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穎滋遲遲等不到他出聲,在那頭生氣地吼道,“你再不說話,我就掛了!”
“我數到三!”
“一!”
“二!”
“三!”
“混蛋!”
在數了三聲以後,孫穎滋暴怒地唾罵道。
秦奕淮一直靜默聆聽着,實際他還沒有想到要怎麼開口,就被她的倒數計時搞的心頭一亂。而後聽見她那一聲“混蛋”,讓忍不住笑出聲來了,“呵呵,我服了你了,不是說數三下就掛斷麼?”
“你就是故意的吧?秦奕淮!”孫穎滋在那頭又是一頓狂罵,秦奕淮都沒有出聲,只是忽然想到,以後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再聽見她這樣朝氣蓬勃的聲音了。而他竟然,有些懷念。
孫穎滋在罵了一通後,終於問道,“秦奕淮,你打電話過來,到底什麼事情啦。”
秦奕淮低聲道,“今天中午我有事,所以不能來送你了。”
“哦,原來是這個。”孫穎滋的聲音也平穩沉澱了,她爽朗說道,“我已經從蘇楠那裡聽說了,你有應酬嘛!公事重要啦!”
“算你識趣。”秦奕淮吐出四個字來。
孫穎滋又是罵了幾聲,“你這個沒良心的!”
“到了那裡有人接應嗎?”
“當然有,我的朋友會來接我。”
“恩,一個人總要小心。”
“哎呀,你怎麼和我爺爺爸爸他們一樣,總是讓我小心小心的。”
“不想讓別人念你,那你自己就注意。”
“我知道了啦,最囉嗦的是你!你纔是要注意,不要再和你大哥像敵人一樣相處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在陽光炙熱的中午,秦奕淮忽然感覺到時間似乎有些太過短暫。
孫穎滋忽而支吾了下,她在那頭笑道,“秦奕淮,這些年謝謝你,讓我在你身邊學習。雖然你平時刻薄死了,但是還是謝謝你。”
她突然感性的話語,讓秦奕淮一怔,他輕笑出聲,“呵,不客氣,你走了就好了,省的總是惹我煩。”
“喂,我都要走了,你就這麼和我說話啊?”
“那還要怎麼樣?”
“你至少也鼓勵我幾句啊,就算你不好意思挽留我,說你捨不得我,那你至少也表達出一些情感來纔對啊!好歹我們也相處了那麼久……”孫穎滋在那頭數落埋怨,秦奕淮只聽見她的聲音,瞧不見她的臉龐。
但是此刻,他在腦海裡慢慢描繪,描繪出那張生動活潑的臉龐來。
她臉上的笑容,應該燦爛勝過陽光。
晨曦的陽光,透過秦奕淮灑了下來,讓記憶裡的畫面變得模糊。
卻也全都照亮。
秦奕淮沉默安靜地聆聽着,回想起這幾年來朝夕相處的時光,那些畫面,一下子全都跳躍而出,讓他猝不及防。點點滴滴,全都猶如這陽光一般,不着痕跡的,慢慢的,慢慢的滲透進身體裡,早已經成爲了一種習慣。
秦奕淮默然,他有些恍惚,只覺得恍如隔世。
真的捨得嗎?
就這樣一直在身邊的人,一直覺得不重要的人,卻就這樣要離開的人,真的走了也沒有關係嗎?
在孫穎滋喋喋不休的埋怨聲中,某個答案,有些呼之欲出,漸漸清楚起來了。
“秦奕淮!你真的這麼煩我哦,都不會捨不得我嗎?”孫穎滋質問道。
秦奕淮沉默了下,突然說道,“什麼時候回來?”
此話一出,那頭卻也忽然沉默了,而後孫穎滋笑道,“秦奕淮,其實你捨不得我對不對?”
“我只是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你要是捨不得就要直接說嘛!”
