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原野上,長滿了含苞待放的黑色的鬱金香和白色的百合花。海倫娜身穿着一件與《亂世佳人》開頭部分,斯嘉麗穿的一樣款式的白紗裙,頭上戴着一頂鑲嵌着紅寶石的后冠,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后冠閃閃發光。海因策面帶着喜悅的笑容,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皇袍。他們頭頂着蒼穹的藍天,潔白的雲朵飄浮在天空中。霎那間,鬱金香和百合花一下子盛開了,整齊地形成了三十二個正方形的黑格和三十二個正方形的白格。一枚枚棋子變成了身穿黑色或白色工作服的花匠。海倫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環顧着四周。這時,海因策騎着一匹白馬飛快地向她跑過來,手裡拿着一束鮮紅的玫瑰,海倫娜趕忙快步迎上前去,不料,突然颳起了一陣大風,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站起身來,發現那匹白馬已經停下了腳步,馬背上的海因策不見了蹤影,他手中的那束玫瑰被大風颳走了,越刮越遠,自己頭上的那頂后冠不翼而飛了,剛纔身上穿的那件漂亮的白紗裙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藍白條的破衣服、破褲子,上面沾滿斑斑血跡。她還沒有來得及喊出聲來,眼前的那匹白馬越變越大,越變越大,最後變成了一匹將近十二米高的木馬。這時,從木馬的腹部順下來許多根繩子,一個個背上揹着機槍、頭戴鋼盔、身穿黨衛軍軍服的德國鬼子順着繩子下來,他們向海倫娜跑過來,把她團團圍住,呲牙咧嘴地獰笑着,一挺挺***對準了她。
“哦不!”海倫娜猛然從噩夢中驚醒。一縷陽光透過窗戶曬進屋裡,天已經朦朦亮了,外面傳來布穀鳥的叫聲。她轉過臉一看,海因策正在她身邊熟睡。兩個人蓋着一條毛巾被。
“上帝啊!我正一絲不掛地和一個男人躺在一張牀上!”
她環顧着屋裡,壁爐臺子上已經熄滅的蠟燭,掛在牆上的卡爾•馬克思和弗雷德里希•馮•恩格斯的畫像、列賓的名畫《下象棋》、吉他、桌子上的留聲機、棋盤和棋子,還有落在地板上的自己的連衣裙和內褲。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愚蠢、多麼齷齪的事。她緊咬着嘴脣,雙手緊緊地抓着牀單,悔恨的淚珠不知不覺地滾落下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淚水,沒想到有更多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奪眶而出。她剛要把毛巾被的一角塞進自己嘴裡,這時,她聽見海因策在呼喚她的名字,“海倫娜,海倫娜,哦不!”
海倫娜趕忙用毛巾被蓋好自己的胸部,轉過臉看着海因策,只見他的額頭上佈滿了汗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了片刻,異口同聲地問對方:“你怎麼了?”
海倫娜驚異地看着海因策。
海因策見她沒有說話,於是先開了口:“我做了個噩夢。夢見在一座**肅穆的教堂,比科隆大教堂還要大,還要富麗堂皇,只有海倫娜你,我和神父三個人,你身穿着潔白的婚紗,頭戴着一頂白色的花冠,手捧着鮮花,面帶着幸福的微笑,在門德爾鬆的《婚禮進行曲》的伴奏下,從紅地毯上走過來,我把一枚戒指戴在你的手上。神父問我:‘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你願意娶你身邊這個女人作你的合法妻子,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富有還是貧窮,疾病還是健康……’我沒等神父把話說完我就回答‘我願意。’神父又問你:‘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你願意嫁給你身邊這個男人作你的合法丈夫,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突然,教堂的頂篷裂開了,一隻巨大的鷹像閃電一樣俯衝下來,我們根本來不及躲閃,它用強有力的大爪子一下子抓住你的雙手,把你帶到半空中飛走了,那頂花冠和那束鮮花掉在地上。我一邊喊着你的名字,一邊拼命地追趕,可是眼看着那隻鷹抓着你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太可怕了!還好,這只不過是個夢。”
兩個人又沉默了片刻,海倫娜忍不住潸然淚下。
“你怎麼了,親愛的?”
