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便不再看跟前那張愕然的臉,隔着黑壓壓的人頭,他遠遠的向對岸的高木樁上綁着的那個清瘦高挑的小少年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裡隱隱眷戀,隱隱情深,但是卻立即收回。
隨即,他低低道:“無憂,對不住了,爹,爹對不住你,爹不僅救不了你,連江家軍都護不住……無憂,黃泉路雖然是一條很冰冷的路,但是,你不要怕,爹會在前面,替你保駕護航。”
他艱難的喘息着,拼命掉轉目光,但卻又忍不住,而是深深看了木樁上的少年一眼。
將死者的視線,其實已經模糊不清了,他是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見跳動的火焰和蒼白的人影。
看不見那少年的嘴脣已經咬出了鮮血,淚流滿面,死死的盯着血泊裡的父親,卻堅決不肯再發出一聲抽噎。
黑暗之潮一點點蔓延,卷沒生命的堤岸,江銘喆眼中的光芒,漸漸淡去。
擡起手,一用力,很快,就終結了這一切。
江銘喆厲嚎一聲,倒了下去!
“爹!”
遠遠地傳過來一聲慘叫,震得人人回首。
不看則已,一看更滲人,所有人都嚇了一驚,呆呆的住了手,怔怔的看着他。
安靜跟聒噪一樣,都是會傳染的,圈內震驚安靜的氣氛漸漸感染了外圍的人,喊殺聲漸止,人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這個方向,用眼光互相詢問,“這是怎麼了?”
風裡有血和火的氣味,夜空之中的黑鷹,撲騰着翅膀,在火焰的頂端做盤旋之舞。
逐漸安靜下來的戰場上,一個男聲豪邁響亮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賊江銘喆,諸軍聽我號令!”
衆人一愣,但是朝着對岸奔跑的速度卻是加快了不少。
很快,一個江家軍的士兵就一躍而起,將這個提着江銘喆的頭的士兵給砍了。
亂,很快再一次被沉靜取代。
不過只是一刻鐘的時間,對岸已經是寥寥無幾的殘兵敗將,有的無處可去的,直接邁着大步跳進了河中。
“可惜,落擎川跑了。”秦心顏挑眉。
“心顏姐姐,你好像對現在的局面,毫不意外?”落雲生問道。
“爲什麼要意外呢?江銘喆從他做出通敵的舉動開始,他的死就已經註定了,會是必然,而那個妄想取了江銘喆的頭來號令三軍的人,並沒有掌握好最佳的時機,如果我來之前,他這樣做,他現在就是勝利者。可惜,缺了先見之明的人,終究只能是個失敗者。”秦心顏挑眉,“其實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讓陌西的兵老老實實、從哪兒來滾回哪裡去,只是,我這個人,比較懶。”
“……”所以選擇了一種不戰而瓦解人心、讓人自己作死的省事方法?
落雲生看向秦心顏,暗自吞了一口口水,目瞪口呆的點了點頭,受教,真心受教了。
馬蹄聲嗒嗒,清晰,愈發近了來,人羣自覺的分開,形成一
條路。靈城軍營的軍官統領們,已經開始接收“投降”隊伍了,清點人數,編制名冊,準備天明後將原本的軍隊,重新編入各營。
秦心顏跟上官安奇自萬衆中央緩緩而來,無數雙目光,看向他們,仰視他們,帶着畏懼和敬慕。
秦心顏想起落雲生的囑咐,回頭一看,輕輕道:“放他走。”
“你們害死了我爹,我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江無憂的聲音,彌散在空氣中,久久不去。
“抓回來,江無憂,不放了。”秦心顏看着他。
“你!你什麼意思!”江無憂再一次被緊緊束縛住,一雙眸子,死死的瞪着秦心顏,尤其狠毒的看向一旁的落雲生。
落雲生回首,卻很快離去了。
月光下一個冷靜漠然的秀致側影,秦心顏微笑,淡淡道:“看守好其餘的俘虜,別讓他們死了。”
接着,她便匆匆邁步,走進了自己的中軍大帳,一眼看見上官安奇正在看書,快步走過去,抽掉他的書,然後,不容分說的開始解他的領釦,上官安奇面露無奈之色,卻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開,明滅燭光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抹精緻鎖骨,平而直,緊緊繃着潔白而又光滑的肌膚,玉簪一般美好瑩潤的弧度,不同於青樓頭牌她們那袒露的放肆的美,上官安奇微微蒼白的肌膚,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澤,襯着如天空之藍般清素而又內在華美的外袍,宛如一彎掩映在淺雲薄霧後的朦朧月色。
縱然此時不是有綺念跟欣賞的時辰,秦心顏出於女性的本色,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對於美的事物,任誰,也難以抗拒。
