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昊天屏住呼吸。
終於, 他看見了那個人——傅雲琛出現在顧真身邊,穿着國民黨軍官制服。
郭昊天睜大了眼睛,他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不是長相相似的人, 也不是幻覺, 就是傅雲琛——五年前消失在汪洋大海上的人。
“你怎麼了?”有人以爲郭昊天要暈倒, 伸手扶住他。
郭昊天發現傅雲琛和顧真正在往這邊看, 忙用帽子遮住臉, 遮遮掩掩地躲到了牆邊。他揪緊帽子,鼓足勇氣往那個方向又看了一眼。
傅雲琛正在和顧真說話。郭昊天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 傅雲琛就會消失。
傅雲琛幾乎沒有變,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時光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 他笑起來仍有一點淡淡的甜。
郭昊天靜靜地遙望着, 將傅雲琛的每一個動作、表情,都記在心上。雖然他從未忘記過傅雲琛長相, 但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宛如夢境。他很怕自己會突然清醒,發現只是自己癡心妄想。
忽然,傅雲琛像是望見了什麼似的,拋下了顧真, 獨自跑了出去。
郭昊天一愣, 他立刻從牆邊站了出來。
追啊!郭昊天在心裡告訴自己。再不追, 他就不見了。
然而, 郭昊天並沒有動。他只是眼睜睜地放任傅雲琛跑出了自己的世界。
周圍的賓客依舊言笑晏晏, 人們爽朗的笑聲不絕於耳。
夢境消失了。
郭昊天突然明白,失去了傅雲琛的世界, 纔是他的世界,黯淡無光。可是,他的心頭卻莫名一輕,多年的執着隨着傅雲琛的離開,變得無足輕重。
追與不追,都不再重要。
只要傅雲琛還活着,好好地活着……雲琛……
“傅雲琛!”
傅雲琛沒有聽見顧真的聲音,他衝出大堂,一雙眼睛牢牢盯着不遠處快步行走的軍人。他沒有認錯,是張崇嶽,眼前的人就是張崇嶽!
崇嶽,你回頭啊,你回頭看看我!
傅雲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大喊道,“張崇嶽!張崇嶽!”
可是,那個人依然無動於衷,頭也不回地坐上自己的轎車,關上了車門。
傅雲琛緊緊跟在後面追,堅持地喊道,“張崇嶽!!!”
張崇嶽坐在車內,這時候陸陸續續有軍官乘車離開,酒店停車坪上有些嘈雜。張崇嶽隱約覺得有人在喊他,可是他又覺得不太像。
“這耳朵,當真廢了。”張崇嶽下意識地摸了摸殘缺的左耳。近年來,左耳聽力受損越發嚴重,醫生說,可能會完全失聰。張崇嶽忽然想起他曾與傅雲琛開過玩笑,說自己被爆炸鎮傷,八成要成個聾子。沒想到當年的一句戲言,竟一語成讖。只不過,傅雲琛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汽車緩緩發動,他們將離開中央飯店去往另一個下榻休息的別館。
傅雲琛眼見汽車開出停車坪,緊張地渾身戰慄。他心心念唸的張崇嶽,就在這裡。
追不上了!
南京的春風惱人,時而溫和時而犀利。傅雲琛心中大爲悲慟,眼睛被風吹得淚眼婆娑,視線越發模糊。眼淚的苦澀,讓傅雲琛記起五年前冰冷的海水。
他跳海之後被顧真所救,輾轉在香港待過半年,北伐之後才得以重回陵城。見到了面目全非的陵城。火車站在另外的地段重建,被爆炸燒燬的原地成爲一片廢墟。直軍搶掠之後的陵城失去了原本的活力,變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機。
傅雲琛聽說張崇嶽被帶去上海之後,便沒有在陵城停留,然而等他到達上海時,張崇嶽已經轉移到了天津。
兜兜轉轉,他與張崇嶽竟相隔大半個中國。
那年,大部分北洋時期的軍官都被削去軍職、勳章、以及軍隊,張崇嶽自然也不會例外。傅雲琛擔心張崇嶽的安危,毅然北上來到天津。傅雲琛前半生都沒有離開過陵城,卻在短短一年間輾轉數地,只爲了見一個人。
天津衛不是小小的陵城,傅雲琛人生地不熟,待了三個月之後,無功而返。他不知道,那時,張崇嶽去了陵城。
尋尋覓覓,咫尺天涯。
心灰意冷的傅雲琛無處可去。這時,顧真邀請他暫留上海,協助自己做地區情報工作。一無所有的傅雲琛,破繭重生,成爲了情報局的一員。
這一忙碌,便是三年時光。
傅雲琛的特工身份千變萬化,越是變換得多,越是活得身不由己。他不像顧真有堅定的信仰,他隨遇而安。從碼頭開始打天下,今時今日,混到這步田地,不過從頭再來罷了。
他不怕死,不怕受傷,總是衝鋒陷陣,險中求勝。驚心動魄的工作讓他可以忘卻張崇嶽,可又不斷地提醒他,他放不下張崇嶽。
金戒指沒了,張崇嶽曾經贈他的懷錶也沒了。他孑然一身,兩手空空。
他與張崇嶽之間連張像樣的合影也沒有,唯一留存的信物,竟是脖子上的那塊玉佛。特立獨行的五年,虛虛實實的五年,支撐他走到現在的,是張崇嶽曾給過他的愛。
縹緲的愛,溫暖的愛——
“張崇嶽!!”
傅雲琛卯足力氣喊出最後一聲呼喚。
轎車拐出了洪武路。
傅雲琛沒站穩,他扶住牆壁想呼出那口憋在心頭五年的悲傷,思念的重壓讓他喘不上氣。
“傅雲琛,你不要急。”顧真從後面追上來,拍着他的肩膀說道,“只要知道張崇嶽在編制內,我們就能找到他的番號。”
“嗯……我知道……可是我……”傅雲琛難受道,“可是我,好想見他啊……”
顧真勸他道,“你不要這麼激動,冷靜一點……”
傅雲琛機械地重複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撐不下去了。
張崇嶽望着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有些恍然。
從剛纔開始,他的心裡升騰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充滿牽掛,總覺得落下了什麼似的。
“怎麼回事?”張崇嶽喃喃自語,輕輕摩挲着無名指的戒指。
“將軍,怎麼了?”司機好奇道,“是不是落下了東西?”
張崇嶽回過頭,車子背後的道路很空,但道路的盡頭似乎有什麼在等他。
張崇嶽蹙眉,鬼使神差的,他輕聲道,“調頭吧。”
車子轉了個方向,朝着中央飯店駛去。
這一次,他們不會錯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