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話，秦世錦也有清楚瞧見。
應該是用刀刻下的痕跡，殘留了多年，不曾褪去。
在手機的照明之下，陸展顏微垂的側臉，一抹愴然，彷彿遭受了巨大的打擊，讓她這樣萎靡不振。
秦世錦低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陸展顏盯着那行雕琢的印記，手指輕輕觸摸過，指尖的凹凸感，如此真切，她感到很彷徨，喃喃說道，“我也不知道……”
她甚至連自己都還沒有明白，她和許靜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原本還以爲，可以就這樣過去的。
可是，終究還是無法假裝不存在。
秦世錦凝眸，“今天你遇見她了？”
陸展顏點了個頭。
“在哪裡遇見的？”他耐心地詢問。
陸展顏沉默了下，試着去理清思緒，而後說道，“今天我去銀行談個業務，然後談好了，就和行長一起出來了。在迴廊裡，我遇見了許靜。她也是來洽談業務的，不過並不順利。我當時……”
“你當時就幫她說了幾句。”秦世錦幾乎可以料到，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情。
陸展顏抿了抿脣，表示默認了，繼續說道，“後來我和她一起進了電梯，我就開口問她，這幾天手機怎麼一直關機。”
“可是她……”腦海裡浮現起之前的一幕，陸展顏心口一悸，她再也說不出來。
只是雙手緊緊地抓住鐵絲柱，好像要抓住對自己很重要的東西。
那艱澀的話語，她輕聲說道，“可是她說，從現在開始，我們不再是朋友。”
她簡單得說了大致，秦世錦也差不多都瞭解。他伸手摟過她，將她往懷裡輕輕擁入。
“秦世錦，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陸展顏的聲音有些啞然。
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能說斷就斷。
難道過往的一切，也都是假的嗎？
“顏顏，有些事情，是沒有辦法找到原因的。就像我之前對你說過，人心不是你能掌握的，也不是能事先預計的，每時每刻都會有變化。哪怕你一心一意地對待那個人，對方也不是會同樣去回饋你。”
“可是她真的有！”陸展顏抓住他的衣服，執着說道，“那一年我生病了，感冒發燒，是她送我去醫院，也是她在我身邊照顧我！還有一次，我們去打工，路上遇見了壞人，她讓我先跑，讓我去找人，因爲我跑得快！還有……”
陸展顏將記憶裡的往事，急急得訴說，只希望得到認可，她是那樣慌亂，語無倫次的一番話語之後，她咬牙道，“她是真心對我好過的！”
“瞧！”秦世錦微揚起嘴角，低聲說道，“答案不是已經出來了？”
陸展顏一怔，看見秦世錦的俊容，在月光下格外的溫柔，“既然你已經認定，她是真心對你好過的，這不就可以了？”
“她有了自己的決定，她想要離開的時候，你也不需要太傷心難過，就放開手吧，讓她去走自己要走的路。”秦世錦的聲音很低沉，帶着磁性，震動她的心絃，“顏顏，你不欠她什麼，記住，你沒有欠她。”
陸展顏只是望着他，一時間沒了話語。
秦世錦卻繼續說着，雙手捧着她的小臉，認真說道，“有時候離開也是好的結束，這一次，你也真心對她。不過，也是最後一次了。”
這一次，最後一次……
陸展顏的眼睛裡閃爍着隱隱的淚光，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龐。
“你已經做的很好很好了。”
“是麼？”
“當然。”
聽到他的認可，陸展顏感覺空洞的心也彷彿被填滿了，不再那樣虛無。
“KB的項目也沒有幾天了，認真做好目前最重要的事情，這纔是關鍵。你這麼聰明，一定不會被影響，對不對？”秦世錦問道。
陸展顏微微撇嘴，冷不丁說道，“你不是說我很笨嗎？”
“有些時候確實是很笨，有些時候，卻又很聰明。”秦世錦笑了，“不過你放心，你要是個笨蛋，我一定不會騙你。”
這句話……
陸展顏眼眸一凝，她突然記起，小時候曾經念過的一個故事……
而此時，一道光亮突然照了過來！
那是學校的門衛，正在巡邏，大聲吼道，“前面的是誰？大膽的小偷！竟然跑到學校裡偷東西！”
陸展顏頓時嚇了一跳，不顧三七二十一，本能的反應，拉過秦世錦的手就跑。
“糟糕了！被發現了！快點跑！”
“爲什麼要跑？”
“秦世錦！我們是翻牆進來的！當然要跑！”