海倫娜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沒有回答。
“爲什麼不高興啊,親愛的?我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而已,你怎麼會被老鷹抓走啊?”
“真見鬼,我都幹了些什麼?!怎麼能這樣啊?!”海倫娜雙手緊緊地攥着牀單,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海因策一下子慌了,忙對海倫娜說:“請你別這樣,我……”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語言來安慰她。
“我把我的第一次交給了你,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你知道這對我,一個女孩子來說意味着什麼?”
“你別生氣,別生氣。你把你的第一次給了我,我也把我的第一次交給了你。”
海倫娜聽罷一愣,憂鬱的藍眼睛裡含着淚花,半信半疑地看着海因策。
“是的,你沒有聽錯,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把我的愛交給一個女孩子,那就是你,海倫娜•奧本海默,爲了你,我情願付出我的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難道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一見鍾情。”
“連我也不相信?”海因策伸手從搭在牀頭櫃上運動服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海倫娜。
海倫娜慢慢地用手接過手帕,擦了擦眼淚,然後把手帕放在枕頭旁邊。
兩個人默默地對視着,一個是激情四射的眼神,一個是充滿疑慮的目光。
海倫娜不再哭泣了,她微微地點了點頭,依偎在海因策的懷裡。
“記住,我會愛你一生一世,即使海枯石爛,我對你的愛也絲毫不會改變,請你相信我。我給你寫一首詩吧,趁我現在有靈感。”海因策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朗誦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海倫娜一下子破涕爲笑。
“即興發揮,讓你見笑了。”
“是啊,很抱歉,我親愛的匈牙利大詩人,裴多菲先生。”
“裴多菲你也知道?哦,我又忘了,你是個才女。”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不,你很美,當然,哭沒有笑好看了。”
“我的眼睛、鼻子是不是特別紅?”
“眼睛像小白兔,鼻子像馬戲團的小丑。”
“真的嗎?”
“不信你照照鏡子。”
“那怎麼辦啊?”
“要是用手擦眼睛鼻子就會紅,要是讓眼淚自己幹,一會兒就看不出來了。”
海倫娜靜靜地依偎在海因策的懷裡,海因策摟着她,輕輕地撫摸着她的後背。
布穀鳥悅耳的歌聲在這對戀人的耳邊迴盪。
海倫娜忽然問他:“你能記住你說過的話嗎?”
“當然能!請你相信我,我起誓!我要是反悔,就讓我下地獄!讓我碎屍……”
海倫娜連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她微微地點了點頭,慢慢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海因策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親吻她。
沃爾夫推開大鐵柵欄門,海因策把車慢慢地開出莊園的大門。
在汽車在大門口轉彎的一剎那,意猶未盡的海倫娜回眸望了一眼,她打心眼兒裡喜歡上了這座莊園,因爲這裡幽靜、秀麗,遠離大都市的喧囂,沒有生活的壓力和煩惱,沒有戰爭的陰雲,她多麼希望能和身邊這個愛她的男人在這裡一起享受幸福的時光,直到永遠。
早晨柔和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照耀在這對戀人的臉上。
儘管是在送別自己心愛的人,海因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離別之情,還流露出燦爛的笑容。才華橫溢的、英俊瀟灑的他受到過很多女孩子的青睞,他都不屑一顧,在他眼裡,這些人都俗不可耐。呂迪婭更是對他死纏爛打,甚至還煞有介事地認爲自己就是赫爾維格家族的成員,他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本來,海因策對嬌豔傲慢的呂迪婭還不是十分厭惡,可是,自從那天中午,她居然採取這種卑劣的手段來挽回敗局,還讓他助紂爲虐,爲人正直、心地善良的他對這種盤外招兒簡直深惡痛絕,這個女人在他心目當中一下子變得一無是處,尤其是在他和美麗、聰慧、純樸、善良的海倫娜結識之後。他不經意地轉過臉看了一眼自己心愛的姑娘。可是他發現,她臉上失去了笑容,彷彿流露出一絲憂鬱的神情。
海倫娜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皺緊了雙眉,一臉茫然地凝視着前方。
“你怎麼了,親愛的?”海因策奇怪地問。
海倫娜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贏得了棋後的稱號凱旋而歸,你應該高興纔對,爲什麼這麼愁眉不展?”
