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養傷小事

傅雲琛和郭昊天大吵了一架, 元氣大傷,整個人都懨懨的。他走出市政,只覺頭痛欲裂, 估計是風寒發作了。

他晃晃悠悠走到門口, 正想叫一輛黃包車。有人迎上來, 問道, “傅先生, 您怎麼了?”

傅雲琛擡頭看清了來人正是秘書處的顧真。彼時,顧真剛剛送走日本領事,見傅雲琛臉色蒼白, 便過去問問。

傅雲琛見是他,便說道, “麻煩幫我叫輛車。”

顧真見他臉色很蒼白, 便將他扶到黃包車上, 自己也叫了輛,一路陪同送他回去。

到了傅公館, 管家說擔心了一宿,傅先生一晚上沒回來,家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傅雲琛搖了搖頭,說,“我很累, 一會再說。”顧真和管家一道將他送回臥房。傅雲琛累得倒頭就睡, 也沒精力感謝顧真。

顧真倒不在意, 他隨即匆匆折返回到督理辦公室彙報情況。他剛走到督理辦公室門口, 便被曹奎攔下。

曹奎心有餘悸道, “別進去了。督理心情不好,才臭罵了我們一頓。”

顧真聯繫到傅雲琛身上, 便猜到了幾分,他不以爲然道,“這是很重要的事,就算被罵,也不能耽誤。”

果然,顧真一進辦公室,便感受到辦公室裡沉重的低氣壓。

郭昊天怒火沖天,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不是說了,不許打擾我麼!沒聽懂是不是!”

顧真知他本性是色厲內荏,平淡道,“報告督理,屬下剛剛送走日本領事。”

郭昊天森然道,“領事有沒有說什麼?”

顧真搖了搖頭道,“領事說,此事涉及甚廣,還望督理不要引火上身。”

郭昊天冷哼一聲,“他還敢要挾我。”

顧真沉吟道,“屬下認爲,此事由您來過問,確實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不如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上頭。”

郭昊天擡起頭來,表情稍有緩和,“繼續說。”

顧真道,“張參謀遇害,根據律例兇嫌是死罪,但是犯人身份特殊,在國內並沒有審判外國人入獄的先例,陵城來做第一人,確實不妥,稍有閃失可能引起政治問題。既然總理辦公室也過問此事,不如交由北京政府來審問。”

郭昊天問,“那要將鬆井一郎送到北京去了?”

顧真道,“正是。我相信這個折中的辦法日本領事館也會同意的。畢竟,北方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動用關係會比在陵城更得心應手。至於上頭怎麼審,怎麼判,都和我們無關。”

郭昊天看他一眼,讚許道,“你倒是很聰明。”

顧真平靜道,“爲督理排憂解難,是我的職責。”

郭昊天道,“我會考慮的,你先出去吧。”

顧真想了想,又說,“方纔屬下在門口碰到傅先生,傅先生好像病了,臉色很差。”

郭昊天聞聲立刻轉過身來,問道,“他怎麼樣?”

顧真嘆了口氣,“看情形不太好。屬下知道他是督理的朋友,便送他回去休息了。”

郭昊天內心百味陳雜,十分無措,他知道他傷害了傅雲琛,可是傅雲琛知道他也很心痛嗎?郭昊天抿了抿脣,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傅雲琛最後的表情:痛苦和不解。傅雲琛從不虧欠他什麼,爲什麼自己只會一再索取,不懂回報呢。

顧真見郭昊天沉默,便說,“屬下說句逾越的話,督理和傅先生感情深厚,不要因爲一時的誤會產生嫌隙。人生難得一知己,這份情誼來之不易啊。”

郭昊天聞言一怔,“你……”

顧真趕緊澄清,“您和傅先生的關係,屬下也是從曹副官那裡聽來的,絕對沒有要過問督理私事的意思,只是希望督理可以對事不對人,不要遷怒傅先生。我相信傅先生對督理也是真情實意,絕無半點虛假。”

郭昊天驚覺顧真一個外人,竟然將事情看得如此通透,他並非無動於衷,但不能在顧真面前表露太多。

“你出去吧,今天你的話太多了。”

顧真好話說盡,見郭昊天仍原地不動,內心嘆了口氣,轉身離去了。

張崇嶽等了一天,見傅雲琛還沒回來,非常掛心,差人去傅公館問了問,知道他是回家休息了,便安下心來。

這邊,傅雲琛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他大夢初醒,恍如隔世,身上汗涔涔的,捂了一聲冷汗。他望着枕邊的玉佛,心沉到了谷底。他翻出一條串銅錢的紅繩,將玉佛重新串起,掛在了脖子上。這塊玉佛離了他十五年,最終還是回到了他身邊。

傅雲琛換了身衣服,精神恢復了許多。他先是去鴻意樓對經理交待了幾句,接着便去張公館了。

張公館內瀰漫着一股中藥的味道,很是苦澀。後廚忙着殺雞宰羊,顯得鬧哄哄的。

“將軍病了,需要進補,”管家一邊迎傅雲琛一邊說道,“傅先生吃飯了沒有?”

傅雲琛常來常往,管家對他也比一般客人態度親厚。

傅雲琛搖了搖頭,不知怎的,他獨自在家中毫無食慾,一到張公館便覺飢腸轆轆。

“那就好啦,您先和將軍談事吧。”

到了臥房門口,傅雲琛剛要敲門,便聽見何副官的聲音——“將軍真的打算將此事全權交給市政府來處理而不過問嗎?”