“你不打算回來就算了。”
“你要是留我,我或許會考慮一下留下來啊。”就在爭執吵鬧之中,孫穎滋這句話也突然的出了口。
雙方都忽然是一陣沉默,不知道要說什麼,亦是不明白此刻各自的情緒是什麼,唯有淡淡的情愫,在靜靜流淌沉澱。秦奕淮握着手機,他低聲說道,“你要走,我不會留你。”
那頭的孫穎滋沉默。
秦奕淮又是道,“既然已經決定要做的事情,沒有必要爲了誰而改變。孫穎滋,不要讓我小瞧你。”
“秦奕淮,你夠狠!”半晌,孫穎滋纔回了這麼一句。
秦奕淮揚起嘴角,微笑起來。
電話裡隱約傳來誰的聲音,大概是呼喊她,告訴她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出發前往機場,孫穎滋應了幾聲,而後那聲音又傳來,“我現在要去機場了,不和你說了!秦奕淮,我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孫穎滋任性地說完,就將電話給掛了。
秦奕淮瞧着手機屏幕已經結束通話的標識,他握着手機,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
港城機場,午後的陽光,燦爛耀眼。
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的過客,繁忙依舊。
孫穎滋站在甬道口,和衆人告別。
秦世錦,陸展顏,蕭墨白,還有蘇楠,全都到來了。秦暮雲和季琳在國外,沒有到來,而童安和季向陽也在濱城,來不及趕過來。但是都有電話致電,祝她一路順風。季琳更是直接越洋電話過來,希望她能到美國來遊學。
“小滋,你一路順風哦,一路上一定要小心。記得給我們打電話,寄明信片給我們。”蘇楠和孫穎滋十分投緣,拉着她的手十分不捨。
孫穎滋爽朗道,“放心啦,我一定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們,明信片也不會少的。”
“哎呀,你們真討厭,說了讓你們不要來了,還要過來做什麼?”孫穎滋是討厭這樣分別的場面,又不是生離死別,可她偏偏會受不了,“我都沒有讓爺爺和爸爸來了,沒想到你們倒是來了,存心惹我淚灑機場是吧?”
本來孫世豪和孫遠舟都要送的,但是硬是被孫穎滋給攔下了,只讓他們別送了。不然這送來送去,又免不了紅了眼眶。好好的一次遊學,可不要在這樣的氛圍下開始,會讓她捨不得離去。
“哪有啊,想見你嘛,當然要過來了。”蘇楠笑着說道。
“蕭墨白,蘇楠現在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對她,不然啊,我就讓蘇楠跟我一起去遊學。”孫穎滋擡頭,望向了蕭墨白,不忘記訓斥幾句。
蕭墨白溫溫微笑着,調侃說道,“我哪裡敢,她纔是老大,她不欺負我就夠了。”
蘇楠橫了他一眼,孫穎滋則是笑出聲來,衆人也都是歡笑。
“小滋,別在外面流浪太久,記得早些回來。”陸展顏抱着女兒無雙,微笑說道,“不然啊,寶寶以後都不記得你了。”
“怎麼能不記得,無雙一定記得我的!”孫穎滋伸出手來,握了握無雙的小手。
無雙緊抓住她的手,攥在手中,也彷彿十分不捨。
秦世錦瞧了眼大廳的時鐘,提醒說道,“時間差不多了。”
孫穎滋向衆人揮手,“好了,我要進去了,你們都回去吧。謝謝你們,不要太想我,我走了哦。”
衆人微微頜首,微笑相送,瞧着她飛揚了脣角,轉身進了安檢。
蘇楠望着孫穎滋的身影,不禁嘆息道,“哎,秦奕淮這個傢伙,真的沒來哦。”
“他不來就算了,你操什麼心。”蕭墨白一把摟過她。
“大庭廣衆的,你注意點形象!”蘇楠不好意思道。
“注意形象就能讓你嫁給我?”蕭墨白一邊厚臉皮地哄着她,一邊就帶着她走出機場。
而後邊,秦世錦從陸展顏手中抱過了女兒無雙,另一隻手牽過陸展顏,亦是跟隨着轉身而出。
陸展顏扭頭,瞧着秦世錦道,“小滋就這麼走了,他真的不留?”
“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誰也幫不了。”秦世錦低聲說道。
“也是。”陸展顏應了一聲,也覺得感情這種事情,誰也沒有辦法幫忙。然而一想到孫穎滋會和秦奕淮之間有牽扯不清的關係,陸展顏忍不住笑了,“沒有想到啊,兜兜轉轉下來,小滋竟然會和秦奕淮。”
無雙在秦世錦的懷裡咿呀笑着,彷彿也是在同意媽媽所說的話。
“秦世錦,如果小滋三年五年都不回來,那怎麼辦?”
