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覺得這次攀談很失敗的林少豐,只能垂頭喪氣的離開,乖乖關上辦公室的門。看着合上的門,樓然這會兒倒不急着收電子郵件或看書報雜誌了。從剛纔到現在,他雖然沒看林少豐幾眼,但到底還是發現了這個人的衣着打扮與之前有所不同之了。

之前他一直打扮得很精英。穿西裝、打領帶、梳西裝頭,典型刻板印象中的精英標準扮相……其實年輕一代的精英都不這麼穿了,更多的是怎麼輕鬆怎麼穿,不會用名牌西裝來彰顯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當然正式的談判場合,或面對外人時,門面還是很重要的;但平常上班時,誰會自找麻煩?當然是以休閒舒適爲主啊。

而近來,林少豐終於不再那麼「與衆不同」了。事實上,機要秘書方懷雍曾私下對他咕噥:讓一個衣冠筆挺的人爲一羣穿着休閒隨意的人倒茶衝咖啡,感覺實在太怪了,簡直是誤會二十八樓請了一個英國管家。

如果林少豐改變穿着方式,是因爲已經融入二十八樓的上班文化裡,那還好說,但樓然敏銳的感覺,似乎不是如此,因爲林少豐如今經常穿着米色細亞麻襯衫搭配淺色舒適的休閒褲;明明沒有近視,卻可以戴上一副斯文的鏡框眼鏡……這一切,讓樓然感到不悅。

因爲,這樣的打扮,太熟悉了。

豐禾那個斯文敗類,在大學時代就習慣這樣的打扮,弄出一副乾淨無害、溫潤如玉、氣質高雅的樣子。明明假得要命,居然還被無知少女們封爲「像氧氣般的白馬王子」,也不知道是哪個腦殘給取的。豐禾是樹嗎?會光合作用嗎?氧氣個鬼王子?偏偏豐禾好像還覺得挺樂的,整個大學時期,都那樣打扮,像穿制服似的。任何一個曾經與豐禾大學同學過的人,一想起他,第一個印象肯定是穿着亞麻質料淺色襯衫、淺色休閒褲,一年有四季,衣物有厚薄,造型永不變。

林少豐想怎樣穿衣服打扮,當然有他的自由,但不能是爲了模仿豐禾。豐禾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與利用的。

樓然壓下心中暴戾情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冷冷的猜測着這個林少豐大概是打聽到了關於豐禾的一些事吧?畢竟當時第一次見到他,自己就脫口叫了起來,於是便讓林少豐上心了。

這人倒是很努力,但努力的方向令人失望。若他能把調查豐禾的努力勁兒放在工作上,大概不用多久就能真正被二十八樓那羣天之驕子給接納了吧?哪會像現在不上不下的尷尬。

他痛恨所有企圖模仿豐禾的人,但同時又期待見到今天將會開始進入高豐上班、且還被他暗箱操作調來二十八樓當辦公室助理的曲耘禾。之所以期待,正是因爲她像豐禾……像到,讓樓然總是覺得,她,就是豐禾。

而她的像,竟然不會令他憤怒。這算什麼?雙重標準嗎?

樓然從桌上隨手抓了枝筆,在指尖轉了起來,覺得自己的狀態有點失衡了,卻又扳不回來。愈想愈是一團亂麻,沒能有一清二楚的結論。

那麼,就不想了。一切,等曲耘禾來上班之後,他日日見着,總會有答案的。

一直看着,就這麼挑剔的看着,看久了,不是就不是,假的就是假的,差異會愈來愈多,那麼,到時,也就丟一邊了。等到那日,他浮躁的新,就能再次落定了,落定在平靜的絕望裡。

在印證了此人果然並非豐禾、果然不像之後。

※※※

雖說英雄不怕出身低,真金不怕火煉……

但是!but!她辛辛苦苦過五關斬六將,終於考進高豐來,可不是爲了來當一名倒茶小妹的啊。

曲耘禾九點準時到高豐人事部報道時候,拿到的職稱派令是「總執行長兼機要秘書辦公室特別助理」;名頭很長,很唬弄人,但用自己話解釋之,就是:辦公室小妹!

