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從常山王府裡傳出了斛律昌儀有喜的消息,衆人紛紛又前去恭賀,皇上也賞賜了許多珍貴的禮物,榮寵更勝從前。倒是長廣王高湛,雖然權高位重,但人人知道他性子涼薄清冷,所以就算有心巴結,也不敢貿然上門。

這鄴城上下,唯一一個能長驅直入長廣王府而不必經過通報的人,就是高湛的侄子——蘭陵王高長恭。

小儼,快讓哥哥看看,胖了沒有?“長恭像往常一樣,一到王府就馬上抱起高儼,一個勁的逗着他玩。不知爲什麼,她覺得這孩子和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

“你前幾天不才剛見過他,怎麼看得出胖瘦。”高湛好笑的搖了搖頭。

“我當然看得出啊。”長恭嘻嘻一笑,又道,“對了,九叔叔,昌儀這丫頭也有喜了呢,看來她和百年感情應該不錯吧。”

高湛笑了笑,“傻孩子,就算沒感情,他們也會有孩子的。”

“若是我,纔不會和不喜歡的人成親。”長恭忽然脫口道。

高湛的笑容微微一斂,“長恭有喜歡的人了嗎?”

長恭一愣,立刻又笑了起來,“當然有啊。我喜歡大哥,三哥,喜歡大娘,喜歡阿秋,喜歡很多很多人啊……”見高湛的眼底掠過了一絲失落,又眨了眨眼道,“當然,最喜歡的就是九叔叔了!”

高湛輕輕笑了起來,“盡和我插科打諢,你能和這些人成親嗎,傻孩子。”

長恭捏了捏高儼的小鼻子,道,“九叔叔,其實我也不想成親,這樣不也挺好的。恆迦比我大了兩歲都還沒成親呢。”

高湛聽到恆迦這個名字時牽動了一下嘴角,“長恭,你覺得恆迦此人如何?”

長恭想了想,笑道,“他呀,是個太聰明的傢伙,又自私又膽小,不過……”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夜,那罐暖至人心的熱水,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柔和,“不過,他也算是個好人。”

高湛望着她嘴角的淺笑,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水霧從杯中縈繞而起,令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不清她的容顏。

“九叔!”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孝瑜的聲音,只見他匆匆朝這個方向走來,平日裡處驚不亂的臉上帶着一抹驚慌。

“大哥,怎麼了?”長恭將小儼還給了侍女,忐忒不安的起身問道。

孝瑜並沒有回答她,而是徑直走到了高湛面前,沉聲道,“九叔,剛纔我從宮裡探聽到消息,楊愔上奏皇上,讓皇上封您爲大司馬和幷州刺史,封常山王爲太師和錄尚書事。皇上已經準了奏,九叔,等聖旨一下,您就要離開鄴城,去幷州就職了!”

長恭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響,撲通一聲又坐回了石凳上,下意識地抓住衣襟,左胸傳來的痛楚讓她的動作變得遲緩。

快要,無法呼吸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楊愔他們早就想把我們趕出鄴城了。”高湛倒並不驚訝,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幷州刺史,也是個美差啊。”

長恭又驀的站起身來,“九叔叔,我進宮去見皇上!”

“長恭,別衝動,”高湛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命難違,再說幷州離這裡又不是很遠……”

“九叔叔,我不要你走。”長恭咬着嘴脣,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一想到九叔叔要離她而去,想到不能再見到他,想到不能再聽見他的聲音,只要想那麼一點點,都會傷心,都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像冰錐一樣在胸膛裡扎着自己。

“傻孩子……”高湛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彷彿想說什麼,又被他強自按捺了下來,恢復了冷淡的語調,“行了,你先回去,我和你大哥,還有些事要商量。”

“九叔叔……”

“先回去。”

長恭呆立了一會,終於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看着長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孝瑜開口問道,“九叔,您已經有對策了是不是?”

高湛冷冷一笑,“這道聖旨來得正是時候。”

孝瑜垂下了眼瞼,“九叔,爲什麼不告訴長恭?”

“孝瑜,你忘了嗎?長恭他,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高湛的眼中流轉着一絲無奈,“所以,有些事還是不讓他知道更好。”

孝瑜沒有說話,半晌,又問了一句,“九叔,你和六叔打算何時動手?”