“這不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
陸展顏忽然樂了,“真想看看秦奕淮着急的樣子。”
秦世錦握着陸展顏的手,輕輕地握着,瞧見她臉上調皮的神情,他英俊的臉龐上,也不由浮現起一抹溫柔笑意,“你怎麼和你學妹一樣,也這麼幸災樂禍了。”
“我們可是很期待哦!是吧,寶寶?”陸展顏笑着說道,又是詢問無雙。
無雙甜甜地歡笑着,一口一聲喊着,“爸爸,媽媽……”
……
而就在機場外邊,距離候機大廳很遠的地方,在那一片空曠的道路上。有輛轎車,停在築有高高圍牆的跑道外邊。
秦奕淮瞧了眼腕錶的時間,他從車中下來。
港城時間,下午一點十五分,準點時間,那班航班準時起飛。
一架飛機從跑道上徐徐啓動,而後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衝上了雲霄而去。
秦奕淮靠着車身而站,他擡頭望着飛機躍於碧藍的天空之上,瞧着那白色的尾部,留下一道晴空痕跡。
一輩子嗎?
秦奕淮沒有來得及問她,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她怎麼捨得?
※※※
兩個月之後——
“奕總,您的國際快件。”秘書敲門而入,將一份快件放在了辦公桌上。
秦奕淮依舊低着頭,直到秘書退出辦公室後,他這才默默擡起頭來。那份快件是國際特快,寄件地址是意大利。
秦奕淮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伸出手,將快件拿到面前。掂了掂分量,很輕薄的一份快件,應該不是什麼物品。沿着邊緣,小心翼翼的拆開來瞧。他將快件傾倒一個角度,從裡面落出一張明信片來。
秦奕淮拿着明信片,不由得佩服她。
直接就可以寄送的東西,還要國際快件包起來。
明信片是的正面是西西里島,那是屬於意大利的島嶼,位於亞平寧半島的西面,公元前八世紀至前六世紀希臘人在島東岸建立殖民地。而那圖畫裡的山脈,正是西西里島上的埃特訥火山,歐洲最高的活火山。
秦奕淮將明信片翻轉一瞧,反面是幾行清麗娟秀的字跡。
來自於孫穎滋。
——嗨,秦奕淮,收到我的明信片,你是不是感到很吃驚?不用驚訝,我之所以用國際快件是因爲我怕明信片被淋溼弄髒了。九月三號,我在西西里島埃特訥火山。這裡很熱,前天下了場大雨,你那裡呢?
短短的幾行字,也沒有多說什麼。
秦奕淮不禁搖了搖頭,時隔了兩個月才寄來一張明信片,從頭到尾卻沒有提到自己如何,是說着一些不相關的事情。
秦奕淮握着明信片的一角,瞧着那字跡,最近卻是一抹弧度。
他在默默回答:明信片已經收到,沒有淋溼也沒有弄髒。九月三號,我在港城。這裡不是那麼熱了,夏天已經過去了,只是有些日子沒有下雨。
明信片是在九月三號寫下,同日寄出的。
秦奕淮注視着那明信片,不禁感慨,又是一年九月來臨。
又到了他們的忌日了。
自從那場事故之後,至今已經二十餘年了。
秦耀宗不准他們去拜祭父親。
對於父親當年的一意孤行,秦耀宗始終都耿耿於懷不曾原諒。
除了當年下葬的時候,秦奕淮也不曾再去過。
而就在前幾天,陸展顏打來過電話,言談之中意思他們一起去祭拜。秦奕淮當時沒有應允,只是隨意找了個藉口以工作忙碌爲由,就將電話掛了再聯繫。只是說了再聯繫,卻再也沒有聯繫。
不是不想去,只是不敢去。
他又有什麼顏面,去見父親?
其實,他纔是那個罪人。
在當年對父親說了謊,對所有的人說了謊。
思緒如潮水涌來,秦奕淮的眼前有些恍惚,瞧着那明信片上的字跡,突然就記起那日在停車場,最後一次見到孫穎滋時她所說的話語。
——秦奕淮,你就彆着記着過去的事情了,快點忘了吧!這樣才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秦奕淮對這四個字,竟也有了些憧憬和期待。
他復又拿起手機,將號碼撥給了陸展顏。
那頭的陸展顏接起了,秦奕淮道,“昨天你說,一起去墓園祭拜,什麼時候去?”
