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十五年冬至,這一年天氣愈發的陰寒,連續幾天的大雪,澱了厚厚的一層,腳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
北丘尹的病症再也頂不住這嚴寒的天氣,幾次暈厥在大殿之上,雖然太醫診斷說是勞累過度,虞美人卻清楚,攝魂,攝的是人的魂魄,醉生夢死過後,失去的便是人氣。
只怕這些年,北丘尹的五臟六腑都已被掏空,強撐着過來罷了。
好在這幾年北丘朔愈發的勤奮用功,他本就是天資聰慧,如今更是進步神速,小小年紀,已經有了不少帝王風範,倒是讓她欣慰。
唯一讓她擔心的,便是那太皇太后,幾年來,對方明裡暗裡的勢力,她也除去不少,即使是這樣,對方的存在,依舊像是一塊大石,重重的壓在她的胸口,她每次一想起,只覺得胸口發悶,卻很難能夠找到一個罪名置對方於死地。
更讓人覺得疑惑的是,一直以來都只有她在有所行動,對方卻只是任由其培植勢力,這北丘皇朝的三分之一,近乎都已成了她虞氏的天下。
清晨,虞美人披了一件狐裘斗篷,早早的就去了鳳棲殿給皇后請早安,皇后拉着她,倒像是自家姐妹。
皇后嵐氏是個喜靜的主,不像芸妃那般心有城府,也不像綰妃那般好爭鬥,相處起來也容易的多。
其實虞美人早已看透,這後宮,哪裡會有太平天下,尤其是前些年新進來的秀女,個個都是藏了心思,企圖步步爲營,同她平分這後宮天下。
虞美人看在眼裡,也任由着她們去鬥,這一點,她是從太皇太后哪裡學到的,她如今有着兒子做靠山,也不怕她們能夠翻身。
更何況,她是北丘皇朝的影子將軍,這個身份,邊奠定了她的地位無人能夠動之分毫,除了太皇太后,就像是她的天敵,先別說那些恩怨,就算是她的存在,也讓她沒有安全感。
請完安,回到紫華宮,北丘朔早早等了她來下棋。
一盤棋下完,活動活動了手指,北丘朔倒是斂去了前些年那般驕傲的性子,沉穩了些許。
“母妃,朔兒的棋藝可有提高?”
“允兒長大了,知道什麼是輕,什麼是重了。”
虞美人說完,北丘朔有些意外:“母妃能夠看得出來?”
虞美人笑而不語,端起一側的茶杯,飲下幾口清茶,然後擡起眸,目光裡揉進幾分溫柔:“知子莫過母,你這些年跟着太傅還有你父皇,應該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其實我們的人生就像是一盤棋,高手便能夠從其中看出對方的心性,從而攻其心,便可制勝。”
“母妃可是這下棋的高手。”北丘朔忍不住感嘆,虞美人卻冷冷否認:“不,在棋局上,有一個人可是比你母妃高明的多。”
“母妃說的可是太皇太后?”北丘朔擰了擰眉,這些年虞美人同太皇太后的爭鬥他多少看在眼裡,只是他平素裡假裝不知,畢竟這兩個人都算得上他的親人。
“母妃,難道您和太皇太后之間,就非得這麼鬥下去嗎?”
“不是本宮想鬥,本宮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了北丘皇朝的江山,也是爲了你父皇。”
虞美人搖頭,朔兒還是太過年幼,並不知這其中的利害。
“可是母妃,您曾經不是教給朔兒,應該以民爲天,以孝治天下,太皇太后和母妃同樣是朔兒的親人,親人的爭鬥,朔兒怎可忍心,況且,母妃同太皇太后難道就真的不能夠和平共處嗎?”
