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第44章咬春

第二天任競年就開始收拾東西離開, 傍晚時候出發,這樣還能多陪陪顧舜華和兩個孩子,這天週日, 顧舜華歇班, 便幫着任競年收拾行李。

其實他衣服就那麼幾件, 都是以前兵團發的, 其它也不過是日用品和複習資料, 複習資料很大一摞。

收拾差不多,顧舜華便去做飯,眼看要進二月, 按照他們的習俗,二月裡是要吃春餅咬春的, 所謂的咬春就是吃春餅, 到了龍擡頭這天, 大門小戶的,一般都要應應景兒吃春餅。

玉花臺自己有現成的白案師傅, 手藝高超,一斤面能烙出來十六合,每合兩片,大小薄厚都是剛剛好,拿回來後自己搭配麪醬和羊角蔥, 再加上炒合子菜, 卷它一個鼓鼓蓬蓬, 能一口氣吃上七八卷。

正忙着, 就聽到外面動靜, 又聽到佟奶奶和人說話的聲音。

顧舜華耳朵尖,一聽那調兒就覺得不對, 佟奶奶從來都是面上帶着笑,很和藹的一個老人,可她喜歡你不喜歡你,那聲兒是能聽出來的。

這一聽就是來了不待見的客。

顧舜華手底下不停,眼睛從窗戶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個稀罕的,竟然是陳璐。

穿着薄棉襖,外面是素淨的褂子,耳朵邊垂着兩條小辮子,小辮子上還扎着兩朵小白花,肩膀上側挎着一個帶着紅五星的帆布書包。

自從陳璐被痛打了一通後,就沒怎麼見過,元宵節時都不見人影,顧舜華快忘記這麼一號人物了,沒想到現在倒是搖搖擺擺過來了。

如今看這打扮,倒是讓顧舜華想起那本書裡,“女主陳璐”過去廊坊找“男主任競年”時候,好像就是這麼一身打扮,後來男女主相見,“男主任競年”一看到她,怦然心動,還說什麼你就是人間的四月天。

狗屁!現在才二月行不行!

其實心裡明白,那個什麼“男主任競年”的所作所爲和自己的丈夫任競年沒什麼關係,從各種表現看,這根本就不是自己丈夫本性能做出的事情,但她看着,終究是反感這人,沒一點點眼力界,到現在還看不出來,一切早就變了,不是你以爲的那樣了。

你還非得照本宣科?

也是納悶,都二十拐彎兒的人了,有那功夫找個工作好好幹,或者找個對象過正經日子不行,非惦記別人鍋裡的男人嗎?

而陳璐一走進大雜院,周圍好幾個都在暗地裡撇嘴,其實就是看她不順眼,不過到底是厚道人,以前蘇映紅那會兒,大家明知道她成天介鬼混,還不是給她面子,沒當面提過。

對於陳璐,大家還是笑臉相迎,只是那笑裡帶着打量罷了。

陳璐當然知道大傢伙怎麼看她的,她擡起手來,輕輕攏起耳邊的頭髮,到底還是硬着頭皮進來了。

她進來後,卻是一臉乖巧安靜,甚至彷彿之前她被顧舜華痛打的事根本沒有一樣,她抿脣衝顧舜華笑了笑,溫聲說:“姐,這兩天我正忙着,也沒顧上過來幫你蓋房子,現在我終於有空了,有什麼事你說話,別客氣。”

顧舜華便笑了;“陳璐,你和舅媽越來越像了。”

說大話使小錢,這本事也是一脈相傳的。

陳璐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地道:“姐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怎麼覺得有點脾氣?”

顧舜華:“別提了,昨晚上有個夜貓子一直叫喚,一大早又有黃鼠狼跑過來吱吱吱地,聽着就想給她一巴掌。”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顧舜華一句用兩典,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然而陳璐卻是長能耐了,竟然當沒聽懂一樣,依然一臉無辜:“這也真是的,哪來的夜貓子和黃鼠狼。”

顧舜華好笑,這人還真成牛皮膏藥了?

