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八年新春,距離撫遠大將軍胤禎從京城出發已經一月。他走的那天,老康爲他舉行了隆重的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出征之王、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齊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徵之王、貝勒、貝子、公並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齊集午門外。大將軍胤禎跪受敕印,謝恩行禮畢,隨敕印出午門,乘騎出,由德勝門前往。諸王、貝勒、貝子、公等並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處。大將軍胤禎望闋叩首行禮,肅隊而行。”
錫若至今想起胤禎出征時的氣派,仍然覺得像是看了一場古裝大片,當時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以至於胤禎在西行的路上還寫信回來抱怨過,大意是說自己出徵的時候,別人就算裝都要裝出一副依依不捨的表情來,唯有他納蘭錫若高興得像是在廟會上看把戲一樣,讓自己的小心臟一陣拔涼拔涼的。
錫若捏着胤禎的信乾笑了兩聲,連忙提筆復了一封信過去,內容大致是說他送大軍出征那天,因爲見大將軍王的軍威莊嚴,覺得西北大捷指日可待,所以情不自禁喜形於色云云。結果胤禎很快又在六百里加急的軍報裡夾帶了一封回給他的私信,錫若忙不迭地拆開一看,卻發覺裡面的內容只有兩個字:放屁!
老康見錫若在胤禎走後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而且幾乎天天笑容滿面,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問他道:“你跟十四阿哥朝夕相伴了十幾年,幾乎天天形影不離。他此去路途遙遠,又充滿了危險,你難道就不掛念?”
錫若當時正在吃老康自己賞賜下來的湯圓,聞言連忙把嘴裡還燙得要命的湯圓嚥了下去,使勁地吸溜了兩口涼氣之後,反倒有些奇怪地看着老康問道:“莫非皇上覺得奴才應該茶飯不思嗎?十四爺來信說他在外面天天吃飽睡好,奴才爲什麼要節食?難道皇上覺得奴才近來長胖了?”說着又有些懷疑地往自己身上看了兩眼,緊了緊褲腰帶之後,又一臉迷惑地朝老康問道:“沒覺得胖了多少啊……”
老康被錫若的話弄得一噎,連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掩飾道:“你能盡心辦差,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錫若偷偷地丟給老康一個“你很呆”的眼神,又決定不要浪費眼前的這碗“皇家湯圓”,心裡卻多少有些感慨地想道,可憐的十四,在行軍路上吃到的湯圓,不會比火槍營的子彈還硬吧……
幾乎就在同時,大將軍王的行營裡,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噴嚏聲。胤禎接過冬哥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鼻子,很有二十一世紀風格地罵道:“靠,一定又是那個傢伙在誹謗我。”
冬哥見狀不禁失笑道:“十四爺如今越來越有十六額附爺的風範了。”
胤禎聽得臉色一黑,朝冬哥斥道:“你別因爲他替你討了個媳婦兒,就時時處處都向着他。爺纔是你的正經主子!”
冬哥見狀連忙垂首肅然道:“奴才絕不敢忘記!”胤禎看着他牽了牽嘴角,卻暗想道,要是那傢伙的話,一定會滿口說着“是是是”,眼珠子卻依舊到處亂瞟。終究其他人還是沒有他的膽量,這一個月來,悶都快悶死了。以前怎麼從來不覺得,日子過起來竟是這麼慢的呢?唉……爺可不是希望別人都跟他那樣不知天高地厚,哼!
“啊欠!”這回輪到陪老康在小湯山泡溫泉的某人打噴嚏了。老康在溫泉水裡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傷風了?怎麼這些天來哈欠就沒斷過?”
錫若用這幾天都不敢離身的手帕擦了擦鼻尖,有些尷尬地說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興許是花粉症?”
老康卻對這個自己曾經聽錫若解釋過的時髦詞彙嗤之以鼻道:“現在剛過完冬,連花都沒開幾朵。哪來的花粉?”
錫若低頭沉思了一會之後,說了句“奴才失陪片刻”,便一溜煙地跑到盛放筆墨的地方,蘸墨飛快地寫了一封什麼的東西,正想封起來的時候,老康卻已經從溫泉池裡走了上來,伸手拽過他手裡剛纔一揮而就的東西,念道:“大將軍王十四臺鑑:我們停戰吧。我相信你也打了很多個噴嚏了。順帶問你和十幾萬大軍的好,吉祥吉祥。錫若。”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老康又好氣又好笑地把信紙扔還給錫若,見他用一副小心翼翼地樣子兜住那張信紙,而且居然真的裝到信封裡封了起來,不禁又笑斥道,“兵部六百里加急,就給你們送些這樣的信。不像話!”
