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雨色漫天
就在綠萼開始提心吊膽的時候,那些救兵總算是跚跚來遲了,當幾個侍從官一擁而上,把這幾個小混混捆成一打的時候,綠萼,還覺得如同是做夢一般,只有皇上走過去有些寵溺的撫了撫她的額發,然後說道:“嚇傻了?”
綠萼這纔回眸一笑,那笑容明亮而單純,在這樣劫后里,顯的格外動人,便是看盡六宮粉色的皇上,也是瞧着失神了一瞬間,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當地些侍從官們把陳大爺及他的僕從一起帶下去以後,皇上這才坐定了,立時領頭一人已是跪在皇上的腳側,瑟瑟而抖,有些語調不平的說道:“微臣該死,居然讓皇上陷入如此險境之中.......”
“哼,你是有錯,不過,最大的錯處卻不在你,而是.......”皇上說到這裡,抿了一下脣,然後說道:“好了,剛纔你既然沒有顯露身份,便也不必多說了,你們使個人將這些人捆到京兆尹那裡去,朕要瞧瞧他怎麼辦案,不過......”皇上特意停頓了一下,方是瞧着那侍從官淡淡的說道:“朕知道你與京兆尹是同鄉。”
只此一句,那侍從官已是顫抖不已的回話道:“皇上放心,臣下不敢......”話未說完。已見皇上立了起來,他挽着綠萼的手一起慢慢的向外走去,門口有他們早就備好的馬車。這時候那陳大爺早就不知所蹤了,一直到皇上已上了馬車,那跪在地上的侍從官才擡起頭來,眼裡閃過一絲怨毒,只是卻不是衝着皇上的,他還不敢,他恨的是那個不長眼的陳大爺,他便是死只怕還要再害些人才罷休,不要說他,便是京兆尹又何嘗不是出自左相長孫其峰的門下,可是這時候,那陳大爺便成了一塊試金石,試一試這朝中的官員,還有幾分公理,幾分正義.......又有幾分向着皇室的心。
皇上一坐上車,便微微閉上了眼眸,將頭垂靠在綠萼肩頭,那樣的放鬆了下來,不要說綠萼,便是皇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獨獨在這個女子面前可以如此放鬆。
這天夜裡,又下起了雨,大雨滂沱,打得人隱隱生痛,夜晚的陰雲,依稀可見翻滾橫涌的兇險,一道道白亮閃電,默默降臨大地,隨之而來的,就是轟隆怒雷。雷電轟鳴聲中,宮中卻是一片平靜,宮女們垂手肅立於廊下,靜靜等待着主子的召喚。皇上沒有留宿在凝華殿裡,他回了自己的兩儀殿,綠萼正靜臥在牀上,心裡還在回味着之前的際遇。
同一時間,皇后的紫宸宮裡莊妃正與皇后同坐在殿內述話,莊妃身着一件水紅碎金的綢衣,映得肌膚如雪。皇后也穿的是一件水紅的朝服,上面的鸞飛鳳舞也煞是奪目。
此時外面風雨漸大,莊妃擔憂地望了一眼,只見一側的紫檀木的窗櫺被風振得格格作響,心中尋思,這樣的風雨,卻要如何回自己的驪珠宮?早知道如此,便不該來這裡探問皇上的去向,皇后正中居坐,正悠閒地品茗,她含笑望着莊妃說道:“此刻風疾雨狂,妹妹不如宿在這裡,你我姐妹同殿而眠,也算是佳話一樁!”
皇后臉上掛着平日裡溫柔寧靜的微笑。莊妃細細的凝望着她,彷彿要從她的臉上,尋得一些蛛絲馬跡——“你有孕的消息,我還沒有稟報太后呢!”
莊妃悚然一驚,她也不過這幾日方知道自己有了身子的事,但因爲六宮裡只怕不得多少人都瞧着,心裡有些生懼,便想等到三個月後,身子穩重些,再說,也免得招人嫉恨,此時看着皇后自若悠閒的姿態說出這句石破驚心的話業,忽然覺得,兩人之間的氣勢高下,已經分出,莊妃只覺得心裡一片涼冷,這件事,她是如何知道的,如何知道的,是誰是誰會告訴她?
