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我就說誰能把大衣穿這麼好看,原來是露珠啊。”穿着白色海軍裝的女人拉住她胳膊,沒等回答,又揚聲道:“老白,你閨女來啦!”

聲音剛落下,卡車貨物後面站起來三四個穿着綠軍裝的小夥子,面色興奮伸長脖子往外面瞧。

父親放下貨物,急急忙忙跑出來,看到她後笑容愈發燦爛,“你不在家躺着,跑這來幹啥。”

“爸。”

露珠迎上前,伸手在父親肩後輕拂,空中揚起細碎灰塵。

沒拂兩下,白越明便移開肩膀,“不用撣,貨還沒卸完,別髒了你衣服。”

“閨女就是貼心。”女人忍不住笑道:“瞧瞧咱們這些大小夥子,露珠一來,個個都沒心思好好幹活了。”

白越明轉身往後看,原本埋頭幹活的人全都停了下來,“朱站長,我馬上就讓她回去。”

“別,我不是這個意思。”朱展紅朝着卡車揮了揮手,“瞧你們沒出息的樣,再不賣力幹活耽誤時間,以後就見不到露珠往站裡來了!”

一句話拉回小夥子們跑偏的心思,紛紛埋頭繼續幹活。

“露珠難得來,肯定是有事,老白,你一個副站長,這活本來就不用你幹,帶閨女到裡面坐着吧。”

“謝謝朱站長。”

以前不是沒來過站裡,朱展紅的態度可不是這樣,主要是促成她親事的媒人之一,因此定親後對待父親越來越親熱。

到了辦公室,父親沒先問什麼事,反倒先問起她的身體:“腳怎麼樣了?”

“慢慢走路不礙事,想要跳舞還得過段時間。”前不久在演出中拉傷跟腱,團裡讓她在家休息一陣子。

白越明一臉瞭然之色,擡手往上衣口袋裡掏,“是不是又想買什麼化妝品了?”

白露珠摁住父親的手,“爸,我有錢,今天請你跟我媽去國營飯店吃羊肉粉絲湯。”

“國營飯店?”白越明隨口搭話,心思都放在手裡的錢票上,一張張翻着,終於找到藏好的票子,高興地咧開嘴,遞給女兒,“給,你最喜歡的芳芳牌口紅票,我拿肉票跟你齊阿姨換的。”

白露珠忍住鼻尖泛上來的酸意,接過口紅票,輕鬆笑道:“爸,今天去飯店多給你點一道你愛吃的醬肘子。”

“行,我閨女有錢。”白越明聽到更開心了,拿掉肩上的藍布,撣了撣全身,“這趟貨卸的差不多了,咱們先去你媽那,羊肉粉絲湯稀罕得很,得老早去排隊。”

母親葛慧是國營傢俱廠的銷售門市主任,冰箱電視洗衣機還沒開始普及,傢俱是當下結婚最有面的大件,每天提前來觀望的人不少,就等着攢好了錢過來下單。

樣式相差不大的櫃子靠左面牆擺着,寫字桌,書櫃,梳妝檯,皮質單人沙發,漆好的木質茶几,右邊牆擺着一張張牀,最顯眼位置的牀上還鋪着大紅色牡丹印花牀單,兩個枕頭也鋪着最時興的枕巾。

頭髮剪成一刀齊,身穿絳紫色棉襖,眉毛修剪精緻,眼尾有幾道魚尾紋增添歲月魅力的女人,正將疊成豆腐塊的被子放在牀尾。

刺激消費的銷售模式,這時候已經被她媽掌握了。

“媽。”

葛嫦慧聽到聲音回頭,驚訝擡眉,“你怎麼出來了,是不是又去耽誤你爸上班?”

眼瞅着父親心虛往後退了兩步,露珠掀了掀嘴角,“纔沒,在家裡待着太悶了,這不是冬天都快過完了,還沒嘗過國營飯店裡的羊肉湯,想請你跟我爸去吃吃看。”

“去什麼飯店,錢多燒得慌,不去。”葛嫦慧毫不心動,低頭查看女兒的腳,“我剛看到劉師傅從門口走過,等下再去他家看看你的腳。”

白越明小聲道:“你真是,孩子難得肯花錢,你怎麼還拒絕,過幾天她工資花光了,你再想吃可吃不着了。”

葛嫦慧眼睛一瞪,露珠忙道:“媽說得算,就先去劉師傅家。”

沒想到劉師傅居然提前回來了,正好省得她再費心思與白珍珠虛與委蛇。

拿藥需要藥方,老中醫家定然留下一些證據,今天就可以直接先揭下白珍珠一層面具。

白越明砸吧幾下嘴,不甘心嘀咕:“醬肘子飛了。”

“主任,前天來看好沙發的那家,今天來付款了。”

後面傳來售貨員的喊聲,葛嫦慧指了指門外,“你先陪你爸去前街理個頭,我下班過去找你們。”

白越明撩了一把擋住眼簾的劉海,“你媽就是不懂得時髦,昨天還說我頭髮再留下去,就是老電影農奴裡的強巴,我明明是照着青年魯班裡李三輩髮型留的,人家可是剛上了人民電影封面。”

葛嫦慧繞了回來,恰好聽到,沒好氣道:“什麼李三輩,你就是照着祺深髮型留的,也不瞅瞅自己多大歲數,天天跟女婿較勁,東施效顰就是說的你。”

“胡扯!”提到賀祺深,白越明就不怕幹了,“那小子不就長得高了點,眼睛比我大一點,鼻樑比我挺一點,又比我年輕一點點,要是東施效顰也是他東施,我是正兒八經的西施!”

