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家生活了十二年,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即使閉上雙眼,也能說得出東南西北各庭院房屋的位置。
但是,今夜卻是我第一次走進醉夢閣。
每一個豪門世家,都有它的禁忌,蘇家當然也不例外。
很多閣樓房軒,我也只是在經過時稍作外圍觀瞻,沒有得到批准,誰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醉夢閣內繚繞着輕淡的香霧,硃紅色的華麗地毯踩在腳下厚實綿軟,閣樓四面都是玉砌雕欄,圍欄外,是黃昏瑰麗的霞彩。
我在門邊站定,愣愣的有點無措。
燭火明亮的閣樓內,只閒適地坐着原遠一人。
看見我進來,她伸出食指,對我勾了勾,一雙狹長的鳳眼滿含笑意。
滿腹的疑惑參破不了,我只能走到她身邊。
她“嚯”地站了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我用手勢制止住了。
隔牆有耳。
我用口型無聲地說道。
她會意,擦着我的肩膀離開座位,走到欄杆處,憑欄遠眺。
錯身而過時,一句輕細得幾不可聞的話語飄入耳中。
我能助你離開蘇家。
我錯愕地向她看去,她似有感應,回過身子,倚靠在白玉欄杆上,柔柔地回視過來。
她的身後,燃燒着瑰麗的晚霞,風流雲涌,赤紅了一片天空。
離開蘇家……?我細細地斟酌着她的話。這樣的念頭,我竟未有過。
猶記得阮潮對我的詰問:仇人就在面前,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真的沒有,一點點都沒有。
當初進入蘇家時,我五歲,年少而無知,在這裡長大,學會了如何去生存,卻從未覺得蘇家於我有恩。
不久前,阮潮道出了當年的真相,對於蘇老爺血洗爻府的事幾可肯定,但我,卻沒有恨。
再怎麼痛楚,都已經在五歲的時候承受了,從那時起,我只在乎自己。
別人怎麼樣,都與我無關。
我沒有離開的理由。
看着她難得溫柔的臉,我搖頭,再搖頭。
那雙細長明亮的眸子微微地眯起,只一瞬間,似燃燒起青藍色的火焰。
她的憤怒,來得突然,只因我逆了她的意。
我上前一步,她卻向後縮去,後背緊貼着低矮的欄杆。
她瞪着我,神色複雜,緩緩地用嘴型比出了兩個字。
蘇玳
我呆了呆,定定地站着,漫天的火霞灼痛了雙眼。
天空一寸一寸地變暗,只一個恍惚,已染黑了雲霞。
珠簾晃動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才轉身看向門口,便已見到蘇玳帶笑的臉容。
“唷,大美人,只你一個嗎,我哥呢?”依舊是那件旋着桃瓣的雪緞長衣,淡淡的高貴,翩翩的風度。
原遠瞄了一眼欄杆外的黑暗,懶懶地答:“去請他媽的安。”
“……”
跟着蘇玳身後進來的阮潮頓時滿臉茫然。
蘇玳見慣不怪地坐下,倒了杯茶水悠然地喝着。
“他媽吃個飯還要請?”原遠走到蘇玳身邊,虛心請教,“是因爲不喜歡小老婆生的兒子嗎?”
蘇玳一口水噴了出來,嗆得直咳嗽。
蘇玄墨的確不是蘇老夫人的兒子,而是蘇老爺的妾室林莛所生,平日蘇玄墨都稱呼老夫人爲“大娘”。
蘇老爺臨終時選定林莛殉葬,自那之後,我就很少看見老夫人了。她把自己深鎖在凌寒齋內,輕易不出門。
今夜的宴席主人會去邀請她,想必也是因爲原遠吧。
主人已經認定了淨戈,決意娶她進門。
蘇玳好不容易順了氣息,瞪着阮潮不滿地責備道:“幹嘛不幫我拍背,沒見到我嗆着啊?”
