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晗和宓兒對話的時候,大理寺大牢裡,同樣有一場對話。
大理寺某間審訊室內,徐修彥走了進來,朝邊上的獄卒道,“你們先退下吧。”
獄卒應聲退了出去。
審訊室內,徐修彥坐在審訊位上,對面是馬稷山。
當日事發後,馬稷山就被押入大牢,交給大理寺審訊。
因爲事情還在審理當中,他並未吃什麼苦頭,身上連個鐐銬都沒有戴。
這也很正常,畢竟他只是有嫌疑,而且,現在沒有任何的證據顯示馬稷山和馬進山掉包的事情有關。
所以,大理寺的人也就沒有折騰他。
徐修彥翻看着桌上的卷宗,沒有說話。
最先開口的人反倒是馬稷山,他笑着道,
“沒想到徐大人升官的路倒是很順利,明明閣老都已經被陛下架空了,大人倒是順利升遷了。”
“徐大人不要費心查我了,我坦白的告訴你,進山的事情和我沒有一點關係。”
徐修彥淡漠的看着馬稷山,將手中的卷宗蓋了起來,淡淡地說道,
“馬進山的事情和你沒關係,那麼,我們就來說說和你有關係的事情。”
馬稷山穩穩的坐在那裡,不解地道,
“哦?不知道大人說的什麼事情。”
徐修彥手指在卷宗上敲着,緩聲道,
“當年霍家的案子,你當時應該是知道霍家會被人陷害,所以纔會抽身離開,還退了親事的,對不對?
馬稷山似乎想不到徐修彥這個徐閣老的兒子,竟然會問他關於霍家的事情。
他愕然的看着徐修彥,然後道,
“大人這就奇怪了,霍家戰敗,和我有什麼關係,徐大人當年既是霍家的準女婿,就應該知道我和霍崢的關係如何,我怎麼會害他們。”
徐修彥平靜,冷漠地道,
“別忘記了,馬福如今在我身邊做事,他參與的程度,還有做的事,可都告訴我了。”
馬稷山愣了愣,有些失笑,
“知情的人都說徐大人是個冷情冷肺的,明明和霍家有婚約也都不說出來,更是在霍家倒了後,殿試還中了探花。
卻不想,原來徐大人是個如此長情的。”
“霍家的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沒想到徐大人還在查。
不過,在下倒是很好奇,徐大人既然如此在乎霍家的事情,爲何當初選擇袖手旁觀?當年出事後,霍晗大侄女曾經去你們家求助過吧?
怎麼?你的未婚妻上門,你怎麼不出手相助?”
敲擊卷宗的‘咄咄’聲停頓了一下,纔有響起,徐修彥淡漠地道,
“我幫不了她。”
馬稷山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最後咳嗽了好幾聲才停下。
“幫不了?這是我平生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你怎麼幫不了?你父親可是攥着一份很重要的書信,只要那份書信交出去,霍家的案子就能逆轉。”
“更何況,本來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可當初霍家的罪名可是你父親推動着定下的,因爲他交上去一份至關重要的證據。”
“你若是真的如此長情,爲何當初不毀掉那份至關重要的證據,再將那份書信交上去。”
馬稷山好整以暇的看着徐修彥,彷彿在看一個虛僞至極的人,他的話將徐修彥的臉打的啪啪響,想要剝去他那長情的皮子。
一般人聽到這樣打臉,揭短的話都是惱羞成怒,或者是無言以對,可徐修彥並不是。
他看着馬稷山,冷冷地說道,
“僞證是毀不掉的,因爲它不止一份,可能有成千上萬份,毀不掉的。”
“至於書信,父親那裡根本就沒有,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馬稷山搖頭,古怪的看着徐修彥,“徐大人倒是很會推卸,可真是推的乾淨啊。”
徐修彥手指有節奏的,一下一下的敲着,“你無需用激將法激我,我沒有推卸任何的東西,霍家的事情我的確是袖手旁觀了。”
“只是,這與我今日問你的這些有什麼關聯?”
