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心顏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國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
……
萬曆十七年正月,中洋萬曆之戰,萬曆大軍順利合圍,將中洋軍隊齊數困於陣中,勝利在即之時,突起驚天之變,萬曆大帝秦無釋在陣前失神,緊要關頭心神飄飛天外,身中飛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萬曆震驚,天下震驚。
對戰中的萬曆大軍軍心大亂,被中洋給一力反攻,幾十萬軍,皆死傷慘重,萬曆遭受了二十年來的首次大敗。
四海震盪,風雲如怒,一個帝國在即將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擊,剎那間,天地傾覆,是從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還是掙扎而起、再現崢嶸?
時至此刻,天下已經沒有了可以審視並估量局勢的強雄力量,來分析揣測之後的戰局變幻了,唯有遠隔山海,僻守海疆之國的洛公主卿羽洛,淡淡說了一句話。
“一切,還沒有完。”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閉目俯着,靜靜敬香,身前皇族宗廟靈牌之上,數排金字,皆在沉黯的光線裡熠熠生輝,最後幾字,清晰可見:“祭奠先逝的卿皇室諸人。”
淡淡的輕煙裡,閉目的洛公主眉目莊肅,似想起來什麼人一般,眼神亦微微悲涼。
世事離奇,轉瞬驚變,在萬曆大軍最爲沮喪、哀傷、無措、驚惶的時刻,傳聞中一直隱居療傷,久未出現的戰神秦王,卻突然神奇的出現於大營,高崗之上,素衣的中年男子怒喝報仇的聲音,在無盡曠野之上不斷迴盪,撞擊於層雲遠山,發出來錚錚的迴響。
昔日的戰神,如今的萬曆第一女將(秦國師)之父,他的光芒,蔭庇並引領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從的萬曆大軍。
愴然扶劍東南指,萬軍縞素向寇仇。
幾乎在第一時間,剛剛將軍隊整束完畢的秦心顏,沒有休息,沒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會敵方剛剛贏了一場士氣如虹的狀態,立即撲上了中洋的軍隊。
秦心顏始終一襲輕衣,連甲冑都沒穿,提劍親自悍然上陣,她身後再次招展在雲天之下的長空飛鳳旗,正獵獵飛舞,旗下,幾十萬的萬曆軍,漫山遍野一字排開,神情肅冷,殺氣凜然,浩浩軍威,巍巍如山,更顯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萬軍戴孝,一色霜白,遠遠望去,如未化積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場茫茫的大雪。
那日長空飛霜之下,沉默的秦心顏,掌中長劍悍然下劈,帶起一道流利而雪亮的弧線,以一個堅定的動作揭開了這最後一戰的序幕,萬曆的鐵騎,幾乎立刻就和中洋的戰陣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場慘烈至於悲壯的戰爭,最先派出的弓騎,高呼着報仇,殺氣騰騰前馳,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將中洋最前方守陣的士兵齊齊射倒,
隨即,秦王身先士卒,帶着自己的護衛直奔敵軍,如尖刀般、毫無顧忌的、惡狠狠撞進嚴陣以待的敵陣,那展大旗之上,飛鳳怒舞,旗下的秦王,長劍指向哪裡,哪裡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鮮血,秦家軍的士兵個個悍勇如虎,自己身上每添一道傷痕,必要數十乃至上百敵人頭顱換取,隨後的輕騎兵飛馬長驅,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槍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刺出一槍,都要捅穿兩個敵人,被挑下馬也一定要抱住一個敵軍,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步兵則在陷入圍攻後,在積雪和積血的泥濘中滾打砍殺,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敵人的刀槍,再在那些刀槍被肌骨夾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剎間,砍下對方的頭顱。
爲陛下報仇!
爲陛下報仇!
爲陛下報仇!
