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的時候,北丘尹身旁的小太監來給虞美人換了個新的手爐,說是西域進貢的新玩意,取暖的效果很好。
天氣已在漸漸轉暖,這手爐對與虞美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不過北丘尹的這份心意,還是讓她覺得心頭一熱。
好在這麼多天,他還記得擔心她。
“皇上他,爲什麼不自己來?”
虞美人不去看那小太監,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然後擡起眸子,衝那小太監一瞟。
這小太監一直跟在北丘尹身邊,也是見過世面的,而且他早已知曉虞美人的身份,平素裡應付那些朝臣都是對答如流,此時被虞美人那淡淡一瞟,不知爲何竟心虛起來,天氣尚且有些冷,這屋子裡也不算熱,他竟然滲出汗來。
況且這北丘尹是一國之君,他身爲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猜測皇帝的心思是必要的,但是這皇帝的心思哪裡是猜得透的。
“回郡主的話,皇上日理萬機,這幾日一直在乾熙宮批閱奏周,更何況最近朝中大臣都紛紛上諫,想讓皇上,讓皇上……”
小太監說着,似有幾分難掩,一雙眼眨巴眨巴,彷彿是看虞美人的臉色,終是再不敢說下去。
“想讓他幹什麼?要說快說,別吊人胃口。”
虞美人擡起頭,伸手將茶杯往桌子上一推,直直的看向對方。
“想讓皇上儘早冊立皇后,文武百官皆有舉薦的人選。”
小太監避開她的視線,一口氣將剩下的話全部說完。
“哐當”一聲,差被推到桌子邊緣就鬆了手,直到那滾燙的茶水打翻在手背,虞美人才收回視線看着那一地的碎片,胸口剛剛結起的鬱氣才緩緩散開。
“你先回去吧,就跟他說,我今晚想見他。”
聽到虞美人的聲音,那太監這才慢慢的吁了口氣,跪拜後退了出去。
這小太監孩童時期就陪着北丘尹一路走過,當年榮美人的事情,他是爲數不多知道的人,如果不是虞美人的出現,他家主子或許還是會一直消沉下去,清簫爲伴,孤酒獨眠,對與虞美人,他還是心存感激的。
可惜了這樣一個美人,終究不是那個人,從見到虞美人的第一面,他不由得開始惋惜,這個女人或許這一生都可能只會是九皇子的一枚棋子,一個替身,可惜這個女人太過於執着,不惜以傾盡天下,去換一個可能並不存在的鳳冠霞披。
惋惜之餘,不禁嘆息:這樣聰慧可以算得上舉世無雙的女子,或許對於九皇子來說,永遠代替不了他心中曾經的那道倩影,可是對於天下間男子來說,卻是一個夢,一杯致命的毒酒,一朵用盡心思追逐的妖花,卻只能得來慘絕人寰的辜負。
這世間,沒有比愛情更加慘烈的收場。
所以當初,他跟自己打了個賭,並不是賭這個女人會成爲主子身邊最有用的棋子,而是賭,這個女人會慢慢的成爲九皇子全新的心,或許,他已經賭贏了,他只是希翼,這個故事最初的真相永遠不會被揭開,他的主子能夠擁有最終的幸福。
倘若揭開真相,必將是萬劫不復。
幾日前,文武百官紛紛上諫,生生髮自肺腑,要求北丘尹早日立後,好在他激靈,用這個爲藉口搪塞了過去,不然他真的難以想象,當他面對那張熟悉的臉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心境。
無邊落木蕭蕭下,他緊了緊衣服,忽然之間,這個夜晚似乎真的冷了不少。
小太監走後,虞美人坐在凳子上許久,才俯下身去撿地上的碎片。
她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她卻無能爲力。
那條蚯蚓已經二十四歲了,二十四歲的年紀,放在現代也已經有了老婆,更何況是妻妾成羣的古代。
她所知道的,北丘睿並不怎麼疼這個兒子,唯一一次的賜婚被他拒絕,之後便不再管這個兒子,她遇到這個男子的時候,他才十六歲,眼底已經有了不同於同齡孩子的悲哀,不同於帝王家孩子的早熟和睿智,有的只是一種憤世的不敢,已經濃的讓人心酸的寂寞,他帶給她那一時的溫暖,就讓她有了一種衝動,當她成爲一個女人的時候,她要給他溫暖。
十歲時,他寫下一首詩,皇帝狠狠的打了他,說他野心太大,母親也怨他不懂事,她怕父親的誤會會讓他傷心,會讓他小小的年紀就覺得衆叛親離,於是四處尋他,找到他的時候他卻告訴他確實想要成爲那金鑾寶座上的勝利者。
她以爲那是一個孩子的不甘,被親人拋棄,所以纔好強,於是她張開稚嫩的臂膀,用力的抱他,用一顆四十歲女人的心告訴他,她會一直陪着他。
十一歲時,他被宮裡的宮女暗地嘲笑沒爹疼,沒娘愛,獨自躲在桃花樹下,簫聲哀怨,卻不言不語一句。
她心裡不平,藉着太后的寵愛,尋了藉口教訓了那幾個亂嚼舌頭的宮女,然後衝到他的面前,告訴他她以後會保護他,從此以後不會再讓人傷害他。
十二歲的時候,他和別的皇子一同騎馬,被一直妒忌的大皇子算計,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皇帝並沒有安慰他,反倒責備他完全不像自己,北丘皇室的皇子這般懦弱,簡直是皇室的恥辱。
十二歲,她第一次手握長劍,揹着他,離開皇宮,習起了武功。
十五歲的時候,她已經長成了婷婷少女,再見面,他責怪她的不辭而別,說她厭棄了他,她百般解釋,順了他心中所想,設計成了那救皇帝一命的北丘國影子將軍。
一場君子協議,只爲了未來某一天她能夠堂堂正正的出現在他的身邊,再無任何阻礙。
十七歲,三年的時間,一次次刀光劍影,一次次生死邊緣的掙扎,她終於成了北丘國無人不知的影子將軍,她終於成了他身邊最有用的女人。
可是現在,他要娶親了,他是帝王,必須有一個配得上他的皇后。
而她,已經嫁過一次人,即使沒有正式拜過堂,行過周公之禮,可是說給別人,誰又會相信?