阮潮立即沉下臉來,冷冷地反駁:“關我什麼事,何況又嗆你不死。”
蘇玳用力地“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點都不可愛。”
“我小時候還不是和某人一個樣。”阮潮神色厭惡地嘀咕。
原遠看看蘇玳,又看看阮潮,似乎覺得這樣的爭吵很有意思。
“淨戈小姐,說話請注意用詞,我有教你吧。”蘇玳顯然發現了原遠的目光,馬上把矛頭轉回到她身上。
“哦”原遠有點無精打采地坐下,把玩着垂落肩膀的秀髮,不再理會旁人,包括我。
不理人,是她生氣的特徵,我做不來百般討好,甚至不知道因了何事,令她這般惱怒。
我知趣地退到一邊,不打擾席上的三人。尊卑有別,主次有序,我懂其中道理。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前面的踏實穩健,後面的緩慢虛浮。
侍女恭敬的一聲“主人、老夫人”後,珠簾再次被挑起。
“屬下花邀拜見老夫人,拜見主人。”我單膝下跪,禮數週全。
阮潮也站了起來恭迎。
“娘,大哥。”蘇玳連忙迎上前去挽扶着蘇老夫人入座。
主人掃了一眼閣中衆人,只有原遠一人毫無反應,依舊坐着悠然地撫弄長髮。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卻對我說道:
“花邀免禮,入座。”
我一臉平靜地坐了下來。
“那位不是親衛隊隊長嗎?”老夫人開口說話了,語調輕柔拖沓,與蘇玳有幾分相似。
四十多歲的蘇老夫人看上去依舊年輕美麗,烏黑的雲鬢柔亮濃密,上面沒有太多的華貴頭飾。白皙的鵝蛋臉上五官娟秀,極普通的素色衣裙穿在身上,卻仍儀態萬千,眉目間的溫柔親善是蘇家兩兄妹所沒有的情感。
主人冷冽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一圈,我挺着腰脊屏息坐着,手心已滲出了冷汗。
“她是淨戈指名邀請的客人。”主人回答老夫人的問話時,並沒有帶上稱呼。
老夫人聞言,斜斜地瞥了眼原遠。
“淨戈……?”醉夢樓的頭牌花魁雖然聞名遐邇,但深居宅門不聞世事的老夫人應該從未聽說。
“她是我要娶過門的女人。”主人笑了笑,握住了原遠放在桌面上的手。原遠絲毫沒有動彈,任他握着。
蘇老夫人點了點頭,隨和地笑道:“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千金,既然你喜歡,就擇個好日子上門提親吧。”
蘇玄墨也笑道:“淨戈自小父母雙亡,無親無故。”
老夫人有意外,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這樣還真是可憐,那麼,淨戈姑娘與花隊長是舊識?”
“並非舊識。”原遠幾乎是搶着回答的,語速快而利落。
老夫人娥眉微蹙,不解地反問:“既然並非舊識,今晚緣何邀請花隊長到席?”
初來乍到就搞這許多名堂,原遠實在不是個安分的人。我覺得自己的額頭正隱隱作痛。
“如果有一個人,將你與最親密的人強行分開了,你當如何?”原遠中氣十足地大聲發問。
“什麼?!”蘇老夫人震驚地看看蘇玄墨,又看看我。
我倒抽一口氣,冷汗直冒。
“我沒說蘇少爺是我最親密的人。”原遠嘟噥道。
“啪”地一聲震響,蘇玄墨已經站了起來,玉面覆着寒霜。
原遠毫不畏懼地繼續說道:“一個人的心如果插着根刺,就無法去注意別的事物,即使有再多的恩寵,也是枉然。”
蘇老夫人聰慧敏捷,想了想沒再出聲。
蘇玄墨瞪着她半晌,突然大笑起來。
“是不是隻要拔掉那根刺,你就可以忘記過去的痛,開始注意‘別的事物’?”
原遠不答反問:“你捨得?她可是你的得力手下。”
此時此刻,我居然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彷彿他們正在說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如果一等親衛真是蘇家主人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又何以每三十年一換?我之所以進入蘇家,也是拜前任一等親衛之死所賜。
主人陰晴不定地笑着,看我一眼,轉而問原遠:“你說,想怎麼樣?”
原遠瞥他一眼,沉聲開口。
“讓阮神醫給她一杯上路的酒。”
蘇玄墨眸光瀲灩,意味深長地看着原遠。
這就是她要做的“助我離開蘇家”?即使阮潮肯出手相助,但我身上所中的“一日斷魂”尚未解開,離開蘇家,遲早是死。
莫非……她還有下一步的計劃,與我一同離開?
“你想要她死,何需勞煩阮神醫。”蘇玄墨“噌”地拔出了腰間配劍,溫柔萬分地送到了原遠面前,“你的書生哥哥是被她一劍穿心的吧,今天,你就以牙還牙。”
雪亮的劍身反射出柔亮的光芒,映着原遠一張面無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