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琛和郭昊天大吵了一架, 元氣大傷,整個人都懨懨的。他走出市政,只覺頭痛欲裂, 估計是風寒發作了。
他晃晃悠悠走到門口, 正想叫一輛黃包車。有人迎上來, 問道, “傅先生, 您怎麼了?”
傅雲琛擡頭看清了來人正是秘書處的顧真。彼時,顧真剛剛送走日本領事,見傅雲琛臉色蒼白, 便過去問問。
傅雲琛見是他,便說道, “麻煩幫我叫輛車。”
顧真見他臉色很蒼白, 便將他扶到黃包車上, 自己也叫了輛,一路陪同送他回去。
到了傅公館, 管家說擔心了一宿,傅先生一晚上沒回來,家裡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傅雲琛搖了搖頭,說,“我很累, 一會再說。”顧真和管家一道將他送回臥房。傅雲琛累得倒頭就睡, 也沒精力感謝顧真。
顧真倒不在意, 他隨即匆匆折返回到督理辦公室彙報情況。他剛走到督理辦公室門口, 便被曹奎攔下。
曹奎心有餘悸道, “別進去了。督理心情不好,才臭罵了我們一頓。”
顧真聯繫到傅雲琛身上, 便猜到了幾分,他不以爲然道,“這是很重要的事,就算被罵,也不能耽誤。”
果然,顧真一進辦公室,便感受到辦公室裡沉重的低氣壓。
郭昊天怒火沖天,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不是說了,不許打擾我麼!沒聽懂是不是!”
顧真知他本性是色厲內荏,平淡道,“報告督理,屬下剛剛送走日本領事。”
郭昊天森然道,“領事有沒有說什麼?”
顧真搖了搖頭道,“領事說,此事涉及甚廣,還望督理不要引火上身。”
郭昊天冷哼一聲,“他還敢要挾我。”
顧真沉吟道,“屬下認爲,此事由您來過問,確實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不如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上頭。”
郭昊天擡起頭來,表情稍有緩和,“繼續說。”
顧真道,“張參謀遇害,根據律例兇嫌是死罪,但是犯人身份特殊,在國內並沒有審判外國人入獄的先例,陵城來做第一人,確實不妥,稍有閃失可能引起政治問題。既然總理辦公室也過問此事,不如交由北京政府來審問。”
郭昊天問,“那要將鬆井一郎送到北京去了?”
顧真道,“正是。我相信這個折中的辦法日本領事館也會同意的。畢竟,北方是他們的勢力範圍,動用關係會比在陵城更得心應手。至於上頭怎麼審,怎麼判,都和我們無關。”
郭昊天看他一眼,讚許道,“你倒是很聰明。”
顧真平靜道,“爲督理排憂解難,是我的職責。”
郭昊天道,“我會考慮的,你先出去吧。”
顧真想了想,又說,“方纔屬下在門口碰到傅先生,傅先生好像病了,臉色很差。”
郭昊天聞聲立刻轉過身來,問道,“他怎麼樣?”
顧真嘆了口氣,“看情形不太好。屬下知道他是督理的朋友,便送他回去休息了。”
郭昊天內心百味陳雜,十分無措,他知道他傷害了傅雲琛,可是傅雲琛知道他也很心痛嗎?郭昊天抿了抿脣,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傅雲琛最後的表情:痛苦和不解。傅雲琛從不虧欠他什麼,爲什麼自己只會一再索取,不懂回報呢。
顧真見郭昊天沉默,便說,“屬下說句逾越的話,督理和傅先生感情深厚,不要因爲一時的誤會產生嫌隙。人生難得一知己,這份情誼來之不易啊。”
郭昊天聞言一怔,“你……”
顧真趕緊澄清,“您和傅先生的關係,屬下也是從曹副官那裡聽來的,絕對沒有要過問督理私事的意思,只是希望督理可以對事不對人,不要遷怒傅先生。我相信傅先生對督理也是真情實意,絕無半點虛假。”
郭昊天驚覺顧真一個外人,竟然將事情看得如此通透,他並非無動於衷,但不能在顧真面前表露太多。
“你出去吧,今天你的話太多了。”
顧真好話說盡,見郭昊天仍原地不動,內心嘆了口氣,轉身離去了。
張崇嶽等了一天,見傅雲琛還沒回來,非常掛心,差人去傅公館問了問,知道他是回家休息了,便安下心來。
這邊,傅雲琛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他大夢初醒,恍如隔世,身上汗涔涔的,捂了一聲冷汗。他望着枕邊的玉佛,心沉到了谷底。他翻出一條串銅錢的紅繩,將玉佛重新串起,掛在了脖子上。這塊玉佛離了他十五年,最終還是回到了他身邊。
傅雲琛換了身衣服,精神恢復了許多。他先是去鴻意樓對經理交待了幾句,接着便去張公館了。
張公館內瀰漫着一股中藥的味道,很是苦澀。後廚忙着殺雞宰羊,顯得鬧哄哄的。
“將軍病了,需要進補,”管家一邊迎傅雲琛一邊說道,“傅先生吃飯了沒有?”
傅雲琛常來常往,管家對他也比一般客人態度親厚。
傅雲琛搖了搖頭,不知怎的,他獨自在家中毫無食慾,一到張公館便覺飢腸轆轆。
“那就好啦,您先和將軍談事吧。”
到了臥房門口,傅雲琛剛要敲門,便聽見何副官的聲音——“將軍真的打算將此事全權交給市政府來處理而不過問嗎?”