這時候,任競年過來了。

他將行李收拾好後,又把外屋打掃了一遍,打掃過,就洗了手想過來和顧舜華一起做飯。

馬上要分別了,其實還是想多膩在一塊兒。

誰知道一過來,就看到了陳璐。

他一看到陳璐就皺眉,前幾天,他過去派出所找民警問起過陳璐的來歷,他也不好貿然和民警說陳璐是特務,畢竟沒什麼證據的事,便隨便找了一個由頭打聽了一番,結果當然查不出一個所以然,民警的意思是,這位同志從小就住這兒,沒挪過窩。

任競年從陳璐身世查不出什麼來,便開始懷疑和陳家來往的人了。

結果一來二去,還真讓他查着了一位,陳璐父親陳耀堂,最近時不時和一個人出去喝酒,那人叫羅明浩。

羅明浩這個人,他查着,據說以前也是國家水利局的職工,被開除了後,四處瞎混,現在竟然讓他混進去了一個叫福德居的飯店,當上了廚師。

這個人有一個香港關係,任競年開始懷疑,陳璐的可疑之處,可能和羅明浩有關係。

他抽工夫跟蹤過陳耀堂和羅明浩,發現他們行蹤詭異,好像在密謀着什麼勾搭,左右不是正經事。

只是可惜他現在要去廊坊上班,不然再查查,肯定能查出一個所以然來。

這些事,他當然也不願意和顧舜華提,他覺得她現在精神壓力太大,工作也忙,又要照顧孩子,需要稍微放鬆一下,這些事,自己能查出來就查,查不出來所以然,回頭想辦法再對陳家進行舉報就是了,沒必要再給顧舜華說,免得她壓力更大。

只要她心裡對陳璐也提防着,別管是因爲什麼原因提防着,哪怕是那些怪力亂神的原因,不至於着了對方的道,也就夠了。

現在他看到陳璐過來,見對方還一臉笑嘻嘻,面上就不好看了。

他倒不至於面上太現出來,但終究是擺不出好臉色。

然而,陳璐一看到任競年,眼睛就亮了。

或許進二月不那麼冷的緣故,今天的任競年沒再穿軍棉衣,而是一身筆挺的綠軍裝,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超越時代的挺拔英武。

最關鍵的是,這就是她書中詳細描寫過的樣子啊,這就是屬於她的男主啊!

陳璐心花怒放,臉上微微泛紅。

明知道顧舜華肯定不待見自己還厚着臉皮過來,其實是因爲幾天前她偶爾聽一個發小說起任競年。

發小說,任競年那天和人下棋,好像無意中問起過她爸:“他這人真不錯,你家和你姑家鬧生分了,他說話還挺敬重的,聽說你爸有關節炎,還多問了兩句。”

那發小一說,陳璐先是一愣,後來就興奮起來了。

這不就是她書中所寫的嗎,任競年惦記着自己,暗地裡打聽自己,想對自己好,後來他還特意讓人給自己爸捎來內蒙古的好皮子當護膝呢!

陳璐聽到這消息,簡直是想哭了,

她覺得,她又可以了。

他但凡邁出一步,她就可以走出剩下的那九十九步,所以她來了,哪怕明知道顧舜華對她厭惡至極,她也來了。

如今,她也不想僞裝了,她故意道:“姐夫,我聽說你最近在準備考試,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任競年面無表情,像沒聽到一樣。

他知道這個人也許有控制腦電波的什麼儀器,所以他很謹慎,不想說話,怕着了她的道。

陳璐也不在意,甜甜地一笑,柔聲道:“好巧,我也想參加今年的高考,也在準備,我最近還弄到了一份資料,我覺得這資料可真好,也許能有用呢,而且還是英文的,姐夫你看看吧?”

任競神色漠然,顧舜華卻道:“什麼資料啊?”