給她一個文書打字員的工作,都比端茶倒水還體面一點好吧!

曲耘禾無法理解爲什麼人事部的衆女性職員們竟然都對她投以欣羨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以身代之似的。

在哪倒茶不是倒茶?跑二十八樓給大老闆倒茶,就很體面嗎?

呃,好吧,還是有點不同的。曲耘禾承認,在二十八樓跟高級主管們混個臉熟,如果你有能力,就能被看到,就比別人有更多出頭的機會。

但是!but!她一點也不想以小妹的身份去給樓然那傢伙倒茶啊!(掀桌)

然而,這世道終究是形勢比人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只是新近高豐豐一尾小職員,還是吊車尾險險考上的那種,那表示她該帶着感恩戴德的心情感激高豐收她;而她對高豐而言,不過是一名隨時可以請她回去吃自己的雞肋型職員,完全不值一文錢。

曲耘禾瞪着那一張派令看了將近一分鐘,心中反覆思考着如果請求認識主管幫她換個單位,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推算的結果是——非常少。

在人事部眼中,她能得到這份優差,簡直是走了狗屎運了。若是還敢嫌棄拒絕,下場只有一個:請另謀高就去吧。

所以曲耘禾只得在衆人羨慕的目光洗禮下,乖乖跟着人事部主管一同上二十八樓去報到了。既然現實如此,且無力改變,那隻好努力往好一點的地方去想了。至少這份工作時有實際好處的——薪水比原本在醫院當打字員時多了一萬塊。每個月手頭多了這些錢支配,房貸的壓力稍微可以減輕一點,更可以多撥幾千元給鄉下的叔叔當生活費。

缺錢這種事兒,對豐禾來所是很稀奇的事,以至於他如今身爲一個必須將日子過得精打細算、偏還擺脫不了每到月底都差點喝西北風飽肚的窮人,實在是沒有太大的真實感。

原來這就是窮人的感覺……

僅僅是多了一萬元,就覺得日子好過起來,未來充滿希望……

「樓先生早。」

當電梯升到十樓時,人事主管見樓烈拎着一份企劃案踏進來,立即出聲招呼。

「哦,早。」懶洋洋的應聲。「林主任,這麼早,上哪溜達?」

「我帶新員工到二十八樓報到。」人事主管規矩回答道。接着問:「樓先生到幾樓?」

「一樣,二十八樓。新員工這時就進來了嗎?不是還要職訓一陣子?」

「呃,這位小姐不用,她的工作比較簡單,只是辦公室助理,不用職訓。」

樓先生?誰?喔,是樓烈啊!曲耘禾被這姓氏拉回了思緒,好奇的瞥了一眼,認出了人,而樓烈也正好奇的看向他,兩人目光恰好對上——

一秒,兩秒,三秒……

曲耘禾心中滿是黑線。樓烈這個傢伙,以短短不到三秒的時間,神情從傲嬌貴公子變身爲花花公子;而這個花花公子居然朝她放電!是,她被電到了,被電得頭皮發麻、雞皮疙瘩掉滿地!

顯然,光是放點是不能滿足花花公子的表現欲的,。就見他無視電梯裡哈有人事主管的存在,徑自一掌撐在她身後的鏡面牆上,以一種自命風流瀟灑的搭訕姿態、低沉好幾度的嗓音對她道:「嗨,新來的美女同事,能讓我知道你的芳名嗎?」

曲耘禾有一瞬間的呆滯(樓烈權威解讀爲羞澀),接着眼睛微眯,努力壓下想要暴扁這混小子的慾望,於是更加無言(樓烈權威解讀爲矜持)。總之,一時靜默以對,更是懶得理他,所以沒有應聲,就靜靜看着他,看這傢伙還能怎麼耍。