秦世錦本來是沒有動的，可是她這麼一跑，他也只好跟着跑了。
於是，兩人就在門衛的追趕下，往來時的路狂奔。
後邊那個門衛一路追着，遠遠地喊着，“站住！你們兩個小偷！”
太過刺激了，也太過興奮了，有一種突破了束縛的快—感，陸展顏忍不住笑了起來。
聽見她的笑聲，秦世錦也飛揚了嘴角。
兩人飛速地翻過牆頭，離開了這所學校。
※※※
當天夜裡，陸展顏做了一個夢。
夢裡面是孩童時代的自己，還有少年時代的秦世錦。
她抱着一本童話書，硬是要他念給她聽。
從前有一個旅行者。
不過他很笨。
笨笨的旅行者正在四處旅行，因爲太笨了，馬上就被城裡的人欺騙，他的錢，衣服，鞋子都被騙走。但因爲旅行者很笨，只要城裡的人騙他說，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他就感動的淚流滿面，還說着，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到最後，他把身上的東西都給光了，全身赤裸，於是感到不好意思，就決定到森林裡旅行。
森林裡住着妖怪，他騙了旅行者的手、胳膊、腿、軀幹，終於只剩一個頭了。
最後妖怪吃掉了旅行者的眼睛說，爲了感謝你，我送你一樣東西。
旅行者聽到後感動的痛哭，可是他已經沒有眼睛了，只是從眼眶裡流出淚水。他邊哭邊說謝謝你，謝謝你，從來沒有人送過我禮物，謝謝你。說完就斷氣了，而那個妖怪只是扔給了他一張寫着笨蛋的紙片。
……
故事唸完了，這是一個愚蠢的故事，這個旅行者真的很笨。
當時他是這麼說的。
陸展顏，你哭什麼？
當時他是這麼問的。
彼時她還是個愛哭鬼，爲了一個故事，也會哭起來。
秦世錦，如果我遇見了那個笨笨的旅行者，我一定不會騙他！
一定不會的！
—
港城步行街的某家音像店。
週末的傍晚，天色微微泛暗。
音像店裡的客人並不多，大抵都是要趕回家去，時間差不多了。一列列的架子裡，過道中站着一個女人。
許靜在看CD，她手裡拿着一張。
美國加州著名的搖滾樂團。
當年十分喜愛的樂隊。
那個時候，叛逆張揚的青春，骨子裡是反逆的。
將麥拿起掛在耳邊，那震耳欲聾的音樂，澎湃着內心。許靜靜靜站着，獨自聽着那音樂。
吶吶吶，展顏，快點來看，這是樂隊最新一期的CD。
哪裡？太棒了！我要聽！
花了我一個月的零用錢纔買來的，正版的哦！
……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驟然之間，那歡快的談話聲散去了，將她整個人帶回了現實裡。許靜扭頭，瞧見了一張精緻臉龐。
“蓉姐。”摘下耳麥放回原位，許靜喊道。
“怎麼約在這裡。”沈蓉明顯是不喜歡這裡的，言語之間有些不滿。
許靜道，“正好進來看看。”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沈蓉秀眉微蹙，輕聲問道。
“恐怕不行了，她已經發現我了。”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怎麼這麼快被發現了？”
“誰知道呢。”許靜輕笑說道，有些自嘲。
“看來她對你是早就防備了！”沈蓉下了定論，而後狐疑道，“你該不會有什麼把柄被她給抓到了吧？”
竊取機密這種事情，如果對方有證據，那麼對他們是絕對不利！
許靜道，“放心吧，沒有證據。”
“你能保證？”
“如果有，我還能站在這裡？”
許靜如此說，沈蓉也放了些心，五洲的唐仁修，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沈蓉轉念一想，又是說道，“現在不知道情況會怎麼樣，週一就要定結果了。許靜，你還有什麼辦法嗎？”
“我能有什麼辦法。”許靜淡淡說道。
“你知道這次的項目有多重要，如果沈逸不能順利拿下，那麼他的堂哥就要坐上總經理的位置了！”沈蓉凝眸說道，大家族之間的內部爭鬥，不亞於任何一場商戰，甚至是更加激烈，親情也不算是什麼。
“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難道就要白費！”沈蓉難掩焦慮。
許靜望着手裡的CD盒，思忖着道，“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許靜！”沈蓉眼中一喜。
許靜卻是神色凝重，“不過，也許不可行。”
“不管是什麼辦法，都要試一試！許靜！你會幫沈逸的！對不對？”
“如果這次我成功幫了他，那麼我要回齊亞！”許靜提出了條件。
