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安奇看着赫連海的背影,沉重而飄忽,令人覺得似乎只要稍稍碰上,他便會徹底碎裂,而炸將開來,徹底崩潰。
世事弄人,一至於斯。
水聲清揚,不絕流淌,永不知人間悲歡情愁。
赫連海揹着卿羽嵐,緩緩的行步上岸,上行了幾個階梯,又是一盞跟入口處相似的蛙狀青銅燈。
盆裡,果然有一處圓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端,卿羽嵐就是將手指伸進了那樣的孔,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進而害得自己生命垂危、險些嚥氣。
上官安奇和秦心顏立即同時伸出了手,卻被赫連海決然拂開,他的力道之大,直直將秦心顏揮得一個踉蹌,上官安奇慌忙手一伸拉住她,看向赫連海,深深一嘆,無聲退了開去。
赫連海學着先前卿羽嵐的樣子,將手指卡進了圓孔,輕輕一勾,轟隆一聲,前方看起來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現門戶,石門緩緩開啓。
秦心顏盯着赫連海的手。
並沒有鮮血流出。
赫連海緩緩抽出手,也做着跟秦心顏一般的事情,從他可視之處,他的手指亦是完好無缺,他似乎有些遺憾的望着自己那隻沒有一丁點傷痕的手,怔怔的出着神。
秦心顏回望幽幽水道的盡頭,那已經看不見的那處密室裡,那個開門的機關,到底設置了什麼樣的傷害,來懲罰擅自泄露家族祖先停靈重地的陌西皇室後裔,已經註定將成爲永久的謎,伴隨着這個女孩的昏迷沉默,而永遠沉沒,不會有人再去探尋,自然也不會有人再能知曉了。
秦心顏只大約猜出,那約莫是一個機關,類似於血祭的機關,鮮血涌出,積蓄到一定位置,衝開了機關,便能打開暗門,多餘的鮮血便從前面不遠處的蛙口中流出。
而卿羽嵐當初的猶豫,是緣於她那不同於尋常人的體質,別人只是殘肢的傷口,於她,想必就能成了死亡的切痕,秦心顏深恨自己爲什麼就沒有想到,有一種人,體質特殊,血型特殊,還天生貧血,她也許就是那種不能流血的人。
暗門徐徐開啓,新鮮的空氣與外面逼人的翠色,在霎那之間涌入,那麼鮮亮的顏色和感受,彷彿就是卿羽嵐給人的感覺,然而接下來的時日裡,她是否能甦醒都是一個問題,更不要說能再一次跟往昔一樣鮮明瞭。然而,他們這一生裡,卻再也不能看見那個總愛翠綠緋紅鮮黃素白,將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的模樣了。
她的鮮明,結束在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深水裡。
她的生命,也開始交給老天去決定逝與留了。
赫連海緩緩擡頭,迎着暗門開啓處那一縷日光,似乎有點疼痛的眯起了雙眼。日光燦爛的逼過來,讓他不敢直視,卻依舊還在直視,那一片日光裡,有人正在盈盈的衝着他笑……
你就是洛姐姐同母異父的哥哥麼?
難怪父王不准我們與你接觸。
不過,你長得可真好看吶,咦,你的頭髮有小卷毛兒……
你的衣服上好多洞吶……
是不是武陟國的人也對你不好,都不幫你補……
我來吧,手工我還是擅長的……
那樣一個可愛清麗活潑天真的生如夏花般的女子,怎麼會變成了此刻,他臂彎裡那個冰涼脆弱的軀體?