馬稷山愣住了,他沒想到徐修彥對於這些就如此坦然的承認了,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辯解,連塊遮羞布都不給自己扯一扯。
他搖搖頭,彷彿被氣笑了一般,
“徐大人倒是英勇,就這麼承認了,只是我進來是因爲進山被掉包的事情,和當年霍家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徐修彥垂眸,“因爲我是審理官,我想審什麼就審什麼,你還是老實將當年發生的事情如實招來吧。”
他擡手指了指牆邊擺放的各種刑具,並一一的講解道,
“這個是烙鐵,想必你們金吾衛應該也有,還有這個,是拔手指的,十指連心,應該很痛……”
“還有這個,據說是剝皮剔骨的,手藝好的,能將人的皮完整的剝下來,人還沒斷氣……”
他一樣一樣如數家珍地把大理寺的各種刑罰都說了個遍。
他的聲音平靜淡漠,沒有任何的波瀾,在這冰冷的審訊室裡,放大放大,再放大,讓人無端的有了一些寒意。
就算馬稷山是看過這些,甚至也對別的人施用過其中某些刑罰,但聽了徐修彥的講述,他還是變了臉色。
他黑着臉問徐修彥,
“你當真要我說出霍家當年的事情?”
徐修彥眼眸深深地看着馬稷山,沒有說話。
馬稷山嘆了口氣,“既然你要我說,那我就說好了,我與霍大哥是生死之交,我爲何要袖手旁觀,自然是因爲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過是因爲知道有人是奉命行事,胳臂擰不過大腿,這才袖手旁觀的。”
徐修彥在卷宗上敲擊的手指,終於停頓了下來,
“你說是陛下要殺了霍家的人?”
馬稷山笑道,“當然,如果不是陛下,誰敢拿那麼多的人命開玩笑,跟甚至邊疆的安危,國家的安危來開玩笑?”
“其實,大人如果要知道詳細情況,你還不如去問你的父親,畢竟這件事情可是你的父親和三皇子聯手做下的。”
“不但如此,就是陛下要殺霍家,也是你父親進言的。我在霍家的事情裡,不過是旁觀了一下。”
“真正的主謀可是你的父親!大人何必來我這裡問東問西呢?”
“想知道實情,回去問你父親啊。”
徐修彥沉默了下來,許久許久許久……
久到馬稷山都要無法呼吸的時候,徐修彥纔開口道,
“這江山確實是陛下的,霍家並未做過什麼危害社稷的事情,相反,他們做的是保家衛國的事情,霍家上下,多少男丁戰死沙場,陛下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霍家沒了之後,你看朝中的虎將幾乎殆盡,唯一的鎮北王如今是落馬昏迷,雖說醒來,但已經是無法帶兵了的。”
馬稷山笑了笑,“徐大人想的到是挺清楚,只是,你說的沒用。”
他頓了頓,繼續笑着道,
“既然大人如此的明理,那我也不煩坦白的告訴你,這件事情徐大人沒法查,也查不了。”
“因爲這件事情和先帝朝太子有關聯!”
