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地,一片別無雜色的純白之間。
嶽纖靈跪坐在地上不知多久,身體已經凍得沒了知覺。眼前忽然出現一片陰影,她也很慢才反應過來,擡起頭艱難的聚焦在對方臉上。
英姿勃勃的女子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沒不清神情,只是氣息冰冷而疏遠。嶽纖靈識得她,脣齒微微顫抖,“清流姑娘?”
像是要回答她,清流緩慢的俯下身,眼睛與嶽纖靈的眼睛對視,“你想要乾紫藤?”
嶽纖靈完全不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只是聽到乾紫藤本能的點頭,混沌的識海對乾紫藤已經是執念。只是嶽纖靈不知道,清流現在卻恨不得狠狠給她一巴掌。極其艱難的剋制住手掌的慾望,清流神情越發的薄涼冰冷,“和青夙結成伴侶,我就將如今世間唯一一株乾紫藤給你。”
仙遙島最近安靜得有些異樣,在島上行走的弟子都小心翼翼,不敢大聲唯恐遭受責罰。青夙纏綿病榻多日,誰也不敢在此時去觸黴頭,更不必說如今清流又不在島上。當年有嶽纖靈相助,青夙的身子本的確好了,只是前日桃源秘境一役到底又虧空了他的神魂,讓他的身體再度虛弱下來,連着數日昏睡。
這些是島上弟子人人俱知的,而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是青夙在昏迷中始終念念不忘的呢喃着一個名字。清流一直照顧胞弟不假他人之手,這些事情豈會不知道,只是恨恨拂袖而去。
嶽纖靈渾渾噩噩的回到了蜃羅門。一直在等她的衆人一見她的臉色便都不多問一句話,只是默默看着她,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一提風暗胤。沒有看任何人,甚至沒有和門主說一句話,嶽纖靈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的陽光很好,浣浣正看着風暗胤在外面曬一曬太陽,聽見聲音擡起頭,“師姐,你回來了。”
“辛苦了。”嶽纖靈極勉強的露出一縷微笑,然後走到浣浣旁邊接替她的位置,“回去休息罷。”
浣浣與嶽纖靈的情分不同旁人,忍了又忍後艱難的說:“師姐,其實如今這般也好。”
“我自有分寸。”嶽纖靈明白浣浣想說什麼,低眉端詳着風暗胤蒼白的面容清淡的說。
這是她的決意,誰也不能改變。浣浣站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眼看着就又到梨花的花期了。
嶽纖靈繞到風暗胤前面緩緩彎下身,自下而上的看着他,呼吸間全身都滿滿顫抖起來,“暗胤,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聲又一聲的呢喃,手指落在俊麗的面容上,從額頭一路細細摩挲下來,一直到下顎,最後復而停在他的臉頰。嶽纖靈的手指都在抖,錐心之痛讓她根本不能直起身來。她等了這麼多年,在桃源秘境見到風暗胤時本以爲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是……
“啊……”最後嶽纖靈終於忍不住雙手抱住風暗胤無知無覺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她沒有辦法,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除了答應清流,她沒有任何辦法。
晚些時候,屋裡都燃起了明燭。嶽纖靈坐在燈下,面前擺了一張樸素的白箋和一支筆。她的手仍然在抖,深吸一口氣之後就握住了筆,蘸墨落在白箋上。比墨跡正快落到白箋上的是她的淚,她胡亂擦抹了一把,又轉頭去看牀榻上安然的風暗胤。
不能再耽擱,越耽擱越無法狠心。嶽纖靈狠狠咬住下脣,握筆在白箋上飛快的書寫起來,很快就寫完了。然後嶽纖靈站起來,一氣呵成的將信箋送向仙遙島。
放手之後,她愣愣的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今夜連一顆星辰也尋找不到。
只是一刻鐘之後,雪白的信箋就落到了清流手裡。白日裡她回來,青夙正好也醒了過來,現如今信箋也到了,終於讓她嘴角舒展露出來一個淺薄的笑。不過她的目光又落到信箋上一塊微皺的地方,微微蹙眉。
最終清流還是手握信箋站起來,走向青夙的院子。他正坐在燈下翻書,臉色依然蒼白,看見清流到來便放下書,“長姊。”
“我來,是有一件你一直期願的事情要告訴你。”清流臉上的笑容清晰真摯,“你一直不願和纖靈表明心跡,人家女子矜持,這一下子就拖了這麼多年。今日我出島就是尋她,將你的心思都說給她知道了。”
青夙愕然的看着清流,不知她說這句話是是什麼意思,只茫然的問:“長姊……
”
“纖靈對你的心思和你是一樣的,只是你不說,她又如何開口?”清流溫柔的說着,笑容漸漸爬上眼角眉梢,“不過現在有我代你說了也是一樣,你們就於下月成婚。”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青夙幾乎不能相信,也覺得哪裡不對,之前嶽纖靈屢屢對他冷漠他還記憶猶新,如今怎麼會忽然……他不敢想得太多,就強行的忘記了這一些只看着清流,期冀的追問:“長姊,之前她只是矜持?”