「嘿,別害羞。我一點也不可怕不是嗎?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樓烈,是十樓『悠遊科技』的總經理,家世清白,年輕有爲,重點:單身。」樓烈身爲一個情史豐富的花花公子,當然是各種類型的美女都勾搭過了。不同性情的美女當然有不同的對待方式,所以眼前這個美女對他不理不睬,還有點羞怒的樣子,對樓烈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只消鍥而不捨外加溫柔體貼,手到擒來不過是早晚的事。

「別不說話嘛!是不是第一天上班心情很緊張?來,試着跟我說話,可以緩解你的緊張哦!說說話、笑一笑就沒事了。捏繃着臉啊,長得這樣好看,應該多笑纔對。來,笑一個吧。」

曲耘禾朝樓烈假笑了下,然後臉轉向人事主管,問:「請問貴公司的員工申訴電話是幾號?」

樓烈當然不會把對美女獻殷勤的機會讓給別人,當下熱心告知:「申訴電話在員工手冊裡就有了。」然後好奇地問:「你要申訴什麼?」

「嗯,只是有備無患,目前想來還用不上。」曲耘禾終於理他一下了,口氣還蠻溫和的。

樓烈覺得有點怪怪的,但一時沒想到怪在哪裡,也就不多想了。美人當前,還是加把勁來讓她印象深刻吧。

「對了!我都自我介紹了,你怎麼還不肯說一下名字咧?大家以後就是同事了,要大方開朗一點,老這麼害羞可不行,會被大野狼欺負的哦!」

曲耘禾以前不是沒有被搭訕過,反正不理會即可,解決得很輕易。但對於樓烈這個人,卻沒法真的做到不理會。畢竟以前是認識的,雖然交情不太好……呃,說「不太好」是客氣了,事實上是「極不好」,而且還是樓烈單方面既主動來認識他、又主動找他麻煩,豐禾也沒怎麼欺負他吧,他就氣得跳腳,然後撂下類似於「你給我等着」這樣的話退場。屢敗屢戰,下次再來。

身爲一個從來沒有機會見識到樓烈好臉色的人,現在竟然能這樣被討好的對待……雖然動機不純,說的話也傻到讓人滿頭黑線,但曲耘禾還是有一點點感動的;所以心情纔會處於痛扁他或受寵若驚的兩極之間的搖擺不定,於是更加的沉默了……

「你不會以爲你不肯說,我就查不出來你叫什麼吧?」獨角戲唱久了,花花公子也是有自尊、耐心有限的,這美女一直襬譜下去,就太超過了哦!所以口氣有點不悅了。

「電梯都到了,還不出來,等着結蜘蛛網嗎?」樓然冷淡的聲音從電梯門口傳進來。

「哥!」樓烈轉頭看到樓然,驚叫了聲。

樓然一雙從來都平靜得看不出情緒的眼,因爲看到兩人過於靠近的姿態而微微眯起,一種迫人的氣勢朝電梯裡的人撲面而去,他什麼也不用說,樓烈就立即心驚膽戰、頭皮發麻的收拾好不良站姿,彷彿先前的吊兒郎當從來不存在似的,眼下站得端正筆挺極了,而且以若無其事的語氣問:

「哥,你站在門口乾嘛?」

樓然仍然沒說話,就定定望着樓烈,望到他一顆小心臟砰砰亂跳,忐忑不安,手足無措。

「我想,大概是爲了迎接我吧。」曲耘禾突然悠悠地說着。

「嘎?」樓烈瞪眼。得有多厚的臉皮,才說得出這樣令人髮指的話啊?

曲耘禾沒理會樓烈,越過他,走向電梯口。即使樓然就站在門口,完全沒有挪開的跡象,她仍然沒有縮小步伐或停下來;像是篤定,又像是某種早已相通的默契,在她即將撞上他的那一秒,樓然朝右方挪開一小步,而曲耘禾向左微移,他與她的肩膀堪堪擦過一點衣角,身體卻完全沒有碰到一丁點。

在交會那一刻,兩人目光撞上,又挪開,快到外人無從察覺。一抹極淡的曖昧與隱約的瞭然,像漣漪般在兩人心底微蕩。

無聲,卻緩緩動盪搖晃,一圈有一圈的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