高湛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當然是等着皇上下了聖旨。”

“九叔……”孝瑜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您等那個位置已經等得夠久了。”

“這麼久都等了,也無所謂再等一陣子了。”高湛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神色。

二人不再言語,靜靜地望向天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琉璃夜,月色迷離。

===============================長恭茫然的出了門去,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沒有目的的走了很久,一擡頭,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斛律府的門口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會莫明其妙的走到了這裡,要知道,這些天她可都是繞道而行,生怕被斛律光追問恆迦那十七八房小妾的事。

纔剛轉身,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怎麼來了就走?”

她回過頭,只見恆迦正跨過門檻,一臉的笑意盈盈。

長恭想了想,忽然伸手拉起他就走,“是兄弟就去陪我喝一杯!”

“去哪兒喝?”恆迦也有點摸不着頭腦。

“流——花——苑!”

流花苑當然是沒有去成,理由很簡單,長恭身上沒帶多少錢,而恆迦乾脆是分文不帶。這兩位大人,一位是堂堂的王爺,一位是官運亨通的中書令,兩人居然只能在小酒館喝上幾碗水酒。

長恭也由此又給恆迦多加了一個評價,吝嗇的狐狸。

在小酒館坐下之後也不說話,先灌了一大碗水酒,當她想喝第二碗的時候,被恆迦奪了過去。

“長恭,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等會兒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家。”

長恭一愣,忽然喃喃道,“九叔叔要離開鄴城了。”

恆迦聽了只是輕輕一笑,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放心吧,你九叔叔一定走不成。”

長恭一愣,“什麼?”

恆迦的黑眸閃動着深不可測的光芒,又重複了一遍,“他一定走不成。”

半個月後,皇上的聖旨果然下來了了。常山王和長廣王接了旨後,並無半點怨言,立刻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不過在臨出發之前,兩位親王在尚書省大宴羣臣,以作踐別。接到了兩位親王的邀請,楊愔等人也打算一起去赴宴。唯有鄭子默阻止他們道:“這事難說,不能草率行事啊。”

楊愔卻不置可否,“我們身爲重臣,怎麼可能不去參加常山王赴職之宴呢?就算是有危險,但不去亦未必終生。”

聽了他的話,鄭子默也無話可說,只得跟着他們去尚書省赴宴。

宴席之上,賓主氣氛融洽,並無任何異常,倒是長廣王高湛一改往日的清冷,破天荒的和貴族大臣們行起了酒令。楊愔幾人也在這種輕鬆的氛圍下,也漸漸放鬆了警惕。酒過三旬,正好輪到了楊愔行酒令。

高湛站起身來,親自走到了楊愔面前,斟著雙杯,笑道,“楊丞相你是兩朝勳戚,爲國立功,理應多敬一觴。”

楊愔連忙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正要說話,忽見高湛眼中隱隱透出些許駭人的絲絲殺氣,心裡知道不妙,果然,只聽高湛忽然說道,“捉酒,捉酒,爲何不捉?”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從錄尚書後房後衝進了幾十個彪形大漢,如虎似狼的一把將楊愔拿住,另外幾人一見大事不好,想走也來不及了,有的剛到門口又被拽了回來,楊愔一黨一網成擒。

楊愔被棍棒狠狠打了好幾下,鮮血直流,他掙扎了幾下,厲聲叱道:“你們這些王爺準備謀反,要殺忠良之臣嗎?尊崇天子,削弱諸侯,一片赤誠都是爲了國家,不應該到這種地步!”

高演本就有些心虛,被他這麼一說,心中倒也有些觸動,居然猶豫起來,想要放了他們。

“六哥,萬萬不可。”高湛見他心存猶豫,連忙阻止道,“現在放了他們,後患無窮。”

高演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尚書省內已經亂作一團,兩位親王乾脆帶着楊愔等人直闖進了王宮,宮內外的士兵都已經聽令於兩位親王,所以一行人得以長驅直入皇上高殷所在的昭陽殿。

高殷一見這個架勢,心裡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倒還保持着一臉的冷靜問道,“兩位親王,這麼晚來爲了何事?”