“沒有問題！”
“你先回去吧，明天我會到KB集團，找你匯合。”
“那我先走了，我等你的電話。”
沈蓉離開了，許靜還站在迴廊裡。她瞧了CD盒半天，可只是放回了原位，並沒有買走。
※※※
週一的早晨，整點十點，KB集團的合作案就要有所結果。
九點過半，參與競爭的公司全都到場了。
陸展顏一早來到公司，準備了一切，就要出發前去。
然而誰知道，唐仁修也來了，“我也想立刻知道結果。”
於是，衆人一起趕往。
各家公司的負責人都在會議室裡寒暄，瞧見唐仁修來了，也紛紛上前打招呼。
“唐總。”
“錦總。”
唐仁修和秦世錦面對面的時候，總讓陸展顏有種爭鋒相對的感覺。也許，商場上的王者，總是會視對方爲勁敵。
“預祝錦總成功拿下歐美地區的項目。”唐仁修微笑說道。
“唐總客氣了，也預祝五洲拿下亞太地區的項目。”秦世錦波濤不興地回敬他。
“這次不管有沒有拿下這個項目，我都是贏家。”唐仁修低聲說道。
“唐總這筆買賣，算的真是精明。不過，這次的項目，五洲也是拿定了。”
“錦總真是太擡舉了。”
秦世錦的目光掃過唐仁修，瞥向了不遠處，正和別人交談的陸展顏。
唐仁修這隻豺狼，真是無奸不商！
陸展顏一回頭，就瞧見了剛剛抵達的沈逸，以及沈蓉。
陸展顏的視線晃過了沈蓉，定格在沈逸身上。忽而想起了許靜，不管之前的事情，究竟是否有人指使，可是在這一刻，陸展顏對着沈逸的時候，也不似以往的平和了。
沈逸上前，“陸經理。”
“沈總看起來今天信心十足。”
“你也一樣。”沈逸微笑。
然而他的笑容，只讓陸展顏覺得諷刺。“我之前說過，我們要友好的公平競爭。”
沈逸有些怔住了，一時間沉默。
陸展顏並不願意再和他過多交談，只是打了聲招呼就走過了，“我很期待今天的結果。”
沈逸瞧着她轉身的背影，英挺的眉宇皺起了。
“沈逸！”沈蓉在旁邊喊他。
沈逸這纔回過神來。
臨近競標開始，陸展顏一個人來到外邊僻靜的走廊透透氣。
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陸展顏沒有扭頭，也知道會是誰。
一陣煙霧飄來，陸展顏道，“秦世錦，我有沒有說過，吸菸有害健康。”
秦世錦站在她的身邊，挺拔的身軀，靠着牆壁。
“陸展顏，我有沒有教過你，兵不厭詐。”
陸展顏回頭，“秦世錦，爲什麼突然對我說這個？”
“因爲你總是笨笨的。”秦世錦低聲說道。
這個時候，有人前來通知，競標開始了。
秦世錦先行而去，陸展顏有所狐疑，也進去了。
緊接着這次的競標正式開始，經過激烈的角逐，時長達兩個多小時，最先決策出來的是歐美地區的合作方。
對方經理道，“歐美地區，KB集團合作方是——”
“中正集團！”
掌聲雷動，衆人都恭喜着中正公司。
秦世錦坐在會議室裡，處之泰然的態度，並沒有任何異樣，也沒有過多的欣喜。
其實，這已經是中正的囊中之物了。
從一開始，就沒有能夠匹敵的競爭對手。
衆人也沒有過多的詫異。
而接下來的亞太地區項目，纔是最爲關鍵的！
對方負責人道，“在座公司的策劃都非常好，KB這邊對於齊亞以及五洲集團的策劃最滿意。只不過現在遇到了一些小問題，由於兩家公司的策劃太過出衆，所以一時難以決定。請沒有被選中的諸位代表，先行離去。請齊亞，五洲，還有中正的代表暫且留下。”
這一邊坐着齊亞，另一邊是五洲，最側邊的位置上，則是中正。
會議室裡，其餘幾家落選的公司人員，紛紛離去了。
只剩下三家在等候最終的結果。
—
三方公司還在等待結果，會議室裡格外安靜。
陸展顏垂眸，等待着結果，很是平靜。
唐仁修沒有說話，沈逸亦是，秦世錦則是抽了支菸。
唯有沈蓉，不時地擡手看着鐘錶，似乎在等待誰的到來。
忽然，誰的電話響了。
沈蓉立刻起身，似是去外邊接了。
又過了一會兒，KB的負責人終於到來。隨之到來的，還有KB的董事之一艾特先生。
會議室大門被推開了，在一剎那，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既定的結局。
“各位，很抱歉讓你們久等了。”KB負責人微笑說道。
“我方再次經過商討，在齊亞和五洲之間有了結果。”對方慢慢說着，將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陸展顏連呼吸都有些凝滯，等待着他的話語，“這一次，亞太地區，KB集團合作方是——”
四周悄然無聲，唯有那人的聲音，擲地有聲。