張崇嶽說,“此事我不想深究。不必多說了。在傅雲琛面前,不要過多提及。”

何副官無可奈何道,“好吧。”

何副官便開門出來,見傅雲琛就在門外,兩人一陣尷尬,彼此錯了錯身,裝得若無其事。

傅雲琛一進屋子,張崇嶽便笑臉相迎,“你來啦。”

張崇嶽笑容充滿暖意,好像真的很盼着他來似的。傅雲琛心頭一暖,自然而然的坐到了牀邊。張崇嶽見他臉色沉重,調侃道,“你每次見我都這幅樣子,是不是不想見我?”

傅雲琛忙否認,“不是。跟你無關。”

張崇嶽笑道,“就算是也不能奈我何。”

傅雲琛無奈道,“你總是這麼強詞奪理。”

張崇嶽見他臉上流露出一絲窘迫,便知自己的調侃起了效果。傅雲琛心裡壓着重石,委實開心不起來,好在張崇嶽一貫能逗人,傅雲琛見他沒有懷疑到郭昊天身上,總算心裡好受一些。

不一會,下人來送飯。餵飯的活自然又落到了傅雲琛頭上,傅雲琛興許是帶着愧疚,全程無微不至,張崇嶽被人伺候總是舒心的,所以他不想深究背後的緣由。

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和睦,彼此還交流了一下少年時代的往事。張崇嶽一受傷便改了性,變得柔情又溫和。傅雲琛被他注視着,心裡卻沒有以往那麼緊張和不安,反而打開了話匣子,說了很多不曾對外人道的話。

傅雲琛的少年往事並不精彩,充滿血腥味和艱辛。他十八歲起幫郭長林刺殺政敵,打拼碼頭,幾年來,雙手沾血,冤魂無數。

可笑的是,傅雲琛如此效命,在郭長林眼中仍不值一提,只要覺得傅雲琛是絆腳石,便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將他一腳踢開。

傅雲琛將這些潦草帶過,卻撿了幾件零星的溫馨小事同張崇嶽分享。譬如和郭昊天郭曉婉之間僅有的一些溫情。

張崇嶽倒是個合格的聽衆,他沒有打斷傅雲琛的話。他只覺傅雲琛真是個十分簡單的人,愛憎分明。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回十分。在張崇嶽看來,郭昊天只給過一些小恩惠,傅雲琛如此念念不忘,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張崇嶽吃味道,“郭昊天對你不過如此,你尚且對他感恩。我雖對你做過一件錯事,但救過你三次,你怎麼不記得我的好呢?”

這一問倒叫傅雲琛啞口無言,他被盯得不知所措,又覺得屋子裡悶熱,便把領口解開了兩個釦子。

張崇嶽眼神毒辣,一眼便見到那玉佛掛在他脖子上。

“這玉佛,郭昊天還給你了?難道是因爲我?”

傅雲琛忙捂住玉佛,尷尬道,“跟你無關。”

張崇嶽驚訝道,“還是說你爲了我和他吵架了?所以你昨天才回去休息,沒來見我?”

傅雲琛真不知道張崇嶽這麼有想象力,而且還自我感覺良好。雖然他說的事實,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傅雲琛搪塞道,“你想多了。”

張崇嶽並不罷休,還要再問。正這時,何副官敲門進來了,他神色嚴峻,帶着怒意。

傅雲琛神情擔憂,他生怕郭昊天又要對付張崇嶽。

何副官氣道,“秘書處方纔來電話,說是和總理辦公室協商過了,將鬆井一郎押送到北京接受審查。”

張崇嶽皺眉道,“這件事你和總理辦公室覈實了嗎?”

何副官道,“就是因爲覈實了,才生氣!如此一來,豈不是放過了鬆井一郎?日本人在東北的勢力頗大,這樣一折騰,與判他無罪何異!”

張崇嶽怒斥,“這是總理授意,你不要妄談。他們自有考量。”

何副官看了眼傅雲琛,一語雙關道,“還要多謝郭督理從中協調,否則怎會效率如此之高?一定是感念傅先生的關係。”

傅雲琛默默聽着,並沒有插話。

張崇嶽知他指桑罵槐,不高興道,“你越發沒規沒矩了。你是什麼身份,難道還要指責長官嗎?”

何副官明白張崇嶽是顧忌傅雲琛才一再容忍郭昊天胡作非爲,如今已經是非不分,竟讓郭昊天騎到他們頭上來了。

“傅先生,你認爲呢?此事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鬆井一郎逃出生天?”

何副官是第一回因爲傅雲琛而逾越,他只是護主心切,擔心郭昊天繼續對張崇嶽不利。

張崇嶽指着門口,怒道,“出去!”

傅雲琛這纔出聲,“副官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們不能姑息養奸!”

何副官見傅雲琛態度堅決,便問,“傅先生打算怎麼做?”

傅雲琛眼中精芒一閃,冷冷道,“我要讓他沒有性命到達北京。”

張崇嶽聞言心中一凜,因爲見慣了傅雲琛優雅靦腆的模樣,居然忘了他是殺手出身。

何副官興奮道,“我跟你一起行動!”

傅雲琛頭腦清晰,否決道,“此事涉及太廣,軍部不宜插手。你要留在陵城,省得事後日本領事館問責會聯繫到你們。由□□出手,萬無一失。這事你們不必管了。”

張崇嶽倒是不同意,“不行!鬆井一郎放走便是,我可不想你爲我冒險。”

傅雲琛輕輕一笑,“你放心,我會謹慎的。如果勝算不大,我也不會貿然出手。此事不光爲你一人,鬆井一郎在陵城吃了虧,要是留着遲早會回來報復。我們應該先下手爲強。”

張崇嶽一向殺伐決斷,卻因爲傅雲琛婆媽起來。傅雲琛好不容易洗掉了殺手的身份,如今卻爲了他再次殺人。這種傅雲琛式的血腥浪漫,讓張崇嶽頗爲受用,有種被保護的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