就在這時,太皇太后也駕臨了昭陽殿,事情變得有些微妙了。

高演一見母親到來,膽子就更大了,於是按照高湛所教的方法,操起了一塊石磚就砸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頓時鮮血就流了下來,

太皇太后心疼萬分,急忙上前去攙扶這個最心愛的兒子。

高演推開了她的手,上前了幾步,在高殷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沉聲道,“臣和陛下你骨肉相連,而楊愔等人卻想專佔朝政之權,爲自己作威造福。左右的王公大臣,都因恐懼而疊足不前,本來都是脣齒相依,現在卻被用作作亂的助力,如果不早點解決此事,必定成爲宗廟社稷的危害。臣和高湛等人都以國事爲重,今天一起抓楊愔等入宮,不敢上刑或者殺戮,但專斷獨行的過失,罪該萬死。”

高殷靜靜地看着他,什麼話也沒說。

太皇太后心疼兒子,連忙勸道,“皇上,常山王根本沒有逆反的想法,只不過是被逼到這份上。”

高殷還是不說話,高演見狀,又連磕了好幾個頭。

太皇太后的臉色發僵,終於忍不住對着皇上怒道,“爲什麼不安慰你叔叔?你非要你叔叔磕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嗎?”

高殷心裡明白自己已經大勢遠去,六叔不過是在演一齣戲,想到這裡,他忽然笑了笑,“叔叔啊,即使你要我的天子之位,我也不會有半點捨不得,何況那些漢人大臣呢?只希望你能饒過侄兒我的性命。我自己離開這個昭陽殿,這裡的事情隨便你怎麼處理。”

說罷,他居然就這麼甩甩手走了出去。

高演一時也沒料到小皇帝這樣乾脆,望了望一直冷眼旁觀的高湛,低聲道,“九弟,接下來該怎麼辦?”

高湛淺笑如冷月清輝,“那就按照皇上所說的做。皇上剛纔下了旨,誅殺楊愔等人。”

高演一愣,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九弟讓他用高殷的名義殺了楊愔等人,乾乾靜靜撇清了關係,還得了個清君側的名聲。

“另外,接下來的事,就要看太皇太后了。”高湛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她。

太皇太后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你們一個是我親兒,一個是我親孫,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事已至此,這天下,就讓常山王坐吧。只是,”她擔憂的望了一眼高殷離開的方向,“你們千萬不可傷他性命。”

“母后,他是我的親侄子,我怎會傷他性命。”高演連忙答了一句。

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記住你說過的話,若是你傷了他性命,我定不原諒你。”

兩個月後,太皇太后廢僅即位不到一年的高殷爲濟南王,享一郡的俸祿,讓大丞相常山王高演登基。高演於晉陽宣德殿宣佈繼位,大赦改元,高殷移居別宮。高演重新把太皇太后封爲皇太后,原來的皇太后封爲文宣皇后。

所幸高演即位後也是個英明的皇帝,統領國務,政治清明,齊國上下,呈現出了一片太平景象。在登基之後,高演長居於晉陽,而長廣王高湛就鎮守在了鄴城。

在一切平息下來之

後,春天終於還是過去了,高府庭院裡枝椏頂端的葉子彷彿被重新漂染過,瀰漫出濃重的深綠氣息。此起彼伏的蟬聲中,夏季帶着潮溼燥熱的色澤漸漸走近……最近幾天下了好幾場大雨,清風徐來,吹拂着池水中荷葉亭亭如蓋,在一片碧綠之中,偶而有幾朵粉色的花苞若隱若現。青蛙叫過一兩聲,從這片荷葉上蹦跳到那片荷葉上,熱鬧的很。

===============================

此時的長恭正躺在湖邊的小船上,雙手交叉疊在腦後,望着天邊流雲變幻着不同的形狀,心情也隨之不停起伏。從得知晚宴兵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明白了九叔叔是早有計劃。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比她想像的更加嚴重。

如果她沒有猜錯,六叔和九叔叔,早就有謀反之意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隨手扯了一片荷葉下來遮出了自己的臉,一股荷葉的清香傳入鼻端,讓她的心情略微舒暢了一些。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的彈到了她的手上。

她一把扯開了臉上的荷葉,怒衝衝地瞪向了那個敢惹她的人!

