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胤禎的聲音大得把乾清宮前面的侍衛都招了過來,以爲這邊出了什麼亂子。只是他們很快又被胤禎的目光瞪了回去。
胤禎一把揪住錫若的衣領,用力地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之後,又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再說一遍試試?”
錫若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被胤禎的目光刺得簡直要再當一遍篩子,嘴脣顫動了幾下,終究沒敢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這時乾清宮裡的筵席已經散了,月臺上開始傳出密集的人聲來。胤禎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又一把丟開了他的衣領。
錫若踉蹌了幾步之後方纔站住,只得摸着被胤禎揪得皺巴巴的領口苦笑,心知以後是萬萬不能在這霸王面前提起這話題了,不然非但跑不成,還可能會被他臭揍一頓。
胤禎看了乾清宮裡走出來的人羣一眼,忽然又說道:“你要是真有這個心思,也等我從西北迴來了再說。不許自己偷偷地跑掉!”
錫若無奈地看了胤禎一眼,心道你怎麼也會讀心術了?不錯,我就是想趁着所有的底牌都還沒有掀開的時候跑路,雖然對你不夠義氣,可我真覺得自己要兜不住這副牌了呀!要知道,我下棋拱豬都沒鬥贏過你親哥啊!要論起耍手腕兒來,在老謀深算的雍親王面前就加倍地不是個兒了,嗚……
胤禎見錫若嘴裡唸唸有詞,急忙伸手扯了他一把,又帶着他往宮門外走,一直走到其他人看不見的角落裡,才又問道:“你一路上都在念叨些什麼?”
錫若哭喪着臉說道:“我說我不想變成幾百個肉包子去喂狗。”
胤禎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敲打了錫若一下,斥道:“誰說要把你變成肉包子了?”
錫若探頭往午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如今他雖然知道午門不是殺頭的地方了,卻還是對那個地方充滿了本能的敬畏,又縮回來認真地看着胤禎說道:“皇上就是這兩年的事兒了。你擁兵在外,雖然表面上看着是風光無限,可實際兵權都不在你手裡。皇上一紙詔書,就能立刻把你這個‘大將軍王’解職。可是除了你自己以外,將來無論是誰登上了皇位,都難免會對在西北陳兵十幾萬、在軍中也頗有威望的你忌憚幾分。只怕到時候,你……你連自保都難啊!”
胤禎聽得默不作聲了一會,末了卻忽然說道:“我還以爲你一輩子都會那麼天真呢。看來這些年你也長進了不少……沒白跟老四套近乎。”
錫若顧不上胤禎話裡的嘲諷之意,又覷着他的臉色說道:“這些你既然都知道,那接下來要怎麼辦,你給我句實話吧!也省得我自己一天到晚地瞎琢磨。”
胤禎看着已經凍成堅冰的護城河和不遠處的景山,突然說道:“過了我皇阿瑪御極六十年的時候,他要是再派我回西北,那就是不要我成功,而是怕成功以後難於安頓我。”
錫若聽得心裡一驚,下意識地問道:“這話怎麼說?”
胤禎伸手搗了一下身前的小石獅子,一臉憂慮地說道:“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手中實際沒有多少兵權,卻又白擔着這個‘大將軍王’的虛名。皇阿瑪聖心默屬的人要不是我,必定會把我打發得遠遠的,以免留在京城和八哥他們彼此呼應,妨礙他看中的新君登基。到那時候,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我……”
錫若聽得一陣沉默。他沒想到胤禎身在局中,竟然還能這麼冷靜地看待自己的處境,不覺爲自己先前的莽撞和盲目感到有些汗顏,便捋了一把胸前那掛御賜的紅珊瑚朝珠說道:“情況也還沒有你料想的那麼糟糕。皇上如今的精力雖然益發不濟,可他也不是神仙,未必能預料到自己的準確歲數。他派你出去,又派了這麼多宗室王公參贊軍務,說不定就是學的明太祖在洪武二十四年時,讓皇太子朱標撫軍陝西,又讓各處公侯跟隨太子身邊,其意圖正在鍛鍊他的接班人和培養太子的威信。”
胤禎聽得兩眼放光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還有望一爭?”
