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四月,新帝初御乾清門聽政,制詔訓飭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文武大臣凡三道,又命怡親王允祥總理戶部,封其子弘昌爲貝子。
此前雍正命皇十六弟允祿出嗣莊親王博果鐸,又封皇十七弟允禮爲果郡王,晉封淳郡王允祐爲親王。至此,除了早先犯事的大阿哥和二阿哥、被雍正打發走的九貝子允禟和爲雍正所不喜的十五阿哥允禑以外,雍正那些成年了的兄弟都已經封王,而皇十三弟允祥儼然已是諸王當中的第一重臣。
五月,雍正御太和殿視朝。錫若看他矗立在朝堂上侃侃而談,顧盼之間頗有幾分大局初定的自得感,不由得又想起了被他幽禁起來的胤禎和正在西北野地裡喝風的允禟和允礻我,便覺這新朝新氣象,其實也就那麼回事。
只是雍正剛剛舒坦了沒久,他和胤禎的生母仁壽皇太后烏雅氏就病危,幾天後便猝然離世了。這位先帝康熙的德妃,興許是受不了這大喜大悲來回地衝擊,做皇太后纔不過半年,就匆匆離開了人世,留下她兩個水火不容的親生兒子,仍在雍正初年國庫空虛、吏治的大環境裡,或明或暗地爭鬥着。
烏雅氏薨逝那天,臨終前曾拉着雍正的手說了很久的話。錫若雖然不知道他們談話的具體內容,但是猜想烏雅氏應該也是在勸雍正要愛惜同胞手足。太后梓宮奉安在寧壽宮之後,雍正就下旨封貝子允禵爲恂郡王,還特許他從老康的饗殿趕來奔喪。
錫若在見到胤禎之前,着實有些擔心他會因爲自己沒能見到額娘最後一面、又和雍正起了爭執,可是等到胤禎真的跨進寧壽宮拜祭亡母時,卻顯得異常地沉默,在烏雅氏靈前默默地流了一陣眼淚之後,就一言不發地守在了靈堂裡,簡直跟他之前大鬧老康的靈堂時那種激動的表現大相徑庭,弄得連雍正都忍不住在御座上多看了他兩眼。
錫若在雍正的默許下,總算留在了寧壽宮裡陪着胤禎守靈。不想雍正自己也留在了寧壽宮裡過夜。錫若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雍正和胤禎幾乎同時問道,隨即有些錯愕地互看了一眼,又飛快地掉開了頭去。
錫若看得心裡好笑,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時候笑出來,便咳嗽了一聲說道:“奴才是覺得,好久沒看見皇上和十四王爺這麼親近地坐在一處了,仁壽皇太后她老人家在天有靈,心裡大概也會覺得很安慰,故而有此一嘆。”
胤禎不言聲地看了錫若一眼,目中頗有不以爲然的神色。雍正卻露出有些深思的目光,又有幾分玩味地重複了一句,“十四王爺……”
錫若聞言不覺愣了一下,依稀想起以前還是雍親王的胤禛問過自己,“將來十四弟要是封王,你叫不叫他十四王爺?”,頓覺有幾分尷尬,連忙掩飾地端起手邊的茶來喝了一口,心裡頭卻暗想道,乖乖,這麼細小的事情都能記住,雍正的記性也未免太好了。他想起自己以前在雍正面前有過的那些烏龍事件和口無遮攔的時候,心裡不覺又有些發毛。
陪坐到深夜之後,錫若終於撐不住倦意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卻發覺雍正已經不見了,胤禎還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對面的蒲團上,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像是老僧入定。
錫若揉了揉眼睛問道:“什麼時候了?”
胤禎睜開眼來,卻朝錫若說道:“你自己不是有表麼?”
錫若“哦”了一聲,正想伸手去掏自己的懷錶時,動作卻突然僵住了。胤禎眼不錯珠地盯着他問道:“怎麼了?”
錫若摸着頭乾笑了兩聲說道:“出門走得急,忘帶了。”
“是麼?”胤禎說着慢慢地舉起了手裡的那塊銀懷錶,問道,“那這是什麼?”
錫若一看見那塊銀表,立刻伸手探進了自己懷裡,緊接着臉色就變了。
胤禎怒極反笑道:“你睡着的時候,這玩意兒從你懷裡滑落了出來,可巧被我看見了。要不然我還一直被你矇在鼓裡,不知道你早已揣上了我四哥的東西!十四王爺……你們老早就商量好怎麼打發我了?”
錫若被胤禎說得簡直要吐血,心道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不過他也知道胤禎此時情緒失常,不能太過苛責,便舔了舔乾涸的嘴脣說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舍不捨得下這裡的一切?”
胤禎緊緊攥住了手裡的那塊表,垂眼問道:“什麼意思?”