錫若以爲老康是嫌他們佔用了公家的免費快遞,連忙打哈哈道:“所以我們每次寫信都寫得很短,而且總是讓驛差順帶捎個信兒,不敢過分煩勞他們,嘿嘿……”
老康搖搖頭斥道:“胡鬧!”好在也沒提讓錫若他們補交驛站快遞費一類的事。
錫若這才鬆了口氣,又覷着老康的臉色說道:“皇上,奴才在摺子上看到江蘇和安徽又報了荒年,是否要再截漕糧讓這兩省備荒?”
老康聽得皺起了眉頭,隨即又嘆了口氣說道:“你和雍親王去辦吧。讓戶部截個三、四十萬石的漕米,給那兩省運過去。”
錫若知道這是關乎兩省百姓生計的大事,也顧不得老康又派了自己去跟最怕的雍親王辦差,連忙匆匆擬了一道諭旨,又請老康的玉璽蓋過了戳,這才把聖旨往懷裡一揣,就三步並作兩步走,徑自出了行宮去找雍親王。
正留在京城裡坐橐兒的雍親王見到錫若一頭闖進戶部來時,倒有幾分驚訝,覷着他被寒風凍得發紅的臉色問道:“你不好好地陪皇上在小湯山享福,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錫若衝着雍親王一樂,卻從懷裡掏出老康的那張諭旨說道:“我送四爺想要的東西來了。”
雍親王立刻改了莊容,恭恭敬敬地聽錫若宣讀了聖諭之後,再看向他的時候,那雙素來幽深冰冷的眸子里居然也現出了一絲暖意,破天荒地指了指自己身旁靠火盆近的位置說道:“這邊離火近,你坐過來烤烤吧。”
錫若因爲全身都凍得發僵,也就顧不得和雍親王客氣,道了聲謝之後,果真撩起袍角坐在了雍親王對面,又搖了搖身前的茶壺,皺眉說道:“戶部怎麼連口熱茶都沒有?”
雍親王看着眼前這個仍舊保持着少年時那副靈動和坦率神氣的人,多少有些感到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他把聖旨交給戶部的官員去照章辦理的時候,又見戶部的小吏已經識趣地給錫若換了一壺熱茶,便朝那個抱着茶壺暖手的人問道:“你怎麼突然想起討這個旨意來了?”
錫若朝雍親王一笑道:“我記得四爺每年都是差不多這時候討賑災備荒旨意的。今年您被皇上留在了京裡坐橐兒,想必事情多得忙不過來,心裡卻又惦記着這事兒,所以就越俎代庖了一下。”說着又趕緊舉起了一隻手,拼命地搖晃着說道,“可不是故意要跟四爺您搶風頭。”
雍親王微微一笑道:“這是誰都應該記着去請旨的事,怎麼能說是搶了我的風頭呢?”
錫若看見雍親王露出笑容,倒覺得十分稀罕,忍不住抱着茶壺多瞧了兩眼。旁邊那個剛給他換熱茶的小吏更像是見了鬼一樣,差點沒把手裡的大壺砸在了腳背上。
雍親王咳嗽了一聲,又朝錫若說道:“聽說你最近跟十四弟的書信往來頻繁。他在外面一切可都安好?”
錫若立刻警覺地說道:“也沒說什麼。不過互相報個平安,再說說家裡和路上的情形罷了。”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說道:“他沒把家室託付給我或者其他皇子照料,反倒託付給了你這個外人,也真是我大清開國以來的一樁奇聞了。”
錫若只覺得自己後背上又開始颼颼地冒冷汗,正想尋個什麼理由從雍親王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時候,卻早被他一眼看穿。
雍親王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說道:“你不用躲着我走了。他老十四要能一心惦記着爲國家朝廷效力,我這個親哥哥斷不會讓人扯他的後腿。皇上的旨意你既然已經傳到,就快些回他老人家身邊伺候去吧。”說罷便端起茶來送客。
錫若見雍親王把話說得如此乾脆利落,心裡倒是有幾分敬佩,便依言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又順勢給雍親王請了一個安之後,就頭也不回地出了戶部,自己回暢春園繳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