陳璐一聽,連忙從自己書包裡取出來一份手寫的英文資料:“姐夫,姐,你們看,這可是原汁原味的英文啊,這個可好了,這是我自己從朋友那裡手抄的。”

顧舜華便拿過來了,上面的英語寫得竟然還不錯,一看就是熟手。

顧舜華心裡疑惑起來,寫這麼好看,不像她啊,她學過幾天英語,她能懂這個?這個陳璐到底是什麼來歷。

陳璐嘴上說着這個,眼睛卻是盯着任競年的,她想從任競年眼中捕捉到欣賞,可是並沒有,這個人依然一臉嚴肅,絲毫看不出任何情緒。

有些暗惱,因爲當年她當秘書時候,就是花招使盡,他依然不爲所動,彷彿看不到她的努力,可是現在,他應該對自己有了興趣,不是暗地裡打聽自己家了嗎?

當下她乾脆從顧舜華手裡要過來那幾頁紙,之後便笑着說:“姐夫,我給你讀讀吧。”

任競年倒是沒反對。

他其實想看看,這個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也想再體驗一下那個“邪法”,興許能找出什麼線索來。

陳璐便開始讀起來了。

她的英語確實非常地道,發音流利標準,那簡直和廣播裡的差不多。

顧舜華心中暗驚,這陳璐到底什麼來歷?

任競年聽這地道熟練的英語,卻越發篤定了。

這人,必然是和國外有些關係,不然一般人哪那麼好的英語?

於是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各有各的想法,但奇異地又達成了一個默契,誰都沒說什麼。

之後,顧舜華繼續做她的合菜,任競年便從旁幫着打下手。

顧舜華還差一個綠豆芽要炒,當下拿出來才生好的綠豆芽,那綠豆芽水頭足,掐頭去尾後,熱好油放花椒來炒,鍋裡滋啦啦的響起。

旁邊陳璐有些茫然了,她費勁讀了半頁英語,表演很賣力,可他們怎麼都一點沒反應?他們不應該爲自己流利的英語驚豔,用鄉巴佬一樣的目光看着自己嗎?

任競年不是應該敬佩地看着她:“璐璐,你英語這麼好,我得跟着你學英語。”

一切怎麼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樣!

不過看看顧舜華旁邊的任競年,她還是大聲地扯着嗓子讀起來,她要讀得好,讀得標準。

畢竟她的機會並不多,能和任競年相處的時間太好了,她必須讓任競年看看,自己會讀英語,可是顧舜華卻只會炒菜。

炒菜的女人和讀英語的女人,能是一種女人嗎?

可誰知道,隨着她聲音的提高,顧舜華炒菜的聲響就更大了,好像在爆炒,綠豆芽裡的水頭在熱炒中發出滋啦啦的聲音,完全蓋過了她的讀書聲。

她實在是沒法了,頹然地看過去,任競年正給顧舜華打下手,幫着遞醬油醋什麼的。

顧舜華吩咐一聲,任競年便忙遞過去,那個聽話,簡直了——

陳璐有些茫然了,她到底該怎麼辦?

一時真是焦頭爛額。

正無奈,便聽到顧舜華道:“陳璐,你怎麼不讀了,你英語這麼好,繼續讀,沒事讓你姐夫多聽聽,聽多了他英語就好了。”

陳璐“啊”了聲,心裡知道顧舜華是故意的,可,可她都被架這裡了,也只能硬着頭皮讀下去了。

顧舜華:“我這裡炒菜呢,滋啦啦地響,你大聲點。”

陳璐暗暗咬牙,心想你可真能裝!

讓自己讀英語,自己讀了,她卻在那裡炒什麼綠豆芽,滋啦啦的油響,這不是故意影響自己嗎?這讓任競年怎麼聽?

不過那又怎麼着,我就是要讀,而且要比你讀得好,這可是你給我的機會!

於是她大聲地扯着嗓子讀起來,把自己當年留學練就的功底全都拿出來了!

顧舜華瞥了一眼任競年,故意道:“好好聽着,收音機裡都沒陳璐讀得好聽,而且想聽哪兒就聽哪兒,你就佔大便宜吧。”

任競年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起壞心眼,無奈地看她一眼,也沒法。

她這個人,有時候就是有些小壞心眼,調皮。

陳璐扯着嗓子讀了一頁,擡頭看過去,正好見顧舜華的炒綠豆芽做好了,她洗了手,正伸手捏任競年的臉,還低聲說着什麼,一臉甜蜜親暱。

陳璐僵住,一時心裡幾乎要氣炸了。

這算什麼,自己在這裡賣苦力,他們竟然還在那邊甜上了,拿自己當什麼!