錫若拖着自己身下的蒲團,一直挪動到胤禎身旁方纔停下,又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你要是放得下這裡的一切榮華富貴,還可以跟我一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知道麼?外面的世界其實很大很大,絕不僅僅侷限於紫禁城裡這片互相傾軋的小天地。你若是真心想出去看看,我可以想法子安排。”
胤禎有些愣怔地看了錫若一會,有一陣子眼睛裡流露出真切的嚮往神情來。錫若正看得心喜的時候,卻見胤禎又搖了搖頭。錫若又是詫異又有幾分失望地問道:“你捨不得走?”
胤禎咬咬牙說道:“不是。眼下這座紫禁城,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
錫若皺眉問道:“那爲什麼還不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非大丈夫所爲’,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
胤禎嘆了口氣,又搖頭道:“八哥、九哥、十哥還在備受煎熬,我怎麼能自己逃去逍遙?”
錫若心裡發急,便衝口而出道:“你就算留下來,以你今時今日的境地,實在也幫不了他們什麼忙,只不過陪着他們一起倒黴而已!我想八爺他們也不願意你這樣。眼下這情景,能走脫一個是一個。其他人……其他人我回頭再想辦法!”
胤禎卻皺緊了眉頭說道:“大丈夫有所不爲,有所必爲!當日八哥、九哥和十哥傾盡全力支持我西征,眼下他們要落難了,我老十四卻自己跑得遠遠兒的去當太平王爺。這種事情,我幹不出來!”
錫若見胤禎如此固執,急得站起身來團團直轉,嘴裡“哎呀哎呀”、“這可怎麼辦好”地亂叫着,倒教胤禎看得眉頭舒展了開來。
胤禎擡擡手,居然把手裡的懷錶遞還給了錫若,說道:“我又錯怪你了。”
錫若聞聲便停下了腳步,看着胤禎齜牙咧嘴地說道:“我就說麼,你這個人就是小心眼兒,還認死理兒。唉,我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不,是十四輩子的黴了。”
胤禎不禁聽得一笑,嘴裡調侃道:“你當日沒有把寶押在我四哥身上,現在後悔也遲了。”
錫若卻又搖頭道:“我本來就沒有把你們當作寶來押,所以也沒有什麼後悔押錯了一說。其實……其實現在的情形,已經比我預想的要好一些了。”
錫若會這麼說,是因爲他記得歷史上的胤禎非但沒有被雍正允許奔母親的喪,就連封他的那個郡王也是打了折扣的,實際上卻仍舊被當作固山貝子來對待,說白了就是一個沒有多大意義的空頭銜而已,由此也讓兩兄弟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而眼下胤禎受封的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郡王,也得以在他母親靈前盡孝,甚至連他先前帶兵圍暢春園的事情,也暫時地按了下去,顯然是還不想發作他這個親弟弟的意思。不過也可能是因爲雍正在全力推行他的新政,所以暫時沒有心思動他這幾個對頭的兄弟……
可是胤禎卻不知錫若瞬間就轉過了這許多念頭,便露出有些憤然的神色說道:“我眼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居然還說好?”
錫若心知沒法兒跟胤禎解釋自己的想頭,便轉開了話題問道:“皇上前陣子下詔免去了雲南入藏兵丁應補的倒斃馬匹。”
胤禎見錫若突然說起軍務來,倒是愣了一下,然後纔想起錫若不久前被雍正派去兼任兵部尚書,便默了默神說道:“我看我四哥多半還想對西北用兵,瞧着不像是個主和的意思。先帝當初也是因爲國庫緊張,不得已纔在準噶爾用了和策。我四哥……是個理財能手,應該能很快地攢起一筆用兵的銀子來。”說着又扯了扯嘴角,似乎對自己說雍正的好話很不滿意。
錫若見狀有些好笑,於是很有愛心地摸了摸胤禎的半光頭算是勉勵,只可惜十四霸王不領情,反倒重重地給了他的爪子一下,疼得錫若差點沒來一聲夜半狼嗥。總算他顧慮到這是在皇太后靈前,爲了避免雍正把自己當豬頭奉祭給他老孃,只得硬生生地把這聲慘呼壓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卻有些扭曲。
恰在這時雍正又不知從哪裡逛了回來,推門一見到錫若的樣子,不覺愣住了。錫若怕他訓斥自己在太后靈前不莊重,連忙又抱着蒲團坐回了原來的位置,臉上擺出一副相當應景的肅然表情來。
雍正見錫若調整表情的功夫如此到家,一時間倒也無話可說,便朝外面努了努嘴,說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跟十四王爺說。”
錫若聽見“十四王爺”四個字的時候,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有些擔心地看了胤禎一眼之後,自己帶上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