“和平共處?”虞美人不禁冷笑:“你可知,太皇太后曾經也是本宮所欽佩的人,只可惜,她心術不正,就算母妃想要和平共處,別人也未必願意。本宮不能讓你父皇的江山,落在別人的手中。”
“母妃的意思是說……”
北丘朔大驚,話還未說完,就被匆忙進來的馨玉打斷:“娘娘,皇上他……”
馨玉心裡焦急,不想北丘朔此時正在大殿之中,見虞美人使了眼色,立即禁言改了口:“皇上他,操勞過度,又暈厥過去,如今太醫正在乾熙宮診治。”
虞美人心繃得一緊,北丘尹這一次生病,恐怕很難再好了。
說不出來此時是什麼感覺,不知何時起,她心底對他竟有了不甘和恨意,惦記起了他的天下,也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不再信任他。
就像是他不信任她一般,芸妃險些小產,那一塊免死金牌,便已經說明,他信不過她。
倘若他真的愛她,真的可以不在乎一切,他又如何會信不過她。
只是,她親手給他種下攝魂,到如今他病重,她又只覺得心中悲憤,無處發泄,那個人,她始終是不忍,卻下了手。
倘若是爲了給南宮傅報仇,她又會覺得她的愛是那般膚淺,可是分明曾經可以不顧一切,直到她親手毀滅了一條生命,她才知道,那個孩子,她多麼希望只是一場夢,如果時間可以倒退,她寧願失去一切,只是時間倒退了,她或許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因爲她根本,沒有選擇。
“書蘭,隨本宮去乾熙宮。”
虞美人說完,見北丘朔一臉擔憂,勉強笑着出聲:“朔兒你留下,把母妃前些日子給你的醫書看完,興許還能幫的上你的父皇。”
北丘朔面露猶豫之色,許久,終是點了下頭:“好。”
虞美人嘆了口氣,轉身朝着殿外走去,她心裡清楚的很,倘若那幾本醫書有用,她現在早已找到辦法去救北丘尹,她不救他,並非她心裡不願,而是她根本救不了他。
到了乾熙宮,乾熙宮內的太監見到是她,便沒有阻攔,虞美人徑直走進去,北丘尹已經醒了過來,只是面色蠟黃,眼圈也凹陷下去,分明是病入膏肓之症,看到她,卻是微微一笑:“你來了。”
太醫看到是她,立即躬了身子站在一側,虞美人走到去,視線環顧四周:“你們都退下吧,本宮想同皇上說說話。”
虞美人說完,周圍的人連續退出大殿,她才拉了北丘尹的手,握着貼在臉側。
“朕只是最近太累了,沒有大礙。”
虞美人喉嚨裡有些哽塞,她也算是半個大夫,剛剛觸到北丘尹的經脈,就知道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其實她心裡早已清楚,那些攝魂酒,是她親手爲他灌下。
“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曾經說,要一輩子保護你,無論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都可以隨心所欲。”
“朕當然記得。”北丘尹嘆了口氣:“朕還記得,那個時候,你真的很倔強,也很努力,無論朕想要什麼,你都會像是拼命一般,幫朕奪來。只是,朕那個時候只是在利用你,朕以爲自己會利用你一輩子,不想朕卻輸給了自己的心。”
是這樣的嗎?虞美人心底一苦,緊接着卻笑了起來,她也曾以爲,她會這般拼命的保護他一輩子,讓他可以一輩子開心的做個無憂的的皇帝,卻不想這一輩子,竟然這般長,長到,她最終也會恨他。
“這些年,你明知道我和太皇太后再鬥,可是爲什麼,你卻不肯幫我?”
這句話,她藏在心底,隔了這麼多時間,才問出來。
“太皇太后她,畢竟是朕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朕到現在纔想明白,有些東西會變,可是有些東西卻永遠都無法改變。”
是嗎?那麼她在爲他弒父殺兄的時候,他爲何會這般鐵石心腸,可如今,卻要維護一個害了了右丞府,殺害她妹妹的兇手。
這些年,倘若不是北丘尹在暗中維護,太皇太后又如何能夠安穩的走到今日,那麼她所做的一切又都是爲了什麼。
“你可知,太皇太后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成她的親人,她想要的,其實你手中當做寶貝的天下。”
隔了這麼久,她再也忍不住,當着他的面,將這層窗戶紙捅破,她不相信他看不出來。
“美人,你還不肯原諒我嗎?”
北丘尹心中一苦,氣息也開始變亂,不斷的咳嗽起來,憋着一張臉也開始發紅。
聽到這樣的話,虞美人心底酥.酥麻麻的疼痛連成一片,終是不忍,伸手輕輕的拍着對方的後背,卻被北丘尹伸手攔在懷中,埋入頸側的聲音,讓她心底抑制不住的顫慄起來。
“美人,朕發誓,你想要的東西,朕一定會如你所願,朔兒是朕唯一的兒子,朕會把天下最好的都給他,朕只要你原諒朕,這麼多年了,朕只想要這一件東西。”
是啊,這麼多年了,她也只是想要一樣東西,她做了這麼多,終於,只是覺得更苦。
原來,在他心中,她纔是那個有心他天下的人,而周圍對他不利的,他卻視而不見,終究是他不懂她,還是他的心本身就這般狠。
虞美人伸手推開對方,想起一直以來的遺憾,終是苦澀的笑了笑:“皇上說什麼傻話,以前的是非恩怨,臣妾早已不記得了,臣妾只要皇上好好的,允兒好好的,臣妾就已經知足了。”
“你真的是這般想?”
北丘尹還有些不確定,見虞美人重重的點了頭,才放下心來,眸子裡溫柔的幾分,像是緬懷過去一般,伸手將她落於額前的髮絲別在耳後,聲音薄薄的像是嘆息。
“美人,可否爲朕再跳一支舞?”
虞美人微怔,看到對方眸底的小心翼翼,心底不忍,只是她曾經發誓,洛陽城傾國一舞,她便再不會起舞,如今,她又怎會違背當初的誓言。
“等皇上身體好一些,臣妾編排一支新舞,命人跳給皇上看,臣妾現在的身子,只怕動一動,都會上氣不接下氣。”
虞美人說完,心底有些緊張,見北丘尹只是淡淡一笑,並未再過糾結於此,便吁了口氣。
轉過身,看着窗外的寂寥雪色,心中一動,忍不住就開了口:“皇上,你知道一直以來,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