因了她這多看的兩眼,上官安奇立即發覺了,頭一次不希望她欣賞自己的春光與美麗,卻是伸手,尷尬的掩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見了,不過一點皮肉傷,剛纔軍醫端了蔘湯來,也用過了藥,你還不放心什麼?我上官安奇絕非一般人,命硬的很呢。”
“那就好,”秦心顏毫不臉紅的在他身前坐了下來,嘆息道:“我還沒犯過這麼大的錯誤呢,連你受傷了我都才察覺到。不過,我是真沒想到,江銘喆居然肯爲落擎川犧牲至此,他也算是個人才了。”
“此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個真英雄。”上官安奇正色道:“可惜他選錯了信任與效忠的對象,否則天下之大,何愁沒有他一席之地?求勝心切,功利心強,終究還是害了他的。”
“士爲知己者死,將軍陣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哈哈,不過他付出的對象,現在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真逗。這算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秦心顏笑,須臾光景,卻是收拾了一下面部表情,嚴肅道:“江銘喆,我會厚葬。江無憂,我想,這就是小云生要應付的對象了。”
“心顏姐姐,你說我啊?”落雲生一顆小腦袋竄了出來。
“嗯。”秦心顏點頭。
“心顏姐姐,你心
情好像不是很好……可是,今日不戰而瓦解敵兵,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落雲生說着,臉上流露出不大自然的笑容。
秦心顏托腮看向他,淡淡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但是,我現在改主意了,江無憂不能放。”
落雲生垮下雙肩,喃喃道:“心顏姐姐,他剛剛死了爹,讓他去祭祀一下不成麼……”
“你希望他在他爹的靈前撞死麼?”秦心顏摸摸落雲生的頭,嘆氣道:“人呢,總是要長大的,能夠一帆風順的成長成熟,自然是幸運,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有這般好運氣?有些經歷,雖然殘酷,但是熬過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殺他麼?還有,你不怕他報仇麼?”落雲生的大眼睛,亮晃晃的盯着陽城女將秦心顏。
“本郡主怕他報仇?”秦心顏挑眉一笑,“喂,小鬼,怕人報仇的,不是懦夫白癡,就是武功白癡,吶,我問你,你怕他報仇麼?”
落雲生立即搖頭。
“那就是咯,”秦心顏一笑,“我不怕,安奇不會怕,你也不怕,你的後代嘛——那是雲生你自己的責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後代教育成一個懦夫,一個無用的人,那被人尋仇、甚至被狠狠殺掉,也是活該,我只負責現在,可不管將來。”頓了頓,悠悠的道:“畢竟,那還遠得很哪……我這人不喜歡去操心以後的事情,過好當下,足矣。”
“是這個理。”落雲生認可道。
秦心顏出神的看了帳外的遠山天空許久,繼而回身,對着上官安奇和落雲生道:“現在呢,我們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廢掉冉光文的軍隊,然後,大約,咱們和武陟的親密接觸,便要開始了。只是不曉得,子銘公主有消息否。”
………………
萬曆十五年七月,酷暑時節,天氣炎熱,卻絲毫沒有影響到秦心顏的部隊前行的頻率。
重新整編過的幽城萬曆軍,一路急行軍,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戰術,如風行奔雷一般,直撲武陟冉光文的大營。存心要以強盛的兵力,壓上對方深入敵方的軍隊。
簡單粗暴,卻又很強勢。
而當時,剛剛被三千騎改裝襲營的武陟軍隊,冉將領被重傷,手下的副將死傷過半,主帳大營中,彼時正在慌亂一團,僅剩的幾個能主事的將領,手忙腳亂的令士兵包圍那不曉得從哪裡躥出來的三千騎。
正當三千騎陷入苦戰之時,時間把握精準的秦心顏跟上官安奇,便率大軍到了。
秦心顏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加快行軍的步伐,並尋找當地嚮導儘可能的藉助地形優勢,而抄近路,皇天不負有心人,宛若天神降臨般的詭譎速度,出現在了武陟軍隊面前。
連綿不斷的軍隊,就那樣出現了,地平線上,更是黑壓壓的一道肅殺的線,凝望着這邊,武陟軍隊原本就準備不周全,現在更是臉如死灰,彷彿末日降臨,死神現世一般看着越來越猛的萬曆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