無聲的口號,響在每個人心裡,漸漸迴盪成巨大的呼嘯,每個人的腦海裡,都只剩下了報仇二字,並以此支撐着奮勇的意志,拼死前衝。
在位不過寥寥幾年的萬曆大帝,英明仁厚,輕傜薄賦,愛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萬曆軍民愛戴,並以之爲自豪,卻一遭突變,中道崩殂,年輕傲龍崩駕於戰場,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現實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淚成血,男兒到死,心仍如鐵,合當試手補天裂,奮起泥濘,夜半狂歌,悲風大起,長劍出鞘,靜夜的戰角,吹徹雄渾蒼茫之聲,那聲聲不盡,迴旋往復,不過爲國主報仇二字而已。
大戰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夜,殺得血氣漫天日月無光,到了最後,曠野上,漸漸積滿了屍體,白衣與黃衣交織在一起,混雜出來的,是那無限淋漓的血色,在日升月落間,無聲的倒了下來,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飽吸鮮血,每一塊土屑,都色呈微紅。
燕軍在這樣悍勇無畏、拼死以上的士氣面前,終於開始氣沮,節節後退,兩軍原先各有勝負兵力相當,如今,萬曆軍心未墮,勢如瘋虎,氣焰亦更上一層,而中洋方,隱隱聽說陛下在爲一女子療傷治病、無暇理會戰事,缺少強有力的將帥指揮,中洋,開始怯懼了。
而哀兵,必勝。
第三個日夜,萬曆軍已經攻破了敵人的防禦,與此同時,中洋的將帥突然驚恐的發現,陛下跟那女子,以及一部分陛下最親信的軍隊,都不見了。
於是,那日萬曆大敗的一幕,輪迴般的很快在中洋軍上重演了,失去了陛下引領的中洋軍隊,立即陷入了張皇與混亂,瞬間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
中洋的軍隊也算悍勇,自己明白殺了萬曆皇帝,屠了萬曆雲城,已被萬曆視爲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拼殺至死,而秦王下的命令,就更是簡單、森然。
“一個也不留。”
萬曆的士兵,將這個命令執行得也相當徹底。
據說中洋的副帥帶領殘軍、邊戰邊逃,最後被萬曆軍重重圍困於一處土坡,絕望之下,舉刀自裁
,臨死前向東叩首,長嘆曰:“中洋命運不濟,時當此劫。”
他身側一個小隊長,卻是個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個萬曆兵,冷冷答:“中洋之葬,只怕非葬於萬曆之手,而葬於小人的私心。”
隨即,他便被亂刀砍死。
三日之後,精疲力竭的萬曆士兵,開始收拾起戰場來了,清點傷亡,原地休整,並着手辦理護送陛下的靈柩回國等相關事宜。
平原上的積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終將化爲來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蔥綠,在風中飄搖。
而那些逝去的萬千靈魂,將在萬曆風俗的長長的招魂幡引領下,一步步的踏回故土。
唯一沒有踏上回程的是秦心顏,她帶着所有飛鷹護衛,離開了大軍。
再次踏上追殺之程。
“爹,此仇不報,女兒永不迴歸。”
長風呼嘯,鳳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赫連海深深拜下,而那褐衣男子也微微還禮,兩人始終,一言未發。
秦心顏謝他,謝他於當日大亂中及時趕到,搶回了秦無釋;謝他數日來一直親自守着那兩具冰棺,一實一空,爲她照拂全軍、未曾休息片刻;謝他於自己一生裡最疼痛、最慘烈、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刻,無聲而又堅定的,擯棄前嫌,選擇站在了她的身邊。
而赫連海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時,言語的安慰早已無用,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心顏施禮,轉身,聽見身後的男子輕輕問:“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佇立,沒有回頭,素衣女子仰首遙遙望着前方蒼山負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這一刻看來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不了,他回來,我自然見得到,他不回來,我又何必去見。而且,我畏懼。”
眉睫微微一動,赫連海的目中出現震驚的神色,這一生他從未想過,她的口中會出現畏懼這個詞。淡淡一句,重重創痛,萬千悲涼撲面而來,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於當那個背影大步邁下山坡,向着前方頭也不回遠去,漸漸消逝在他視野很久後,他才能輕輕說出那一句:“保重。”
安奇在何處,他也不知道。
更何況,對安奇,他又能夠說什麼。
……
自此,一場漫長的,不死不休的追殺,從此開始。
在很長時間內,秦心顏和賀蘭宸這一對智慧旗鼓相當的世間頂尖人傑,行走諸國疆域之上,揮斥凌厲絕殺之鋒,以追逐和試探、隱藏和迂迴、窺探和僞裝、反間和布陷等所有人類能想出來的暗殺和追蹤手段,展開了無休無止的較量和衝撞。
在最初,賀蘭宸從戰場之上失蹤後,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完全銷聲匿跡。
秦心顏用盡百般手段,也無法找出他的下落,在那一個月的時間之內,秦心顏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