海倫娜還是沒有回答。
“沒關係,我們只是短暫的離別,我會把你永遠裝在我的心裡,你好像還是不相信我。”
海倫娜猛地擡起頭,看着海因策,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說:“我回去該怎麼跟爸爸媽媽交代?婚姻大事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有多麼重要!這樣先斬後奏,簡直太不象話了,從小媽媽就教導我,女孩子要自重。幹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爸爸媽媽知道了非氣壞了不可,他們認爲這是對神靈的褻瀆。”
“你都二十一歲了,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而且已經功名成就,你完全有資格自己做主,難道不是這樣嗎?”
海倫娜遲疑了片刻,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還有什麼顧慮?”
“叔叔肯定會問我,這一天一宿都跑到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海因策沉思了片刻,回答:“你就說昨天和我一起在一個清靜的地方切磋棋藝,晚上我幫你找了一家小旅館。”
“說謊更是對主的褻瀆,將來要受到……”
“說句小小的謊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你到火車站送人,還特意帶着象棋,叔叔不會相信。”
“我沒帶象棋啊。”
“那怎麼切磋棋藝啊?”
“下盲棋 呀。”海因策說完,把臉轉了過去,眼睛看着前方的道路。
海倫娜望着坐在駕駛座上的海因策,眉頭舒展開了,臉上的陰雲漸漸散去,美麗的藍眼睛裡的憂鬱被喜悅的目光驅趕得無影無蹤,嘴角上露出一絲甜美的微笑。
汽車在鄉間的公路上飛馳着,雖然現在才七點多鐘,海因策卻感覺不到涼爽,因爲在他那顆躁動的心中已經驕陽似火。他凝視着前方,用餘光掃過從自己身邊掠過的一棵棵蒼松翠柏,心裡暗暗告誡自己,這樣美麗、善良的姑娘,無論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也值得自己去追求,去呵護,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都要把自己立下的海誓山盟牢牢地記在心裡,這纔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海倫娜透過車窗,望着遠處碧綠的田野和身邊靜靜地流淌着的易北河,這條寬闊的大河、平靜的水面使她想起了華沙的維斯瓦河。她出門在外已經一個多月了,現在她恨不得長上一對翅膀,一下子飛回到家裡,飛到爸爸媽媽身邊。可是,又有些捨不得離開這個靜謐、秀美的地方和身邊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她感受到有一股神奇的、神聖的、令人琢磨不透的力量在吸引着她、支配着她、衝擊着她。她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愛上了身邊的這個男青年。
汽車在路面上疾馳,路邊樹木的繁茂的枝葉反射在車窗上。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時光彷彿已經停滯在這個烈日炎炎的早晨。海因策想趕快打破這令人生厭的沉默,他腦子裡像車輪一樣飛速地旋轉着。終於,他找到了一個她一定會感興趣的話題。
“我很佩服你精湛的棋藝,親愛的,你摘取棋後桂冠是實至名歸的。小小年紀,能達到這麼爐火純青的境界,確實很不簡單。”
“過獎了,最後還是敗在了你的手下。”海倫娜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
“那是因爲你這些天連續打比賽,身體過於疲勞了,我看見你下到中局階段,眼睛都睜不開了,杜松子酒後勁大,使你的計算力大打折扣。我提議封盤,被你拒絕了。我走馬h3將軍的時候,你用g2兵吃馬,這顯然是個錯誤,應該走王h2,你當時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你就是不悔棋。”
“摸子必動,touch move。”
海因策聽罷哈哈大笑,笑得海倫娜有些莫名其妙。“我那是開玩笑,看來你的神經還沒從棋後挑戰賽那種緊張的情緒中擺脫出來,這又不是什麼正式比賽。”
“我從小學棋的時候就是這麼被教育出來的,摸子必動,落子無悔。”
“哈哈!夠倔的!這一點你很像德國人,這麼死板。其實你要是走王h2的話,我大概除了走後h5以外,也沒什麼好棋可下,你再用e7格的馬殺g6兵,可以長將求和。以你的棋力肯定能計算出來。”
“當然。”
“後悔了吧?”