只見大片大片碧綠的柳絛下,正站着一位嘴角含笑的少年,一襲淡黃的衣衫將他襯得人淡如菊。

“恆迦,你怎麼來了?”長恭脫口道,平時裡好像都是她去斛律府比較多,所以對於恆迦的忽然出現還是有些驚訝。

“哦,我正好走到這附近,閒來無事,就順便來看看。”他特地加重了順便這個詞。

長恭眼珠一轉,“恆迦,你也下來吧,我們就在這湖中聊聊天,豈不風雅?”

恆迦笑着點了點頭,也下了小船。

長恭勾了勾脣角,眼睛好看的彎了起來,起身搖起了小船,因爲湖並不大,所以很快就撐到了湖中央。

“對了,恆迦,你那十七八房小妾有着落了沒?”

“我這不是正好過來問你嗎?這個重任不是交給你了嗎?”

“喂,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你我是一起欺君,按律可是連坐。”

恆迦滿意地看着她氣鼓鼓地撇過臉去,微眯的雙眼在夏日的陽光中散發出妖豔魅惑的光彩。

“對了,一直都沒有問你,爲什麼……你那時就知道九叔叔走不成?”她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恆迦凝視着湖中的田田荷葉,“之前,我曾經看到平秦王高歸彥偷偷拜訪你九叔,他本是楊愔的人,與你九叔私下來往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你就猜高歸彥已經投向了九叔叔一方,九叔叔早就有了防範。”長恭接了上去。

“不錯。”他點頭。

“九叔叔一直都瞞着我,害得我還以爲他真要走了。”長恭斂起了笑容,“居然連我都不信任。”

“與其說是不信任,我看他是不想把你捲到更多的事非裡去吧。”

長恭微微一愣,似乎沉思了一會,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往常的笑容,“恆迦,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恆迦有些驚訝的看着她。

“恆迦,其實我……”她慢慢地湊了過來,空氣中彷彿浮動着若隱若現的荷葉清香,她的笑容象晨曦微露中臨風輕顫的花朵,如此的美麗而誘人。

“其實——你就是想把我推下水去吧。”恆迦無奈地搖了搖頭,迅速的捉住了她正準備偷襲他的手,一把揪了上來。

“哈……怎麼會呢。”長恭乾笑了兩聲,心裡暗自腹誹,這隻狐狸的警覺性實在是太高了吧。

“高長恭,別忘了,從五歲開始你就不是我的對手。”恆迦得意的笑了起來。

長恭經他一提醒,立刻回憶起了五歲時那顏面掃地的一幕,不由重重哼了一聲,甩開了他的手,沒好氣的回過頭道,“回去了!”

恆迦微微斂起了笑容,他的黑色眸子依舊深邃,像是被正午陽光溫暖着的湖水……其實,在剛纔,自己彷彿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

上了岸,長恭也不理他,正要顧自回去,忽然又聽到恆迦在身後說了一句,“聽說突厥又立了新太子。”

長恭心裡一動,轉過身來道,“可汗之位需要繼承人,重新立個太子也不是希奇事。”

“新立太子的確不是希奇事,不過立個殘廢的太子,你不覺得希奇嗎?”

“殘廢的太子?”長恭也起了好奇之心。

恆迦點了點頭,“聽說那位太子瞎了一隻眼睛,不過勇猛過……”

長恭大吃一驚,也沒等他說完,神情激動地又問了一遍,“你說那個太子瞎了一隻眼睛?這個消息可否屬實?瞎的是左眼還是右眼?”

恆迦驚訝地望了她一眼,“莫非你認識此人?”

長恭嘆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山賊阿景?”

恆迦想了想道,“不是被你救走了嗎?”

“是,但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其實之後救走他的人就是突厥太子阿史那弘!而且還那麼湊巧,那時他就已經瞎了一隻右眼!”長恭一連串的說了出來。

恆迦的神色似乎凝重了起來,“照你這麼說,那新太子有可能就是阿景,莫非他是突厥可汗的私生子?”

長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真是突厥的新太子,我可能真的犯了一個大錯。”

“無論他是誰,總之,他是我們的敵人。”恆迦又挽起了一個無謂的笑容。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一種莫名的氣息在兩個人中間飄散開來,風縈繞在周圍,帶起樹枝葉梢浪潮般涌動“沙沙”作響。安靜了半天的蟬聲不知從什麼時候漸次地響起,打破了原來的平靜,湖裡的荷葉都惴惴不安的隨風搖來擺去,如同飄忽而捉摸不定的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