陳璐正惱着,就見顧舜華回頭:“呀,陳璐,你還在這裡嗎?英語怎麼不讀了?你讀這麼好聽,不讀了多可惜啊,我們都挺愛聽的。”

陳璐抿着脣,沉默地站在那裡望着顧舜華。

她真是煩透了顧舜華,她這不是故意作踐人?就算煩自己,你直接說話啊,你繞着圈子不把我當人是吧?

也就是這時候,陳翠月從外頭回來了,一回來就聞到一股子香,爆炒綠豆芽,綠豆芽裡的香味都出來了,聞着就香。

當下道:“今個兒吃春捲是吧?”

顧舜華點頭。

陳璐見了陳翠月,簡直是看到了救星,便拉着陳翠月出去說話,出去後,她便小聲說:“姑媽,我剛纔讀英語呢,我英語讀得挺好,想着給姐夫聽聽,誰知道——”

陳翠月便笑了:“你姐做菜呢,你擱這兒讀英語,這不是鬧嗎?”

陳璐沒聽出陳翠月這是嘲她呢,她委屈地咬着脣,無辜又可憐兮兮地望着陳翠月:“姑媽,我那不是想着姐夫參加高考,我想幫幫姐夫嗎?我英語好,教教姐夫,姐夫就能考上好大學了,我本來是一片好心啊!”

陳翠月看着她那樣子,真是噁心得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她還好意思來自己家?要不要臉,當初怎麼背地裡說自己的?她現在名聲這樣了,過來真是帶累了自家的名聲!

她當然得撇清了這關係,當下大聲道:“你說你這孩子,老大一個人了,怎麼這麼不懂事,你姐夫今晚就要走了,你姐和你姐夫在這裡做菜,你還得瞎摻和進來,當小姨子的,哪有跑過去往姐夫跟前湊呢,這傳出去的,知道你好心,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想怎麼着呢!別人說你傍尖兒,我可沒信,你要是再這樣,連累你姐夫名聲,這不是鬧呢嗎?”

這聲音有點大,大雜院裡好幾家都支着耳朵聽動靜呢,全都偷偷往這邊看,有的甚至小聲嘀咕開了:“陳璐以前也不這樣,怎麼現在越長越歪,當舜華的面一口一個喊姐夫,我都替她寒磣!”

陳璐的心思,就這麼被陳翠月嚷嚷起來,自然覺得沒面兒,她臉上熱辣辣的,只恨這陳翠月也不聽話,當下只好含糊地道:“姑媽,你也想太多了!”

陳翠月卻是根本不慣着她這一出了,當即道:“我想多,我怎麼就想多?璐璐啊,你姐沒給你一個耳刮子,這是她好脾氣!”

周圍全都看過去了,一個個說落起來。

“一個小姑娘沒事跑來湊人家跟前要給人家讀英語?人家輪得到你來讀英語嗎?”

陳璐看勢頭不好,心裡也是納悶,挫敗又無奈,也不好解釋什麼,只好悶頭趕緊離開了。

大雜院裡一羣人,等她走了,全都炸鍋了,有的甚至說“這陳璐是不是中邪了,沒見過這麼往人家跟前這麼湊的”。

而那邊陳璐走了,顧舜華想起剛纔那一茬,徹底納悶了:“她到底哪學來的英語?”

任競年看了一眼顧舜華,沒說話,卻徑自走進外屋,拿出來一個小筆記本,上面寫滿了各種記號和信息,都是隻有他自己能看懂的。

他拿着筆,沉思很久,在上面畫了一些符號。

*************

任競年要離開,兩個孩子自然戀戀不捨,抱着任競年脖子不捨得他離開,眼淚汪汪的,顧舜華心裡也有些難過。

不過還是想着,到底每週能見一面呢,距離不遠,有什麼事也能趕過來,現在總比最開始強多了,想想她一個人帶着兩個不到三歲的孩子上火車站過來北京那會兒,那才叫難受呢,現在一切都穩定下來了,心裡有譜兒了。