“自然。”清流眸光閃爍,毫不遲疑的回答。
青夙願意相信自己唯一的長姊,便對這一切都沒了懷疑,由衷露出了歡欣的笑容。他本以爲已經不能再去期願,卻不想這一切忽然柳暗花明,實在是沒有更好的事情。他已經忍不住開始想着等嶽纖靈來到島上,他要握着她的手,帶她去看這裡的每一處景緻,讓她時時能在自己面前露出歡喜。
清流靜靜的看着青夙,對他的表情瞭然於心,更覺得自己此舉不錯,又寬慰他最近更要注意身子,便折身離去。她也要給嶽纖靈回書,告誡她仙遙島不要一個心裡存在外人的主母。有些事情青夙一葉障目看不清楚,她卻知道嶽纖靈的心究竟念着誰,不過那也並不重要。
四月花期,滿山梨花開得最盛最豔,雪白的花瓣簡直迷了人的眼,也迷了人的心。
婚期日益臨近,嶽纖靈走出院子時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又緊了緊身上及地的長衫,旋即仰望天空,明媚的陽光在她脖頸劃下璀璨的流線。
“纖靈師姐,銀屏師姐回來了。”前兩年新拜入回春軒的小師妹花茹站在門外恭恭敬敬的說,低垂着頭不敢擡起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蜃羅門上下竟然畏懼着自己。嶽纖靈無奈的掀了掀嘴角,然後又愣了愣,戚銀屏回來了?
不用等她去尋,戚銀屏就已經出現在院子外,一臉風塵僕僕。
“怎麼回來了,譽致已經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嶽纖靈對她微笑,面色蒼白得讓人心憐。
“你成婚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不回來?”戚銀屏緩緩走進院子,走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肩膀,聲音漸漸低下去,“纖靈,你辛苦了。”
“都是我自己甘心情願,辛苦就辛苦罷。”嶽纖靈說得平靜,但瞭解她的人都聽得出來,她的聲線都抖了起來。
兩人少年相識,拜入回春軒之後無論何時都在一起,一起分擔承受了所有的歡喜和苦難。戚銀屏覺得嶽纖靈就是另一個自己,此時對她的心境知之八九,伸手輕輕拂過她的鬢角,無奈的說:“你現在做的這些,他醒來以後怎麼辦?你瞭解他,若他知道今日事事,醒來以後必將鬧得天翻地覆,這是你願意的?”
這是戚銀屏的規勸,她無論如何不想看見嶽纖靈嫁給旁人,千百年來嶽纖靈心中對風暗胤的執念,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嶽纖靈反握住她的手,對她慢慢的搖頭,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悽惶,低低的說:“正因爲知道,所以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而我是真的傾慕青夙纔會嫁予他。”
聞言,戚銀屏直直的盯住她的眼睛,好像要一眼看進她的心裡。許久,她忽然露出驚駭的神情,“纖靈,你……”
嶽纖靈知道她猜中,也不言語,只是點點頭。
戚銀屏全身僵硬,反覆深吸了幾次,最後嘴脣動了動,眼光斜向旁處,眼淚滴答落下,聲音抖得支離破碎,“纖靈,想必仙遙島和青夙足以護你周全,你……真想好了?這件事情,一動便不可再挽回了!”
“我想好了,就是這樣。”嶽纖靈不再遲疑,她已經遲疑了很久,現在決心已定。
一日清髓,二日洗血,三日疏筋,四日新肌,五日養氣,六日生人,今日是第五日。除了乾紫藤,其他的藥材被嶽纖靈一一煉化送入風暗胤身體,讓他一日一日好過來。
嶽纖靈回到屋裡,腳步極輕的走到榻邊。雖知道他現在人事不知,但習慣如此。
榻上人如初見,雖未清醒,卻風致佳絕。
在榻邊慢慢坐下,嶽纖靈啜着笑伸出手覆在他臉上,一寸寸戀戀不捨的描摹記憶,“暗胤,不知以後會是誰有幸伴你左右。對你我來說,如此最好。”
感覺到門外來了人,嶽纖靈收回手匆匆走到外面,她不想任何人打擾了他。
秋蟬長老面色冰冷的站在
院子裡,看見她走出來毫不掩飾一臉厭惡。這麼多年了,也都是如此。
對她的態度視若無睹,嶽纖靈回顧了一眼關好的門,方纔問:“長老有事?”