“不。我從來不悔棋,也從來不後悔。”
“是的,我看出來了。”
“叔叔常說,下象棋的時候要儘量多看幾步,要最大限度地把可能出現的變化都計算出來,不要爲下過哪一步棋而後悔,也不要爲沒下哪一步棋而懊惱,他還說人生就如同下象棋一樣。”
海因策不住地點了點頭。
一路上,兩個人談論着衆多高手的棋風和特點,並結合自己的實戰經驗,探討着象棋的各種開局、防禦的變例。
這時,海倫娜發現馬路變得寬闊了,行人、車輛絡繹不絕,看來已經進了柏林市區。
海倫娜思索了片刻,說:“我們家在……”
話剛說到一半,被海因策打斷了:“親愛的,你看,這就是著名的勃蘭登堡門,多麼宏偉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高26米,寬65.6米,地下有11米深,頂端正中央是勝利女神維多利亞趕着一輛由四匹馬拉的戰車,這是當年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二世爲了紀念普魯士在七年戰爭中取得的勝利而下令建造的,你不下去看看?”
“離火車站還有多遠?”
“快到了。”
“請你快一點好嗎?叔叔一定在火車站等得着急了。”
汽車剛剛從勃蘭登堡門下穿過時,海倫娜說:“我對古建築不感興趣,我喜歡自然風光,那纔是真正的美。”
海因策把汽車停在火車站前的停車場上,滅了車之後,他嘆了口氣,轉過臉來,看着海倫娜,他那雙激情四射的大眼睛迸發出含情脈脈和依依不捨的目光。“時間過得真快,要是能多陪你一會兒該多好啊。”
海倫娜猶豫了片刻,剛要說話,沒想到被海因策一把摟在懷裡。“不,請不要這樣!這裡……”海因策的嘴脣已經和她的嘴脣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她想起身下車,可是她實在無法掙脫開海因策那雙強健有力的臂膀。
這時,海因策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下,他回過頭一看,原來是停車場的管理員。
“對不起,先生、小姐,我不應該打擾你們,可是我不得不按規定收取停車費。”
海因策一皺眉頭,很不耐煩地遞給他一張鈔票,說了聲:“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請你們繼續。”
管理員走後,海因策轉過身一看,發現副駕駛座位上沒人了,車門虛掩着。他一愣:“怎麼回事?人呢?”他轉念一想:“她準是生我的氣了,她走不遠,快去找!”
他趕忙下了車,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看見她的背影。“奇怪,這一眨眼的工夫到哪兒去了?”他走到車尾,發現海倫娜就蹲在副駕駛車門旁邊,臉對着後視鏡。
“你是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海倫娜沒有做聲。
他走到她的身後,原來她在照鏡子。
“不用照了,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不化妝也很美。”
“我是海倫娜•奧本海默嗎?”她喃喃地說。
“什麼?”海因策沒聽清楚。
“我是海倫娜•奧本海默嗎?”她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
“這話什麼意思?”海因策說着,在她身後蹲了下來。
“我還是以前的我嗎?鏡子裡的我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可是我……我……,昨天都幹了些什麼?我簡直瘋了!”
海因策伸出雙臂,摟住她,輕聲地問她:“你是不是有點後悔?”