這時候顧舜華的轉正申請終於給批下來了,一起批下來的還有馮保國,馮保國是一個老實人,當了好幾年臨時工了,這次顧全福做御膳,他從旁打下手,也算是立了功,上面麻利兒給他批了轉正申請。

拿到轉正申請的時候,馮保國那麼大一個漢子差點哭了,當場給顧全福鞠了一個躬:“多謝師傅栽培,要不是師傅,我這一時半會肯定轉不了正。”

馮保國這麼激動是有原因的,轉正後,工資高了,待遇好了,各種福利也有了,關鍵是靠譜穩妥,以後也是鐵飯碗了。

顧舜華其實心裡也很高興,她跑去糧食局,辦了糧食關係轉移證和商品供應關係的時候,那真是吃了定心丸。

這年頭,爲什麼大傢伙不能隨便走動,一個戶口就能把人給逼到絕路,因爲戶口都是和糧食關係商品供應關係綁着的。

一切都是計劃經濟,什麼都要票,沒戶口沒糧食關係就沒人給你□□,計劃供應沒有你的份,那真是處處都受憋屈!

顧舜華是返城知青,之前糧食關係掛在街道所對應的糧食局,因爲沒工作,自然落不到多少東西,現在好了,她的糧食關係進了玉花臺飯店,以後各種票再也不會缺了。

顧舜華辦好手續後就是龍擡頭這天了,一大早陳翠月做了龍鬚麪,準備了春捲,又從火爐子裡掏出來灰,在水缸四周圍和家裡家外四處灑。

至於兩個孩子,則被早早地叫起來,拿着竹竿,過去新房子敲樑頭,雖然新房子還沒開始住,但也得敲,一邊敲嘴裡一邊唸叨着“二月二敲樑頭,金子銀子往家流”,敲完了樑頭又去扒牆沿,兩個孩子覺得好玩,還恨不得多敲敲,敲完了後又在家吃了龍鬚麪和春捲,纔去上學。

送完孩子上學,顧舜華略收拾了下,就打算過去玉花臺,她現在手藝越來越好,但許多細節還是得慢慢磨練,要想磨練就得熬時間,她想早點過去練手。

誰知道走沒多遠,就見一個頭上裹着圍巾的年輕女人穿着薄棉襖站在官茅房外面,腳底下是大包小包的,口裡喊着:“好了沒?”

顧舜華看到,也沒在意,只以爲是鄉下過來走親戚或者什麼的,便匆忙往前走,誰知道剛走出幾步,就聽到一個聲音:“好了。”

顧舜華聽這聲兒,愣了下,停住腳步,緩慢地回頭,看向那女人。

長得俏生生的一女人,二十七八歲,裹着圍巾,揣着袖兒,濃眉大眼的,臉上帶着風塵僕僕的疲憊,神色間還有些忐忑。

她又看向那女人腳邊的包袱,有紅布包袱,有花布包袱,還有麻繩編成的口袋,口袋是帶着泥的紅薯,這麼一些包袱口袋,大大小小堆在地上。

顧舜華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包袱皮上,包袱皮繩子上繩子上用發黃的舊鞋帶拴着一雙鞋。

那是一雙高幫棉鞋,黑皮邊兒,白塑料底,看着就像很多老北京布鞋那樣平淡無奇,不過顧舜華卻看到了黑燈心絨面上一處縫過的痕跡。

在側面靠鞋底處,不顯眼,但能看出來。

顧舜華盯着那鞋底上蹩腳的針線,眼睛便有些溼潤了,她怎麼能忘記,這是她十四歲那年爲自己哥哥縫的啊!