“五洲集團！”最終，這四個字脫口而出，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秦世錦眯起的眼眸放鬆了，唐仁修有些煩惱，卻又是微笑。
而沈逸坐在其中，沉靜地接受這個結果。
只是在話音落下的剎那，會議室大門再次被人推開了。
刷——
映入眼簾的是方纔離去的沈蓉，而她身後還有一個人，卻是許靜。兩人雙雙進了會議室，沈蓉朝側邊一站，許靜的身影也落於衆人的視線裡。陸展顏一怔，對上了許靜，心裡有所狐疑，想着她爲什麼會出現。
許靜……
沈逸眼中有着錯愕。
唐仁修嘴角的笑容淡去，秦世錦指尖的煙徐徐燃着。
“五洲集團，沒有資格負責這次KB集團亞太地區的項目。”沈蓉開了口，一句話惹來非議。
沉默之中，唐仁修道，“沈小姐，五洲要是沒有資格，那麼齊亞，就更加沒有資格了！”
唐仁修平日裡稱得上溫煦，可是骨子裡也是冷酷的。
即便是微笑，可也透着寒冽。
沈蓉凝眸，身旁的許靜道，“五洲，確實沒有資格！”
“齊亞又憑什麼放話，說五洲沒有資格！難道齊亞連認輸的氣量都沒有！”這次開口的，卻是陸展顏。
陸展顏清亮的女聲，如同一道清泉流淌而過，注入每個人心中。
許靜的目光逐一掃過在場衆人，而後對上了陸展顏。她們兩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在這間會議室裡，終於處於敵對的場面。陸展顏的心裡忽然很平靜，從未有過似的。然而許靜心裡，卻是積壓了無數的情緒。
艾特先生在一旁呼喊負責人，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負責人解釋了幾句，而後問道，“齊亞公司，沈小姐，請問你們爲什麼會這麼說？”
“之所以那麼說，當然是有理由的！”沈蓉說着，以眼神示意許靜。
許靜對着衆人說道，“因爲五洲集團的負責人，本身就沒有資格！”
“許靜！你給我馬上離開這裡！”沈逸忽然大喝。
許靜卻根本就不管沈逸，繼續說下去，“因爲她行爲不檢點，道德品行不過關！她曾經去夜總會陪酒，她曾經出賣過自己！她爲了錢，什麼都會出賣！作爲一個負責人來說，她絕對的不合格！這樣一個道德品行有問題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
KB集團，外資企業，總部在瑞士，企業一向最注重品德名聲。
這一次，做了最後的賭注。
陸展顏，賭一場吧。
反正，這一輩子老死也不相往來了。
許靜的話語，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落入衆人耳中。
沈逸扭頭，望向了陸展顏。
唐仁修眼底也有一抹愕然，秦世錦指尖的煙燃了灰燼。
陸展顏的臉色，一片灰白。
許靜從挎包裡取出幾張照片，而後往會議桌上一擲。零星的一張，飛落起來，飛過陸展顏的眼前，飛落在陸展顏的腳邊。
當年的一切，彷彿重演。
卻比之前疼痛上千百萬遍。
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
陸展顏確實沒有想到，當年的同窗姐妹，共度無數個春夏的朋友，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用她心中曾經是最深的刺，再次來刺傷她，刺得那麼深。其實什麼合作案，什麼項目，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她才肯去承認。
許靜，她是真的變了。
人心，原來真的無法預料。
她突然覺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卻連一滴血也流不出來。
那些過往的歲月，如同窗外的浮雲，那些流年，一起逝去，再也找尋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艾特先生正和負責人在溝通，神色似乎顯露出不悅。
負責人點頭應聲，而後說道，“陸小姐，請你解釋一下吧。”
陸展顏卻恍若未聞，只是一直盯着許靜。好似要瞧個清楚，要瞧個明白，瞧一瞧曾經同一戰線的她們，如今是這樣的敵對。
而在此刻，一直沉默不語的秦世錦開了口，他說的卻是德語，“Ait—Mr—Ich—bin—bereit—zu—garantieren—dass—ihr—Charakter。”
艾特先生，我爲她的人品做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