莊妃只是直直的瞧着皇后,臉上早就去了平時的淡定,那樣的神色,於其說是惱亂,不如說是驚懼,到了這一刻,她才第一次正視起自己的這個對手,當年她們兩人同時嫁給還是王爺的當今聖上,只因爲莊妃是庶出,所以只能成爲了他的側妃,這一直也是莊妃引以爲恨之事,從出生便因而不平等,還有什麼辦法,只能是無能爲力,因爲這樣莊妃認命卻又嫉恨,但好在皇上待她也一向不錯,便也淡了這樣的心思,而皇后居然這麼多年都無生養,她這時候又懷上了身子,方纔覺得心裡痛快了幾分,可是這份痛快,立時讓皇后這樣淡淡的一句話給打消了。
皇后依舊於悠然淺笑之中,微笑越發溫婉:“妹妹呀,我身爲中宮,廣納妃妾,替萬歲開枝散葉,乃是本分職責,你現在身懷龍裔,我自會好好照料——怎麼說,這孩子也要稱我一聲‘母后’呢!怎麼有了這樣的喜事,卻不支會我一聲呢。”
莊妃臉上勉強的擠出了一絲笑容,只是眉頭輕蹙,好半天才虛應了一句說道:“姐姐一向繁勞,而且太醫也說月份尚下,要過幾日再把次脈纔可以確實,怎麼敢驚擾。”
皇后聽到這些虛話,徑自盈盈笑道:“妹妹且放開懷,今晚如此風雨飄搖,不如便在我紫宸宮中歇下,若是不願意和我同住一殿,那便住在西側暖閣好了!”言罷,她揚聲命侍婢進來,又讓她們去收拾了暖閣,從自己的庫存裡,撿了嶄新上好的被褥錦衾並鮫紗帳一應物事,讓莊妃歇下。
皇后遣散了宮女,對着莊妃,微笑說道:“妹妹儘管放心歇下,定不會讓你出一點差池!”她這般篤定,卻是讓莊妃在心裡覺出一絲不可意尋的味道來,她與皇后兩人雖然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但從來也是不和的,所謂一山難容二虎,何況,長孫世家與皇后的孃家本來在前朝上就各有所持,怎麼能和睦的起來,所以皇后如此待莊妃,莊妃卻是心裡一陣害怕,但她也知道皇后必然不會在她自己的宮裡對她做些什麼,要知道皇上久無子息,如果皇后要是有意侵害她的子息的話,只怕皇上知道了以後,必要不肯罷休。
皇后不會這麼傻。
就在莊妃左思右想的時候,皇后已經十分殷勤,親自將她送到了暖閣之中,看着宮人伺候清理完畢,才端詳着莊妃的小腹道:“你所懷的龍裔,十分珍貴,乃是萬歲盼望已久的……就連本宮,也盼着他早點出世,叫我一聲母后!”
她的眼光,牢牢鎖在腹間,那是毫不掩飾的期盼,與急切。
莊妃接觸了這一眼光,不知怎的,卻是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從來不是畏怯之人,當下也是強撐着冷笑了一下,然後說道:“娘娘如此厚愛,也是他的福氣。”
皇后依舊意味深長的笑着,然後撫着莊妃的肩頭讓她坐好,這才說道:“妹妹好好休息,安生養胎,便不必送了。”這才離去,看見她那一身水紅的宮裝漸行漸隱,莊妃的只覺得從額心一處開始隱痛,漸漸痛的直到了極處,一直痛的她的手心裡全是冷汗也不曾停住,莊妃大叫了一聲,然後罵道:“怎麼連安息香也不點上,怎麼伺候的。”宮人們心怯的諾諾的應和着,卻是望着一側已經香爐中升起的安息香,默不敢語。
這時候已是夜深時分,但雨依舊頹然的下着,一直打在宮殿上的琉璃瓦上,一點一點的順着那金華亮麗的瓦一點一點的滑落,打在青石鋪就的路上,發出泣泣啦啦的聲音,吵的人無法安睡,這時候太后也沒有睡着,她披着衣服,走到了樓閣的一面側窗,她伸手,把窗推開,一陣清冷的空氣,夾雜着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遠處,依稀可見四宮燈影影綽綽的在閃亮着。她的眼眸微微眯動着,這宮裡的燈華從來是這般,隱隱綽綽的在閃動着,一如她初入宮門的那一天一般,誰又曾想到,她在此間,已經二十八載?