徐修彥聞言一頓,眼神銳利的看向馬稷山,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徐大人還要聽嗎?”馬稷山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徐修彥道,“說吧。”
“因爲霍崢和當年的先太子是至交好友,這事沒多少人知道,先太子在回城的路上去世的時候,霍崢和另外一個人,就在先太子身邊。”
“當時先太子手中握着當今陛下的罪證,這份罪證足以讓當今從皇位上跌下來。”
“先太子臨死時,將罪證交給了霍崢和另外一個人中的一個。”
“本來陛下不知道的,但霍崢在偶然的一次,和徐閣老的談話中說錯了一句話,徐閣老能夠做到如今首輔的位置,又是你的父親,他的心智如何,你應當清楚。”
“雖然只有一星半點,但是被你父親給拼湊出來了,並且告訴了陛下,雖他們不知道另外一個人是誰,但知情的人越來越少纔好。”
“不管證據在不在霍崢手中,霍家頃滅證據可以消失,同時也能震懾到那未知的另外一個人。”
“所以,徐閣老纔會和三皇子謀了一個套,讓霍家人去鑽,陛下就這樣順手推舟的護下了三皇子……”
徐修彥忽然開口打斷了馬稷山的話,
“你說罪證能讓陛下下臺,但是,陛下的上位可是有傳位詔書的,不管什麼罪證,只能證明陛下這個人有問題,不能證明他的皇位來的不正。”
馬稷山聞言一笑,意味深長地道,
“傳位詔書……呵呵,當時先太子被殺的消息傳到宮中,先皇當即吐血昏迷,沒多久就死了,說是立了陛下做下任帝王,那傳位詔書,誰看到了?”
“你再想想,看到的人現在都在什麼位置?”
馬稷山的話已經暗示的很明顯了,徐修彥更是聽的明白。
無非就是先帝死前根本就不可能立下接班人,以及下詔書。
既然詔書有問題,那麼那個罪證就能推翻當今陛下。
所以,當今陛下,根本不可能容忍手握罪證的人活着!
那麼,也許先太子並沒將罪證給霍家,那霍家不是枉死?
另外一個人到底是誰?
徐修彥面無表情的看着馬稷山,道,“你將這些告訴我是什麼意思?”
“另外一個人又是誰?”
馬稷山笑了幾聲,古怪地道,
“徐大人好有意思,分明就是你問的我,我答的你,怎麼就是我主動將這些告訴你了。”
“更何況,我是真怕徐大人把那些刑罰往我身上招呼,我要不說,能將命留着出大理寺?”
“至於另外一個人,陛下如今也是不知道,否則,早就和霍家一樣,滿門頃滅了。”
徐修彥不置可否,他站起身,拿着卷宗就往外走,看也不看馬稷山。
倒是馬稷山,“徐大人就這樣走了?我想見見我的母親,是否可以?”
“進山掉包的事情,確實與我無關,我只是想問問我的母親,是不是她一時糊塗,做下了這件事情。”
徐修彥點點頭,“看在大人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份上,最後給你見一面,只是,馬進山的案子是否與你無關,不是你說了算。”
……
許晗陪着宓兒說了許久的話,又在牀榻邊,如同兒時那樣,給宓兒讀了故事,等她呼吸變得平緩悠長,這才放下手中的書,給宓兒掖了掖被角,仔細瞧了一會,這才轉身離開。
外頭,紅纓和蕭徴站在外面,見她出來,紅纓一下就跪了下去,雙眸含淚,不可置信的看着許晗。
她沒有說話,只是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奴婢不負所托……”
許晗看着紅纓原本嬌嫩的臉,變得滄桑憔悴,忍不住偏過頭去,努力的將要流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良久她彎腰扶起地上的紅纓,“謝謝你。”
許晗是真心實意的謝謝紅纓,也爲自己剛纔懷疑紅纓而感到慚愧。
紅纓嘴脣劇烈的哆嗦着,就像是沙漠中流浪的旅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綠洲,卻只怕是海市蜃樓。
巨大的歡喜和恐懼使得她裹足不前,唯恐邁出一步,連希望都沒有了。
許晗伸手握住紅纓不斷顫抖的手,
“紅纓,藥太苦了,我想要吃甜水巷王記的梅子……”
這是當時她染了風寒,口中無味,唯一想要吃的東西。
紅纓心頭大震,巨大歡喜的不可思議如同一陣電流襲遍全身,使她頭皮發麻,她愣了愣才道,
“有的,梅子有的。”
她手忙腳亂的從荷包裡翻找着,只見她從打開一個摺疊好的帕子,層層打開,裡頭是一顆漬好的梅子。
她送到許晗的面前,焦急的看着她,“你看,有的,奴婢纔剛去買回來的。”
許晗身後將那梅子捻在手中,放入口中含着,她柔聲道,
“嗯,謝謝紅纓。”
紅纓渾身發顫,激動地心情慢慢的平復下來,須臾間就回府正常,對許晗道,
“這梅子雖好吃,但酸甜多了,容易染上咳嗽,還是要少吃些的好。”
許晗眼底露出笑意,她喜愛吃甜食,但每次吃的稍多,就會咳嗽,每每這個時候紅纓就會在她耳邊絮絮叨叨的。
望着許晗眼底的笑意,紅纓似乎也想起了成年往事,不覺翹了翹嘴角,笑着笑着,又惶恐起來,萬一眼前這一切都是她自以爲是的幻想,怎麼辦?