十年了,這鞋子舊得絨面已經被磨凸了,卻被掛在一個掉色的舊包袱上,就這麼被提着回到了曾經的老胡同。

這時候,一個男人從官茅房出來了。 щщщ▪ тTk án▪ ¢Ο

顧舜華緩慢地擡起頭,看着那男人。

挺硬朗方正的一張臉,就是有點糙,乍一看還以爲三十多歲了。

他身上穿着老藍布中山裝,袖口那裡還有一個補丁。

顧舜華從這陌生的眉眼中,努力地辨別着昔日親人的模樣。

她離開時,自己十五歲,她哥哥十九歲,還是一個年輕小夥兒呢。

她就這麼看着的時候,那對男女也發現了她,也都看過來。

兄妹四目相對,從十幾歲的少年時光,到如今成家成人後的滄桑,對視良久,彼此終於找出了被歲月淹沒的一絲熟悉。

顧舜華眼淚便落下來了:“哥,我是舜華,你,你們回來了啊!”

這男人正是顧振華。

顧振華也終於認出自己妹妹,上前一步,一下子握住了妹妹的手:“舜華,你也回來了啊,挺好的,你回來了,咱們多少年沒見了!”

他竟說了一口的陝北方言。

顧舜華再也忍不住,便抱住了自己哥哥。

大街上,衚衕裡,她不該忍不住,何況嫂子還在旁邊,可她太難受了,好好的兄妹,這麼多年沒見了。

當初她和任競年結婚,其實不是沒回來過,可她回來,她哥沒回來,彼此陰差陽錯的,就已經分開了這麼多年。

顧振華喉頭也有些哽咽:“都回來了啊,挺好的,都回來了!”

顧舜華趕緊收住了眼淚,笑着拉住了旁邊女人的手:“這是嫂子吧?”

顧振華點頭:“她叫苗秀梅,以前是燕山的。”

顧舜華忙道:“嫂子,爸媽他們都盼着你們呢,唸叨了好幾次了,天冷,快進屋吧。”

苗秀梅乍看到顧舜華,便侷促起來,不過看顧舜華說話熱情,忙點頭:“好,好,妹妹好。”

顧舜華便幫着拎起來那些包袱東西,陪着他們進了院子。

一進去院子,顧舜華又解釋:“家裡房子緊張,嫂子你多擔待着。”

苗秀梅連忙道:“沒事,沒事,有個住的地兒就行了。”

顧舜華聽着,可以感覺出苗秀梅還挺憨厚的,心裡也落了地,畢竟家裡三個孩子,大哥和自己都結婚了,回頭躍華也得結婚,三代人一起住的話,要是有個存了小心眼的,那回頭真是過不安生,天天成雞鬥眼了。

現在看這嫂子,覺得大致人品應該能過得去。

這時候大雜院裡都聽到動靜了,紛紛看過來,認出是顧振華,上前打招呼,噓寒問暖的,陳翠月跑出來,看到兒子,顯然也是高興得不行。

然而比起陳翠月的激動,顧振華看到陳翠月卻沒什麼大反應,甚至躲開了她的眼神。

進了家門後,街坊都過來打了招呼,很快屋裡消停了,陳翠月忙裡忙完接風洗塵,顧舜華也幫着一起做飯。

顧全福剛纔去和老街坊說話,現在回來,看到兒子,自然高興,盼了這麼久,終於回來了,一家子團聚了。

顧振華便提起自己晚回來的事,原來公社裡出了事,有女人被□□後跳河自殺了,本來和他們八竿子打不着關係,可公安局要查全公社,所有的人都過了一遍,因爲這個,公社裡知青的檔案都壓着沒批,一直到證明這件事和他們沒關係,這才放人,於是就這麼耽誤下來了。

顧全福感慨:“別管怎麼樣,回來就行,你儘快去知青辦,把戶口落下來,再把糧食關係和供應關係都轉過來咱們街道,以後咱們家算是團聚了!”

這麼一說,自然提起來苗秀梅的戶口問題,苗秀梅是燕山人,燕山二十多年前還屬於河北,後來劃歸北京的,所以苗秀梅也算是北京人。

就是因爲這個,兩口子才能回來,因爲都算“北京知青”,現在一起回來,苗秀梅正好跟着顧振華把戶口落在大柵欄街道辦事處。

“咱們大柵欄的糧食和供應到底是比燕山好一點。”顧全福這麼說。

這倒不是誇嘴,燕山是郊區,眼看着都要和山海關接上了,比起城裡確實差一點意思,要按照一般情況,郊區的戶口也不可能隨便遷到城裡來。

苗秀梅輕輕點了下。

她爸現在在燕山石化,單位是好單位,但是那地方荒僻,距離市區五十多公里,進一趟城不容易,她家裡也重男輕女,不待見她,她在燕山日子好過不了,現在能跟着自己丈夫留在大柵欄,這是她求之不得的。