“蜃羅門與仙遙島聯姻非同兒戲,你要是敢毀了這件事情,我定不饒你!”秋蟬冷若冰霜,如果不是顧及仙遙島,她早不會容忍嶽纖靈到今日。
其實嶽纖靈很想問一問秋蟬怎麼不饒她,但又覺得無趣,乾脆笑道:“爲何人人都覺得我會悔婚?青夙島主難道不是良人,長老多慮了,沒有旁的事情就請回吧。”
秋蟬被她噎住,冷冷瞪了一眼,拂袖而去。
目送她離開,嶽纖靈站在門口看了看樹上招搖的梨花,緩緩笑了。
仙遙島迎親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到了山下,招搖得好像要全天下都知道島主來迎娶蜃羅門弟子。不知各宗各門要有多少女子對嶽纖靈羨慕恨不得以身相待。
入夜嶽纖靈伏在榻邊睡着,做了一個夢。
夢裡沒有這些紛紛擾擾,她還是回春軒弟子,不過沒有今日這等本事,只是庸庸碌碌的小弟子。風暗胤還是流火軒師兄,出類拔萃。只是後來他沒有走,她沒有追,悠悠相伴百年,彼此默許。
滿山的梨花開得盛開,已並肩走過千載。
他一手牽着她的手,一手握着他的劍。她笑着,他看着。
這一起,都是很好的。
她笑着,然後睜開了眼睛。
靜靜的在榻邊伏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窗外微微發亮。今日是她的好日子,也沒有人敢貿然來擾。
嶽纖靈自己從櫃裡拿出鮮紅的嫁衣穿上,自己梳上華麗雲髻,自己推開門走出院子。
青流逆光站在外面,似乎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身,面色平寧,“好了?”
“好了。”嶽纖靈勾脣,向她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在曦光中顯得格外瑩白動人。
青流冷笑,伸手把一個匣子放上去。
嶽纖靈握住匣子就要回去,卻忽然被青流又叫住。
見她回頭,青流眸光清冷,一字一頓的說:“我在這裡等你出來。”
“你放心就是。”嶽纖靈笑,一步一步走回屋子。
匣子裡果然是夢寐以求的乾紫藤,嶽纖靈看了一眼,又覆手試探一番,確定無誤就一瞬也不耽擱,直接在掌心中煉化,然後以口送入風暗胤之口,隨後在他面上輕輕一揮,已保他半月不會醒來。
做好這一切,嶽纖靈在屋裡站直身,雙手捏決,紫金色的光在雙手間閃爍縈迴。
傾城訣成,嶽纖靈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人,然後收手將訣對向自己。
紫金色的光涌入身體心魂,所有的事情被一一翻出重寫。
她在玄宮初見青夙,對他一見鍾情;
他們在秘境遇險,她不顧衆人驚駭上前爲他治癒;
她……
件件樁樁,歷歷在目。
最後,是得知青夙與她兩情相許,滿心歡喜。
隨之,一直縈迴神魂的酸楚不甘慢慢散去。
嶽纖靈重新睜開眼,沒有任何變化。她的目光觸及風暗胤,輕輕柔柔的說:“可惜師兄過幾日才能醒來,不然也能喝我一杯喜酒。乾紫藤雖然無價,不過也不抵我們同門情分,青夙也願意我這麼做。”
說完,轉頭毫不留戀的走出去。
青流果然站在院裡。嶽纖靈看見她不覺羞澀,微垂着頭細細的說:“勞煩長姊特地來陪我。”
早前感覺到屋裡靈力涌動,青流見她與剛纔不同微微眯了眼睛,不着痕跡的試探,果真見她全身靈力全無,與凡人無常。
如此最好,仙遙島奇珍不盡,保她壽年無礙。
如此想着,青流倒是露出些許笑容,緩聲說:“日後就是自家人,不必客氣。”
“是。”嶽纖靈輕聲應道,臉上泛着嬌怯的紅。
吉時,豔陽高照。嶽纖靈嫁衣嫣紅,串串珠簾擋住大半嬌顏,讓青流扶着緩緩走出來,擡起頭就看見站在迎親隊伍最前頭的男子。
雖然他的臉色微微蒼白,但丰神俊朗,一臉溫柔的看過來。
心中涌出濃濃的甜意,嶽纖靈忍不住擡頭對他羞澀的微笑,千百年來她一直盼願他,執念他。
如今,終於圓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