當年姑娘的屍身是她親手落葬的,這些年,她的荷包裡還帶着梅子,不過是在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眼,以此支撐自己而已。
她慢慢的將頭騙過去,看向一邊負手立着的蕭徴,慢慢的平靜下來。這位爺在,定然不會有錯的。
她如斯重負的籲出一口氣來。
許晗見狀,心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又有些無可奈何。
明明蕭徴看着一臉的風流相,時常是面帶笑意的,可從一開始見面,紅纓就很怕蕭徴。
她瞪了一眼蕭徴,蕭徴無辜的回了她一眼,他真的什麼都沒做。
紅纓看着許晗,接連問了好幾個不該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問道最後她自己都帶上了哽咽。
許晗不厭其煩的,一個一個的,如同對待宓兒一般,回了紅纓。
紅纓難以自持的淚流滿面,顫聲問,“姑娘,你這些年都去了哪裡?你過的好嗎?”
許晗輕笑,“我挺好的,倒是你……”她的眼底浮現水光,“這些年,你受苦了。”
紅纓連忙搖頭,“沒有奴婢很好,奴婢真的……”
未盡的話語在許晗哀傷的目光中消失,紅纓忍不住淚落,又趕緊擦去。
蕭徴在邊上見狀,連忙上前道,
“好了,故人相見,這是喜事,不要杵在這裡了,都進屋去吧,小心把宓兒給吵醒了,你不是還有許多的疑惑嗎?我也有。”
說着,推着許晗到了邊上的廂房,又讓在外頭守着的白灼去燒水沏茶。
這些年的事情,許晗剛剛已經在宓兒的口中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她當年到底還小,有些事情可能懵懂的很,紅纓可能更清楚。
這一晚,到了三更更響,許晗才離開那棟宅子。
馬車裡,許晗和蕭徴相對而坐,許晗雙眼通紅,
“宓兒他們就先留在這裡,等到我安排好了,就將她們接走。”
蕭徴撩了撩眼皮,淡聲道,
“他們在這裡纔是最好的,你接走他們,要如何和人解釋?更何況,你接下來的事情很多,有閒暇照顧他們?”
從前爲霍家平冤昭雪的路是混沌的,如今卻是越發的清晰,接下來就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所以,許晗會很忙。
她想了想倒了一杯茶,親手奉道蕭徴的面前,語氣真誠地道,
“那就請你多多關照。”
蕭徴看了一眼許晗手中的茶碗,卻沒有接,一臉冷淡傲慢,又兼之一幅受傷的模樣,控訴許晗。
恰巧,馬車顛簸了一下,馬車晃了下,眼見許晗手中的茶要潑了出來,蕭徴眼疾手快的將茶碗從許晗的手中抽走,那茶水恰巧潑到了蕭徴的手背上。
水滾燙的,蕭徴的手背立刻就紅了一片。
許晗愣了愣,連忙撲過去,將茶碗拿走放到小几上,又用帕子幫蕭徴擦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頰邊上,試圖用冰冷的臉頰給他的手背降溫。
“那個,不是很疼的。你如果親親,大概會好的更快。”蕭徴低低的說了一句。
許晗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幾乎是帖子自己臉上的俊臉,眼角抽搐,“你?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