這時候陳翠月已經做好了飯,春餅合子菜,合子菜裡樣數豐富,還有炒雞蛋,又涼切了豬頭肉,裝了幾個黃澄澄的芥末墩放在小碟子裡。

雖然匆忙,但肯定是希望大兒子和媳婦吃飽吃好。

他們吃着,陳翠月過去鋪牀,又讓他們洗洗:“歇一會吧,歇一會再辦事。”

不過顧振華顯然不想歇,他想趕緊把事情整落聽了,怕夜長夢多,怕萬一苗秀梅的戶口落不下。

苗秀梅沒什麼意見,看樣子什麼都聽顧振華的。

顧舜華想想也是,如果是她自己,也是這心情,就想盡早落下。

於是給他們叮囑了一番,去了注意什麼,還有那位孫主任,好歹自己打過交道,什麼性格,都給他們交待了,臨走前,顧全福又給他們一點糧票和錢:“外面看到什麼,自己買點好吃的。”

顧振華很堅決:“爸,不用,我有。”

苗秀梅有些受寵若驚,趕緊使勁擺手:“爸,不用不用,我們吃飽了,不用買東西!”

不過顧全福還是硬給他們了。

畢竟現在條件好一些了,孩子剛回來,還是希望他們能隨意一些。

等他們走了後,顧舜華收拾東西,也準備和顧全福一起上班了,按說這時候陳翠月也應該上班了。

她是正常時間上班,現在已經遲到了。

可顧舜華走的時候,就見陳翠月正坐在牀邊,有些無奈地嘆氣。

顧舜華:“媽,你怎麼了?”

陳翠月嘆息:“你哥也不知道怎麼了,和我生分得很,也不知道我哪兒惹了他。”

顧舜華默了一會,沒吭聲。

她當然看出來了,哥哥對媽媽明顯有意見,爲了什麼呢,顧舜華也想不出來,在她的印象裡,哥哥一直都是沉默而寬厚的,對弟弟妹妹也還算疼愛。

現在這麼對媽媽,總是有些原因吧。

她想了想,道:“媽,你也別想多了,哥哥離開這麼多年,看樣子也吃了不少苦,現在能回來,以後日子還長着呢,不在這一時。”

陳翠月點頭:“你說的是,我也準備着上班去了。”

從家裡走出來後,顧舜華免不了想起來這一茬,心裡也是無奈。

其實夜晚時候,安靜下來,她也想過關於媽媽的種種,譬如她做出的那些事,對自己曾經的傷害,是因爲陳璐的作用,還是說她本性如此?

顧舜華在左思右想後,覺得媽媽骨子裡還是有些重男輕女的,也是想着幫扶弟弟的,甚至在她很小的時候,在陳璐還幾乎沒什麼存在感時,在她的記憶裡,自己這個女兒好像也是被忽略的。

也正是因爲媽媽骨子裡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最受劇情的影響,才一心一意爲陳璐。

現在她後悔了,慢慢地醒悟了,但其實生活真不是小說,人的情感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生更不是可以簡單地判爲對錯的考卷。

童年時的被忽略,顧舜華心裡有着強烈的匱乏感,曾經沒得到過的,她都希望得到,希望被彌補,這是她童年時的基調,也奠定了她這一生的性格。

哪怕後來陳翠月變了性子,她曾經沒得到的,也永遠彌補不回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啊。

她想,親人的親密感應該是從小培養的吧,她的就一直沒被培養起來。

不過即使這樣,顧舜華也是理智的,並不會怨恨,更不會不甘心。她對陳翠月永遠無法像別的母女那樣親近,但她會是一個孝順的女兒,盡到贍養老人的義務。

可是很明顯,她的哥哥不一樣。

哥哥剛烈,非黑即白,他無法原諒的就是無法原諒,儘管她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哥哥對媽媽不能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