※※※
傍晚的南山墓園,人跡罕至。
荒草遍地,風吹拂而來明明是有些熱感的,但是此刻卻很涼。
從入口的地方,慢慢走進來一位老者。
老者拄着柺杖,一身黑衣,他的步伐很慢,默默走在交錯的小徑。天色氾濫着晚霞的光輝,不再是湛藍的,卻是鮮豔的,那份空寂依舊如此廣闊無邊。他的目光,混沌的閃爍的,注視着前方,更遠的前方。
老者獨自一人,往他注視的方向前行着。
走過曲折的小徑,一道又一道,秦家的墓地,就在前方不遠處了。
就在山頂的那一片墓地,老者的步伐終於停了下來。
他的視線,掠過了幾道墓碑,而後定格在其中一道上。
他的步履忽然有些踉蹌,也有些急切,邁的步子顫抖着,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地往那墓碑走去。
終於,終於走到了墓碑前方。
墓碑上鑲嵌的照片,那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那樣的英氣風發,那樣的從容沉穩,那樣的風度翩翩。如果此刻身邊還有旁人,那麼就會發現墓碑照片裡的男人,和麪前的老者是有多麼神似。那眉宇之間的異曲同工,是任何人也無法如此相似的。
墓碑上的名字——秦江詢。
而這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秦耀宗。
秦耀宗站在墓碑前,拄着柺杖的手都在顫抖。他一眨不眨的瞧着,瞧着照片裡的男人。
黑色的照片,沒有色彩,瞧不見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只能在回憶裡凝望想象,描繪他最生動的畫面。而秦江詢微笑的臉龐,讓秦耀宗突然怒氣橫生,他生氣地用柺杖剁着地板。
“你這個不孝子!竟然走的比我還要早!竟然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說你怎麼能這樣?讓你不要去愛那個女人,你偏偏不聽!讓你不要生下那個孩子,你也不肯!你總是這樣,總是這麼不聽話!”
“你丟下了方嫺,你丟下了那幾個孩子,你知道這幾年方嫺多辛苦嗎?你對得起她嗎?你對得起孩子們嗎?你都沒有盡到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你也不是一個好兒子!你太讓我失望了!”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最愛那個女人嗎?你當時怎麼就捨得這麼走了?你怎麼就捨得這麼走了?”
秦耀宗起先是在厲聲訓斥的,可是說着說着,那聲音哽咽到不行。
他的雙眼,早已經通紅一片了。
“方嫺一定都跟你說了,孩子們都很好,暮雲和季琳去美國了,童安那孩子和向陽在一起。五兒還是那麼不聽話,我也管不住,隨她去了。你不會想到,這些孩子裡,就奕淮最爭氣,將公司打理的很好。還有世錦,他結婚了,娶了一個叫陸展顏的女孩子,生了個女兒。那孩子很可愛,我很喜歡。我本來是不同意的,可他不學好,就像你一樣。”
秦耀宗的聲音都在顫抖,“我不答應都不行,我沒有辦法不答應!”
照片裡邊,秦江詢只是微笑着,一直都微笑着。
他沒有生氣。
那樣溫柔的微笑。
“你別以爲這樣,我就原諒你了!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秦耀宗的聲音沙啞不清,他顫着手,撫摸向照片裡的秦江詢。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秦耀宗對着照片說着,卻彷彿是對着自己在說。
只是一直喃喃着“不會原諒你”這句話,淚水再也止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
這麼多年來,秦耀宗不曾來過這裡。
他不曾說起過,他一直這樣決裂的說着是他錯了。
錯的人,其實一直都是他。
其實是他自己。
而就在秦江詢的面前,秦耀宗再也不是那個威震不凡的長者,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他只是一個父親。
一個失去了兒子,爲了當年的事情耿耿於懷的父親。
一個不曾原諒過自己的父親而已。
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時隔二十餘年,他纔來探望,他才嚎啕大哭。
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秦耀宗在墓地哭了一通,直到看門人前來提醒,墓園要關門了,他這才抹着眼淚,慢慢地往來時的路而去。
看門人轉遍了整個墓園,確定已經沒有人了,亦是往回走。
當他經過方纔那人的墓碑時,瞧見墓碑旁又放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相框,妥善地放置在墓碑前,更小心地放在前方築建用來的擋風遮雨的匣子裡。
那是一張女人的照片。
女人有一張漂亮嫺靜的臉龐,長髮柔柔的披散在肩頭,也是年輕的模樣。
那也是一張黑白照。
大概是已故的人了。
墓碑的一旁,沿着那縫隙裡,長出了幾朵花朵來。
正是鳳仙花。
不知道怎麼就長在了這裡,小小的花骨朵,迎着風搖擺着,在風中爛漫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