過他所言確實屬實,而且江銘是前年回京才任御史一職,以前都是外放……”

“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生怕別人聽到風聲搶了你的功勞,江銘一說你就樂顛樂顛地跑去遞摺子了?”胤褆冷笑地看着聽了他的話後眼神開始閃爍躲避的佛倫,道,“江銘是老三的人,懂了?”

明珠聽到這裡,纔開口:“這次真是你魯莽了,江南官場**已久,鹽商和當地官員的關係相互盤枝,當初皇上選了範承勳那隻老狐狸去江南也是有要穩住江南官場的心思。現在噶爾丹已滅,這回再被你這麼一捅破……”

“這,那……”佛倫也是久混官場的人,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奴才,奴才只是想着……”

胤褆道:“太子入朝議政多年,朝中的黨派之爭你可見過有波及到他身上的,最多也只能拿索額圖做個筏子。”不講私情,單就公事公辦,想拉胤礽下臺也沒這麼簡單。幾年下來,朝中每次大事都能看得出胤礽在背後的影子,偏偏就讓人找不到他參與其中的痕跡。真想將胤礽從太子的位置上扯下來,若不能一擊即中,出手的後果絕對是悽慘的,

明珠一撫須:“佛倫摺子上所提的兩人,雖然明着是太子爺的人,但是真要徹查起來,揪出的人名可就真要一串串的。前兩年皇上就有意整頓兩淮,偏偏那時噶爾丹來犯,硬是壓了下去。如果我沒猜錯,皇上應該是打算在明年的第二次南巡後再下手。”

佛倫現在也急了:“請王爺、明珠大人給下官指條路。”

明珠道:“你也不用太緊張,皇上沒發話,一切都好辦。你還是照常入朝辦差,跟往常一樣,不過江銘,你就真不能再來往了。如果必要時,可以……”把江銘扔出去抵罪。

佛倫有些遲疑:“誠郡王那兒……”

胤褆冷聲道:“老三才不會爲了一個沒什麼背景的御史跟我和太子對上。”

佛倫諾諾稱是,不敢再說什麼,很快就退下了。

明珠此時才喜形於色地說:“現在好了,您被封郡王,八爺也得封貝勒。論聲望、論資歷,您跟太子爺總算有得一拼了。兩淮這事,佛倫雖然做得大意,但也不失爲一個好機會,來年聖駕南巡途中我們可以……”

等到明珠洋洋散散地說完他的計劃後,胤褆不由咳了一下,笑道:“事關重大,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爲好。”

明珠收起臉上的喜色和興奮,嚴肅地打量了胤褆好一會兒,正色道:“大阿哥,請恕我冒犯,這兩年下來,我覺得您的行事做法跟以前略有些不同。您可否給我一句實話,那個位置,您究竟是什麼想法?”

永壽宮

太醫院的左院判林邁學拼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讓聲音不抖得這麼厲害:“貝勒爺,良主子的氣血已經虧損到極限,再加上早年留下的病根、多年的心情鬱結,接下來一定要靜心調治,萬不可有一點兒喜怒波動,纔可……”

胤禩端坐在椅子上,俊秀溫雅的眉目間一片森然殺氣,上挑的鳳眼流轉着深紅的血色:“我只問你一句,額娘還能活多久?”

林萬學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身上感受到的寒意更重了,他悄悄擡起頭,正好看到一雙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雙眼,他全身一顫,咬牙道:“臣每日會爲良主子施針,但,最多隻能……拖上十天。”說完後他心裡卻是一鬆,低下頭等着八貝勒的怒火,做好了被人轟得滿頭包的準備。

奇怪的是,一柱香過後,屋裡仍然安靜得讓林邁學連自已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上頭沒人開口,他也不敢隨便插話。最後林邁學還是忍受不住這滿屋子的寂靜,眼角偷了個空掃了一眼,又是一個寒顫,八貝勒那臉色還真是冷得……規規矩矩地低着頭,語氣十分小心:“貝勒爺,現下是時候爲良主子用藥了,臣還得去看着火候……”

胤禩回過神,眼底仍然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去,等下將方子給我看看。”

“是。”林邁學如獲大赫,趕緊跑下去熬藥。

時間一分一秒地慢慢流過,突然間院子裡一聲輕微的響聲驚回了胤禩的心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帶涼意的空氣,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這時,冬韻進來請示:“爺,良主子醒了,正在服藥,她說想跟您說說話兒。”言語間略帶哭音,她也知道良嬪是在拖日子罷了。

胤禩斂去眼裡的複雜與冰冷,起身走進內室。

良嬪剛喝完藥,見他進來,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容顏泛起一抹欣喜:“以後怕是沒機會了,我今天的精神還算好,你就陪額娘說說話兒。”秋宜在一旁伺候着,聽了這話眼眶突地紅了,不由得偏過臉抹去眼裡的淚水。

胤禩一反常態,並沒有出言安慰鼓勵,只是幫良嬪拉好身上的被子,看向林邁學。

後者馬上道:“說些話兒可以,但是不得過於勞累。”很有眼色地留下方子馬上走人,人家兩母子要說話,他一個太醫忤在這兒不是討人嫌嗎?