葛嫦慧簡直沒眼看,自打女兒找了對象,丈夫就愛和女婿各種較勁,“趕緊陪你爸把頭髮剃了,他要不剃,今晚就不準進家門。”

露珠悶笑兩聲,拉着不情不願的父親前往理髮店。

理髮店老師傅已經從業二十多年,平時不喜歡客人提意見,在父親一直嚷嚷着稍微剪短一點點的情況下,直接將他推成了寸頭。

父親望着滿地留了一個冬天的頭髮,心碎不已,氣得不肯給錢,也不許她給。

正鬧的時候,葛嫦慧下班來了,看到丈夫的板寸髮型,滿意付了錢。

騎車往劉師傅家去的路上,白越明仍在不停抱怨:“天這麼冷,給我推成了平頭,這風直往脖子裡鑽,以後出門還得繫條圍巾,我說就不該給錢。”

白露珠坐下後座,嘴角噙笑,享受聽着父親的小聲埋怨。

劉師傅是縣裡有名的老中醫,前不久回鄉下了,這纔剛回來,沒多少人知道,否則門口還得排隊。

葛嫦慧將一瓶白酒放桌上,“劉老,我們家露珠這腳您再給瞧瞧,她們團出新劇目了,正等着競爭女主角,我這每天急得飯都吃不下。”

老爺子戴了一副老花鏡,身上帶着藥香味,雙手從黑棉襖裡袖子裡拿出來,接過白越明遞上的煙,看了一眼白露珠的腳:

“這孩子就是老毛病,跳舞的人都這樣,跳得越久毛病越多,照着藥方喝個幾天好轉後再來鍼灸。”

白露珠突然出聲抱怨,“劉爺爺,那藥一股參味,還沒熬就反胃,熬好了是不是會更苦?”

老爺子夾着煙的手一頓,皺眉問:“參味?”

白露珠點頭,“就是人蔘味道,從小最討厭聞那苦味。”

老爺子渾濁的雙眼稍稍清醒,緩慢轉身,往屋裡喊,“木豆!把藥材記錄本拿來!”

“哎!”

屋裡跑出來個小夥子,手裡捧着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邊緣露出數張捲翹泛黃的紙張,都是客人來提藥的藥方。

劉師傅將煙摁滅,推了推眼鏡,“什麼時候拿的藥?”

“就今天,我堂姐來幫我拿的。”

父母不明所以,“怎麼了?”

露珠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劉爺爺聽到參味好像覺得不對。”

“有參味確實不對,不急,讓我來看看。”

老爺子翻開記錄本,鬆弛的手指在紙張上滑過,仔細尋找藥方,沒翻兩頁就找到了,猛地一拍本子,擡頭對徒弟罵道:

“這方子我開的是田七,你怎麼給換成了丹蔘!”

木豆嚇了一跳,拿錯藥可是學醫最忌諱致命的事,忙得蹲下身,仔細看了一眼,二話沒說,又跑回屋裡。

葛嫦慧面色一沉,“劉老,不會給咱們家露珠的藥弄錯了吧?!”

白越明拉住着急上火的妻子,“你先別急,劉老肯定不會弄錯,先看看怎麼回事。”

木豆拿着藥方滿頭大汗跑出來:“師傅,我沒弄錯,這方子就是寫的丹蔘,沒有田七!”

老爺子一把抓過藥方,只看上一眼,便丟到一邊,“這不是我寫的字,你藥方被人換了?”

白越明兩口子一驚,連忙看向女兒。

“上次來拿的藥喝完了,這幾天沒出門,我堂姐要了藥方來幫忙拿藥的。”露珠面色微白,一副被嚇到的樣子,“劉爺爺,田七換成了丹蔘會變得怎麼樣?”

知道不是徒弟拿錯藥後,老爺子便放了心,眉頭鬆開,合上記錄本:

“丹蔘有活血化瘀的效果,但是作用特別小,這方子的主要藥材是田七,倒也沒什麼危害,都是調養的藥,好的慢些罷了,但你不是趕着競爭女主角?”

白露珠垂下雙眸,都知道她要競爭女主角,原先因爲跟腱問題,久久不愈,自然失去競爭女主角的資格,一直以爲是劉師傅的藥不行,沒再來過這裡。

後面改用西藥,又因西藥緊張,時而斷掉,拖成了慢性損傷,先是做不了劈叉跳鶴立等高難度動作,慢慢連碎步旋轉做久了都會出現錐心刺骨的疼。

沒過多久,團裡莫名其妙出現傳言,當初是白露珠故意不想好,想躺在家裡白拿工資。

學舞蹈的人,誰沒有個女主角的夢,這樣的傳言沒人會信。

然而恰逢文工團老團長退休,又趕上改革裁撤,傳言變成了不上進吃白食的理由,連服裝後勤都沒能進得去,直接被開除。

她不是沒留心眼,團裡固定女主角送的特效藥,碰都沒敢碰,還有那些關係好的同事送來藥方,同樣擱置一邊,牢記知人知面不知心,畢竟事關競爭新劇目角色,防人之心不可無。

卻沒想到,最該防的是她一直真心對待的堂姐。

白越明懷裡揣着藥方,憋着一肚子氣往家趕,將自行車騎得飛快。

葛嫦慧沒他那力氣,載着女兒騎得稍慢一些,但同樣憋着氣,今天非發不可。

白珍珠坐在院角,時不時往巷口看一眼,一陣寒風吹來,不由自主瘋狂打着噴嚏。

今天是徹底豁出去了,敞着懷吹西北風熬藥,凍得鼻涕橫流,腦門子生疼。

掏出懷裡小鏡子,將頭髮揉的更亂,又從蜂窩煤上沾了點煤灰往臉上抹,作出更狼狽悽慘的樣子。

等下二叔二嬸下班回來看到她,定然感動涕零,當場就能掏出不少錢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