張崇嶽說,“此事我不想深究。不必多說了。在傅雲琛面前,不要過多提及。”
何副官無可奈何道,“好吧。”
何副官便開門出來,見傅雲琛就在門外,兩人一陣尷尬,彼此錯了錯身,裝得若無其事。
傅雲琛一進屋子,張崇嶽便笑臉相迎,“你來啦。”
張崇嶽笑容充滿暖意,好像真的很盼着他來似的。傅雲琛心頭一暖,自然而然的坐到了牀邊。張崇嶽見他臉色沉重,調侃道,“你每次見我都這幅樣子,是不是不想見我?”
傅雲琛忙否認,“不是。跟你無關。”
張崇嶽笑道,“就算是也不能奈我何。”
傅雲琛無奈道,“你總是這麼強詞奪理。”
張崇嶽見他臉上流露出一絲窘迫,便知自己的調侃起了效果。傅雲琛心裡壓着重石,委實開心不起來,好在張崇嶽一貫能逗人,傅雲琛見他沒有懷疑到郭昊天身上,總算心裡好受一些。
不一會,下人來送飯。餵飯的活自然又落到了傅雲琛頭上,傅雲琛興許是帶着愧疚,全程無微不至,張崇嶽被人伺候總是舒心的,所以他不想深究背後的緣由。
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和睦,彼此還交流了一下少年時代的往事。張崇嶽一受傷便改了性,變得柔情又溫和。傅雲琛被他注視着,心裡卻沒有以往那麼緊張和不安,反而打開了話匣子,說了很多不曾對外人道的話。
傅雲琛的少年往事並不精彩,充滿血腥味和艱辛。他十八歲起幫郭長林刺殺政敵,打拼碼頭,幾年來,雙手沾血,冤魂無數。
可笑的是,傅雲琛如此效命,在郭長林眼中仍不值一提,只要覺得傅雲琛是絆腳石,便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將他一腳踢開。
傅雲琛將這些潦草帶過,卻撿了幾件零星的溫馨小事同張崇嶽分享。譬如和郭昊天郭曉婉之間僅有的一些溫情。
張崇嶽倒是個合格的聽衆,他沒有打斷傅雲琛的話。他只覺傅雲琛真是個十分簡單的人,愛憎分明。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回十分。在張崇嶽看來,郭昊天只給過一些小恩惠,傅雲琛如此念念不忘,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張崇嶽吃味道,“郭昊天對你不過如此,你尚且對他感恩。我雖對你做過一件錯事,但救過你三次,你怎麼不記得我的好呢?”
這一問倒叫傅雲琛啞口無言,他被盯得不知所措,又覺得屋子裡悶熱,便把領口解開了兩個釦子。
張崇嶽眼神毒辣,一眼便見到那玉佛掛在他脖子上。
“這玉佛,郭昊天還給你了?難道是因爲我?”
傅雲琛忙捂住玉佛,尷尬道,“跟你無關。”
張崇嶽驚訝道,“還是說你爲了我和他吵架了?所以你昨天才回去休息,沒來見我?”
傅雲琛真不知道張崇嶽這麼有想象力,而且還自我感覺良好。雖然他說的事實,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傅雲琛搪塞道,“你想多了。”
張崇嶽並不罷休,還要再問。正這時,何副官敲門進來了,他神色嚴峻,帶着怒意。
傅雲琛神情擔憂,他生怕郭昊天又要對付張崇嶽。
何副官氣道,“秘書處方纔來電話,說是和總理辦公室協商過了,將鬆井一郎押送到北京接受審查。”
張崇嶽皺眉道,“這件事你和總理辦公室覈實了嗎?”
何副官道,“就是因爲覈實了,才生氣!如此一來,豈不是放過了鬆井一郎?日本人在東北的勢力頗大,這樣一折騰,與判他無罪何異!”
張崇嶽怒斥,“這是總理授意,你不要妄談。他們自有考量。”
何副官看了眼傅雲琛,一語雙關道,“還要多謝郭督理從中協調,否則怎會效率如此之高?一定是感念傅先生的關係。”
傅雲琛默默聽着,並沒有插話。
張崇嶽知他指桑罵槐,不高興道,“你越發沒規沒矩了。你是什麼身份,難道還要指責長官嗎?”
何副官明白張崇嶽是顧忌傅雲琛才一再容忍郭昊天胡作非爲,如今已經是非不分,竟讓郭昊天騎到他們頭上來了。
“傅先生,你認爲呢?此事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鬆井一郎逃出生天?”
何副官是第一回因爲傅雲琛而逾越,他只是護主心切,擔心郭昊天繼續對張崇嶽不利。
張崇嶽指着門口,怒道,“出去!”
傅雲琛這纔出聲,“副官的擔憂不無道理。我們不能姑息養奸!”
何副官見傅雲琛態度堅決,便問,“傅先生打算怎麼做?”
傅雲琛眼中精芒一閃,冷冷道,“我要讓他沒有性命到達北京。”
張崇嶽聞言心中一凜,因爲見慣了傅雲琛優雅靦腆的模樣,居然忘了他是殺手出身。
何副官興奮道,“我跟你一起行動!”
傅雲琛頭腦清晰,否決道,“此事涉及太廣,軍部不宜插手。你要留在陵城,省得事後日本領事館問責會聯繫到你們。由□□出手,萬無一失。這事你們不必管了。”
張崇嶽倒是不同意,“不行!鬆井一郎放走便是,我可不想你爲我冒險。”
傅雲琛輕輕一笑,“你放心,我會謹慎的。如果勝算不大,我也不會貿然出手。此事不光爲你一人,鬆井一郎在陵城吃了虧,要是留着遲早會回來報復。我們應該先下手爲強。”
張崇嶽一向殺伐決斷,卻因爲傅雲琛婆媽起來。傅雲琛好不容易洗掉了殺手的身份,如今卻爲了他再次殺人。這種傅雲琛式的血腥浪漫,讓張崇嶽頗爲受用,有種被保護的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