秋宜收好藥碗,一個眼色,屋裡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也一個不落地跟着出去了。

“額娘。”胤禩喚了一聲,接下來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能在牀沿坐下,沉默地看着她。

良嬪強撐起身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胤禩,良久一聲嘆息:“這麼多年,終究還是額娘拖累了你。”

“我不……”

“額娘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些年來,你做的事額娘雖然看不到,可也感覺得到。惠妃、太子、大阿哥,你爲了讓我能在宮裡過得好些,不惜委屈自已。就連九阿哥、十阿哥兩處兒也是如此,還有那些人蔘藥材,你——咳,咳,咳……”說着,良嬪突然一陣急咳,胤禩忙上前幫她扶背順氣。

“額娘,您先休息一下,等……”等什麼呢?病好了嗎?胤禩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無用的安慰話語。

良嬪的呼吸慢慢地穩了下來,聽到兒子只說一半的話,不由得笑了:“有時候還真不知道你這副不冷不熱的性子是跟誰學的,將來也不知是好是壞……“說好,那是因爲這樣的心性很適合宮裡;說壞,這樣的冷心冷情,難道真要孤孤單單的過一輩子嗎?

胤禩道:“兒子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良嬪神色不明地看了他許久,嘴角微微一勾:“胤禩,你跟額娘說句實話,你是不是真的很厭煩這座皇宮?”

胤禩怔了一下,他不由得看向良嬪的眼睛,裡面寫滿了慈愛和溫柔,別過眼,輕聲道:“也不算厭煩,只是,在這裡待了十幾年,有些悶而已。”

良嬪急急地咳了兩聲,臉上出現了一絲懷念,卻是提起了她的往事:“當年阿瑪犯事,一家旗籍全被編入辛者庫,後來機緣巧合下,我們全家就去了關外。那兒的規矩鬆散些,小時候,額娘跟小夥伴們經常在草原上奔跑玩耍,那滿眼的綠,滿山的紅,當時只覺得不過尋常。幾年後我到了年齡,一入深宮,因身份特殊,直接就被領入辛者庫。我每天忙着槳冼衣裳,從早冼到晚,一日復一日,很多事情都被磨得沒影了,只有在晚上偶爾才夢見故鄉那一片綠色的大草原。”

“再後來,我無意中遇到皇上,然後有了身孕,住進延禧宮,生下你。”良嬪的眼神落在遠處,聲音漸漸低不可聞,“胤禩,額娘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你。”那一聲啼哭的嬰兒叫聲爲她的生命帶來了一絲亮色。

“風吹草低現牛羊,我多想再看一眼那片草原,哪怕……”最後的話語淹沒在平穩的呼吸聲中。

胤禩靜靜地聽着良嬪的訴說,等到溫柔的音色消失在空氣中時,他低下頭一看,大概是藥力在作用,良嬪已經陷入了夢鄉。他輕輕地扶着良嬪躺下,幫她蓋好被子,遲疑了一會,還是伸出手碰了一下她的額頭。

一絲念力順着指尖流到良嬪的身上,卻是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反應。胤禩心中一沉,這一回,怕是真的迴天無力了。

七天後,林邁學顫着手拔起最後一根針,他還沒來及說什麼,就被胤禩打發出去了。出了宮門,他纔敢惆悵地嘆氣出聲——良嬪已經整整昏了兩天兩夜,這次醒來,估計真是最後一次了。

胤禩看着良嬪眼睫毛動了幾下,悠悠轉醒,他道:“額娘,剛纔太醫來看過了,他說……”頓了頓,“除了想回家,您還有什麼心願是要兒子替您完成?”

良嬪虛弱地搖搖頭,臉上露出一抹笑:“額娘別無所求,只要你過得平安順心。”

胤禩用力地握住她溫熱的右手,道:“我答應你。”

良嬪費力地擡起另一隻手,胤禩忙抓住了,然後將兩隻手一起放在自已的臉上,低低喚道:“額娘。”

“你能夠做額孃的兒子,額娘真的很高興,真的……”手一軟,無力地離開了溫暖的臉頰。

許久,胤禩將良嬪的手放下,收好,注視着那張溫婉的容顏,他低下頭,在女子的耳畔輕聲道:“我不是你的兒子,佔用了他的身體這麼久,對不起。請放心,你的心願,我一定會幫你完成。”

至於良嬪,提早讓她死了。相較於歷史上兒子被棄、自已的出身被人硬生生地斥責於史書之上,我覺得,能讓她死於兒子有大好前途、對她也是全心全意的情況下,她走得可能會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