終究,她做了這一切,卻不知道,要用如何的方式,嫁給他。
指尖驀地一痛,瓷片劃破了手指的細膩,她呆呆的望着,卻不知道什麼是痛。
“怎麼回事,痛不痛?”
有人衝到她的身邊,執起她手指的力度,然後她感覺手指被一圈溼潤的溫熱包裹住,吮吸之下,她呆呆的看眼前男人如玉俊雅的容顏,彷彿漂泊在海上的船隻,突然之間看到了一夕的光亮,笑了起來。
“怎麼辦?你必須要娶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爲後,蚯蚓,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虞美人的話,讓北丘尹心中一軟,鬆開了口,然後伸手握住女子的雙肩:“美人,你聽我說,該是你的東西,我一定會給你留着,成親那日不是南宮傅將你劫去,我可以向天下昭告,是我派人將你劫去,藏於宮中,有宮裡的公公和塵芳閣的宮女作證,鳳冠霞披,你一樣還是皇后,再加上右相在朝廷的實力,沒有人敢有異議。”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
彷彿溺水的人浮出水面,無比迫切的呼吸着第一口空氣:“難道不會被……”
“不會,什麼都不會,你相信我。”
北丘尹堅定的眼神,讓虞美人漸漸的安下心來。
“不過現在,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美人,你要耐心等待,等我辦完了那件事情,就真正的將你在這的消息告訴你父親。”
北丘尹說的有些鄭重,口氣中似乎多了幾分沉重,雖然臉上笑容不變,虞美人卻清晰的在對方眼中看到幾分可以隱藏的神色。
“我需要出宮幾日,你就算再悶,也不能隨便出去。”
像是囑咐,卻讓她的心撲通一下,忍不住問道:“你要出宮?幹什麼去?”
“你不用管,放心呆在這裡就行。”
北丘尹避開她的視線,讓她更加心急:“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情,不然你幹嘛出宮,你這個樣子,讓我放哪門子的心,你要是不說,我就跟着你去。”
“你……”
北丘尹似乎有些生氣,卻最終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不告訴你你也不會罷休,是五哥,最近有傳言五哥聚集了一些之前的舊部,還有,就是……南宮堡的人,我這次就是想去殺那魔頭,五哥的人我不怕,只怕南宮堡那些邪魔外道會傷及無辜,而這些人,只會聽從南宮傅的命令。”
南宮傅?虞美人心中一驚,他居然勾結五皇子,果然是有那稱霸天下的野心。
可是這條蚯蚓半點武功也不會,去了還不是去送死,天下人,又是天下人,他何曾爲自己想過。
虞美人心中一急,便口無遮攔道:“你這笨蛋,你拿什麼去殺人家,你是一個皇帝,要是真想爲天下人,就老老實實的呆在宮中,學會保護好自己,其他的事情,我去做。”
“每一次都說你去做,可是這一次,我不想你去冒險。”
北丘尹說着去拉虞美人的手,卻被她用力的甩開。
“你以前有想過不讓我去冒險嗎,以前沒想過現在還想幹什麼,你出去,我現在不想要看到你。”
虞美人說着,用力推攘着將北丘尹推出去,然後“嘭”的一聲關上門。
背過身,聽着門外的敲打聲,身體緩緩的蹲在地上,然後漸漸的,淚如雨下。
門的另一面,北丘尹敲打一針,眸中的情緒頃刻間散去,只留有一抹冷色調以及一絲隱約不見的不忍。
美人,對不起,這是最後一次,利用你。
之後,我一定會,陪你快樂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