她輕輕嘆息着,望着讓那雨水打落的桃花,本業應該粉的像霞一樣的花瓣,正隨着雨水沾在地面上,全是塵土,幾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心中無限惆悵——何不是如她一般,幾看不出來原本的顏色,她這半生歲月,顛沛流離,悲歡與離合,早已經過無數,羈旅塞外,淹留京城,卻總是無法習慣,獨自一人聽着雨聲,回想着當年在雨裡的分別。
當年的那個人還活着,不但活着,他的女兒還來了這深宮裡,是否這就是命運,他的女兒與她的兒子,兩人走在了一起,一起繼續了上一輩不曾有機會完成的心願——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太后想到了這裡,不由又長嘆了一聲,開始回憶起初見綠萼時的樣子,那便是他的女兒,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她入宮以後,久不娶妻,直到她去信囑他好好生活。
只是,他卻不知道,那封信的墨,全然是用她的淚磨出來,她一生在這深宮裡爭鬥半世,最終羸得了這一世的榮華,可是誰又知道她從來都不在乎這些,當年,當年,她多麼的想要與他一起離開這個國家,一起去生活,可是不行,不行,還記得那時候兩人站在雨裡,他撐着傘,將她籠在傘裡,那是一片竹林,也是他們兩人私相會面之處,全是甚好的湘妃竹。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點點淚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紅如血,點點如淚跡斑斑。還記得那日,她不顧那大雨,走到了一側,一邊撫着那竹上的淚跡,一邊淡淡的說道:“這是湘妃竹,在這城裡,只有這裡最多,呵呵,人說,斑竹一枝千滴淚,平時並不覺得如何,可是這時候瞧着,真叫人感懷不已。”
他不語,只是持着的將傘又移到了她的頭頂上,將她籠在了傘裡,她望着他,他是俊朗的男子,可是卻沒有足夠的權勢保護她,而她也沒有放棄家族隨他而去的勇氣,兩人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離開,她知道這一天便是兩人最後的會面,因爲第二天,她便要讓家族的人送回都城,參加選妃,她少有才名,又容顏絕色,怎麼會不入選?
那一刻,她知道自從以後,便是一入宮門深似海,他亦知,所以如何能不感懷?此時憶起,亦不由心下劇痛,纖纖十指,用力握住,幾乎要將掌心刺穿。無意回首,看見一側的銅鏡,開始端詳着自己的容顏,即使秀麗依舊,眼角也有了幾條細紋——歲月如斯,她早已不是那位,有着嬌豔芳容,冠蓋六宮的女子了。她心下苦笑,卻是透過鏡面,繼續端詳着。
雨繼續下着,將天地都要淹沒……
一夜暴風驟雨,天亮之後,卻是漸漸停歇,待到日出晴暖,昨夜的花殘葉落,早早就被役者掃清,一眼望去,但見金光耀眼,哪還能看到半點風雨之象?
皇上今日起的很早,他眼圈有些發青,任由近侍們擺弄着衣飾,卻心事重重,意興闌珊的望着殿外龍輦,破天荒的,他今日提不起興趣去早朝。昨天的一切,還在他的心裡徘徊不已,京中居然已是亂成這樣了,那在外地又將如何,長孫家族的勢力真的已是大成這般了嘛?
正在皇上心裡思量的時候,卻突然聽到有人來報:“皇后娘娘求見。”
皇上的眉眼動了一下,他當然知道昨天夜裡莊妃留宿在了皇后的宮裡,所以這時候她的到來,又更讓皇上的心裡生出幾分不舒服了,他冷冷的揚了一下眉,第一次,在衆人面前沒有給皇后留面子的說道:“讓她先回去吧,朕要去早朝。”身側近侍有知道他秉性的,不由暗暗爲皇后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