錫若看着胤禎那雙因爲希望而閃閃發亮的眼睛,不覺在心裡嘆了口氣。說句實話,老康到底看中的是哪個皇子,儘管他差不多天天跟在老康身邊,也還是猜不透這位帝王的心術。歷史上最後繼位的雖然是雍正,可是關於他繼位的種種謠傳和紛爭卻始終不斷。如果僅照眼前的局勢來看的話,胤禎和他的這個親哥哥,實際上是半斤對八兩,手中都握有一部分資本,也都面臨着很大的風險。如果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那八阿哥或者其他皇子就等着坐收漁翁之利了。
錫若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試探着朝胤禎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跟你四哥和解?”
胤禎臉色頓時劇變,死死地盯着錫若問道:“你什麼意思?難道你要我還沒爭就向他認輸嗎?”
錫若被問得啞口無言,心知這兩個同胞親兄弟芥蒂已深,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可以勸回的,只得長嘆了一聲說道:“你既然不願意與他聯手,那便只好同他鬥到底了。不過你遠在西北,同八爺他們如今也互相有一層防備,反倒不如四爺跟十三爺兩人的聯盟來得牢靠。你又要拿什麼同他鬥?”
胤禎聽得煩躁起來,便又伸手擂了一把身前的小石獅子,悶聲道:“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他!”說着卻又看着錫若問道:“那你到底要倒向哪一邊?我知道你一直沒跟老四和老十三斷了聯繫,只是我一直都相信你,才同你說了今天這些話。你要是轉身就把我給賣了,那我也只能埋怨自己白長了兩隻眼珠子。”
錫若瞟了胤禎一眼,隨即垂頭道:“我什麼時候真倒向過四爺那邊?”
胤禎聽得面色一喜,隨即又露出愁容說道:“可是單憑你一個,在這裡也難有大的作爲。我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在軍中,在朝廷和宮裡頭的根基,的確是遠遠不及我四哥和我八哥他們。”
“所以他們兩方之中,你必須要跟一方聯手!”錫若斷然說道,“單憑你自己,就算皇上將來真的傳位給你,那個位子你也坐不穩。不過……”
“不過什麼?”胤禎聽錫若把話只說到一半,急得一跺腳道,“都這時候了,你還賣什麼關子!”
錫若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咬牙道:“皇上如果真的傳位給四爺或者其他人,你能接受這個結果,死心擁立新君嗎?”
胤禎全身顯而易見地僵硬了一下,隨即便轉過身沉默地離開了。結果一直到他再度出發去西北,錫若也始終沒有聽到胤禎對那個問題的回答。
就在錫若這樣的忐忑不安中,老康登基六十年的紀念日終於還是來了。
康熙是在順治十八年即康熙元年正月,在世祖靈前繼位,由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大臣輔政了六年半之後親政,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十年的時間,其他他誅鰲拜,平三藩,收服臺灣、親征噶爾丹,還抵禦了俄羅斯的入侵,在位的這一甲子可說是搖曳多姿,也親手揭開了中國封建王朝最後一個盛世的序幕。
康熙六十年正月的時候,老康以自己登基六十年,派出了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礻匋、和皇三子的世子弘晟分別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二月,老康又親自拜謁了孝莊山陵、孝陵、孝東陵,行告祭禮,隨後命公策旺諾爾布駐防西藏,還封賞了一干平定西藏的功臣。可是撫遠大將軍胤禎的爵位,卻仍舊是那個不倫不類的“大將軍王”,既沒有正式的親王封號,也沒有享受到親王的俸祿。
沒過多久,大學士王掞和一干御史再度密疏復儲。老康終於忍無可忍,將王掞與諸御史一起發配到西陲軍前效力。只是因爲王掞年老,責其子奕清代往,爲父贖罪。命其子詹事王奕清及陶彝等十二人爲額外章京,軍前效力。
錫若寫信告訴胤禎這件事的時候,還很是感慨了一番,結果胤禎在覆信裡,用他那筆漂亮的漢文書法,寫了斗大的六個字:先擔心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