赫連海伸出手,輕輕擋住了那道鮮明的日光。
他喃喃道:“好,你幫我縫……”
他身側,上官安奇輕輕的震了震,他默然的伸手,捂緊嘴脣,森然的望着那邊暗門之外,已經遠遠越過陌西疆界的碧藍色的山巒。
有一種崩毀難以復甦。
有一種廢墟不能重建。
上官安奇深吸了一口氣,決然的跨出了門外,並伸手用力一拉,將一直站着不動的赫連海拉出了門去。
沉默的秦心顏,很默契的走在最後,阻攔住了回去的路——
其實,他們都很害怕,上官安奇會在他們走出之後將暗門關閉,將自己永遠留在暗道中陪伴着只有一息尚存、極有可能會一直沉睡不醒的卿羽嵐。
赫連海立於朗日長風之下,不動,不回走,也不前行。他素來高大頎長,武陟玉王爺,瀟灑風姿,優雅有形的背影,這一霎那,似也因沉重的揹負,而微微佝僂着,佝僂着。
上官安奇回身看他,神色憔悴痛苦,卻已恢復平靜從容,只是,他冷冷盯着赫連海的眼睛,輕輕道:“赫連海,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也一樣,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赫連海擡眼看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涌無盡波瀾,每個起伏,都是疼痛的傷痕。
“不,我纔是罪人,我明明看出她的爲難,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難處,我明明清楚她擅自開啓祖先的陵寢必將受到懲罰,但我爲了大家脫險,爲了一己私心,我裝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爲,一點小小的懲罰,不會傷了她。”
秦心顏深深的看着卿羽嵐,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過了她的臉,一字一句道,“是我的錯,是我因爲自己的私心,害了她。”
上官安奇的手抖了抖,握住秦心顏的手,看向赫連海道:“是我的錯,我負了子銘,又負了她。對不起,但是,赫連海,我不會因爲我的錯誤,去將自己的命賠給她。因爲她要我的命毫無用處,而她更不會願意看見我們之中的誰傷心,難過,甚至爲了她將一生就此頹然虛擲。”
他揚起臉,眼底的水光晶寶,在陌西之冬那溫暖的陽光下,硬生生的鍍出來流麗的反光色,道:“你現在要做的是振作起來,等她醒來的時候,見到一個絲毫不亞於我、甚至比我還要光芒萬丈的你。”
“這樣,她會開心,你會更開心。”
“她鍾情於我,只是年少無知,而我註定不是她的生死情劫,讓她知道,誰纔是她真正值得愛的人,赫連海,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赫連海,振作起來,爲了卿羽嵐,爲了子銘,爲了我們,爲了博瑋
,爲了你自己。”
“你絕對不比我差,在很多方面,你比我優秀的多,所以,讓她看見你的好。”
……
赫連海站在風中,沉默了很久。
他長立風中,風聲嘶嘶,似馬在疾鳴,風聲悠悠,恰似水東流。
多年以前,陌西皇宮死牢,一聲輕喚,喚醒了他瀕臨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臉,如一朵豔麗光明的花,照亮了他那一刻生命裡的黑暗。
多年以後,神魔谷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綻放在青銅燈的微弱光芒下,她貼近了他,再輕輕離開,從此帶走了他心底深處的溫暖。
世間一得一失,一飲一啄,似有天意。
森涼而輪迴的天意。
良久,赫連海微微仰起頭,對着雲端之上,那個迤邐飄近似有若無的笑靨,回以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會做到的,我會取代他,住進你的心裡。”
久久,他轉過臉,看向上官安奇:“你們去救博瑋,我得帶她去見師傅,求師傅施以援手相救。”
上官安奇一愣,卻還是出言道:“好。”赫連海的師傅那可是出了名的神出鬼沒,行蹤飄忽,更有得名“見死不救”,別說是他自己的徒弟他都不會救,要他救陌西皇室的公主,更是登天之難。可是,現在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赫連海再不多話,抱着卿羽嵐決然離開,他棕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翠綠的叢林之中,在他臂彎之處,女子飄落的烏亮黑髮,綢緞般的在風中招展,栩栩如生。
上官安奇跟秦心顏目送着他離去,無邊落木蕭蕭下,二人心中莫名的生起了離別的蒼涼和悲切。
而那聖使,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秦心顏面帶愧色的看向上官安奇,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你若真的不好,卿羽嵐她現在還能有命麼?”上官安奇看向秦心顏,將她的手緊緊的握在了掌心,“傻瓜,不好的人是我,卿羽嵐拋下全族之人趕來,拋下性命於不顧,都是爲了我。我若是早早知道連海對她有這個心思,我會早早的就撮合了,也省的這姑娘對我……”
他頓了頓,道:“心顏,我總是在給你惹麻煩,而你做任何事情,都顧及我,你不怪我,便已是我的萬幸了。”
“這天下的女子千千萬,縱使美豔絕倫,縱使風華絕代,縱使上善若水,縱使溫柔無雙,縱使賢惠聰穎,縱使無與倫比,縱使癡癡情深,縱使爲我拋棄性命,縱使讓我感動不已,那又如何,我獨鍾愛你,別的女子,那便都是空氣。”
“我想,我比不得任一個愛你的女子。”秦心顏低聲道。
“那又怎樣?縱使你刁蠻任性,縱使你無理取鬧,縱使你黑心狡詐,縱使你琴棋書畫無一精通,縱使你女工刺繡無一擅長,縱使你有一日容顏盡毀、發福變樣,縱使你有一日忘了我,我還是隻愛你。獨有你,便是我今生的足夠。”
秦心顏擡眸,淚水奪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