海倫娜沒有回答,後視鏡準確無誤地反映出寫在她臉上的憂鬱、悔恨的神情。
“下象棋的時候要儘量多看幾步,要最大限度地把可能出現的變化都計算出來,不要爲下過哪一步棋而後悔,也不要爲沒下哪一步棋而懊惱,人生就如同下象棋一樣。”
海倫娜回過頭,用驚異的目光看着他,終於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海因策拉着海倫娜的手,往進站口走去。
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手裡拎着海倫娜的提包,站在進站口邊上,焦急地向四周張望着,還不時地看一眼腕子上的手錶。他打了個哈欠,這時,他不經意地看見海倫娜正向進站口走過來,他趕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沒錯,真的是她!他剛要叫她,他發現在她身邊還有一個高個子男青年,兩個人還手拉着手,那是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
“這怎麼回事?海倫娜會和剛認識幾天的男人手拉手?我沒認錯人吧?”西格蒙德•奧本海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躲開前方擋住他視線的拎着行李、包裹的旅客,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兩個向這邊走過來的年輕人。
這時,海因策也看見了奧本海默先生,他趕忙把海倫娜的手放下,對她說:“親愛的,你看!”
海倫娜順着海因策手指的方向一看,原來叔叔正在進站口等候着她,她趕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海因策跟在她身後走了過去。
“你回來了,孩子!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從波茲南返回來以後,整個火車站附近,除了女洗手間以外我都找遍了,還給大使館通過電話,他們說你沒去過,也沒打過電話。我有多擔心,我心臟不好,你知道嗎?!”
“對不起,叔叔。”海倫娜就像一個犯了錯誤,正受到長輩訓斥的小孩子一樣看着地面,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昨天發車的時候爲什麼從火車上下來?你給我解釋解釋!”
“昨天快發車的時候,我看見海因策站在月臺上,於是我就……”
“誰站在月臺上?”
“海因策。”
“這才認識幾天啊?!”
“哦不不,是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那天多虧了他,我纔有機會參加最後一盤比賽,人家幫了我的大忙,我只是想向他道謝,沒想到……”
這時,海因策已經走到近前,帶着微笑和叔叔打了個招呼,“您好,奧本海默先生。”可是,他注意到奧本海默先生又在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使他不得不把笑容收斂起來。
“你做得對,孩子,”叔叔沒有向海因策打招呼,而是對海倫娜說,“你爸爸常說,得到別人的幫助就應該感謝人家,即使是滴水之恩。”
海倫娜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才把頭擡起來。
“那麼,後來呢?”
“後來……”海倫娜把剛剛擡起的頭又低了下去。
海因策趕忙搶先回答:“後來我們到問訊處一問,你們乘坐的那列火車是國際特快,一站就到波茲南,往返需要很長時間,我怕奧本海默小姐一個人不安全,只好把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來陪伴她。我請奧本海默小姐看了一部正在柏林各大影院熱播的電影,名叫《亂世佳人》,中午我請她吃牛排,下午我們去了哈弗爾湖畔,那兒很清靜,風景秀美,我們在一起切磋棋藝,下了幾盤盲棋。”
“那麼,晚上呢?”
“晚上我請奧本海默小姐吃了烤魚,吃過晚飯,我把她送到我的一個朋友開的旅館下榻,要了兩個單人房間。”海因策湊到叔叔身邊,壓低了聲音說,“她身上什麼證件都沒有,現在蓋世太保到處都在抓猶太人。”
“是這樣嗎,孩子?”叔叔問海倫娜。
海倫娜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昨天即將乘火車離開柏林的時候,沒想到在火車站遇見你,我侄女的大恩人,這麼湊巧。”叔叔仍然用那種懷疑的目光看着海因策。
“哦,昨天我送一個親戚上你們那趟火車去莫斯科。”
“是這樣,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海倫娜的臉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細長的柳葉眉緊鎖了起來。
“謝謝你,馮•赫爾維格先生,我侄女在你百忙之中承蒙你多關照,”叔叔說着,蹲下身,拉開放在地上的包的拉鎖,從裡面拿出一個錢夾,掏出兩張一百馬克的鈔票,把錢夾放回包裡,然後站起身來,把錢遞到海因策面前,對他說,“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請笑納。”
“請您不必客氣。”
“拿着吧,年輕人,我們猶太人不願意欠任何人的情。”
海因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冷笑了一聲,說:“謝謝您,不過我想我還吃得起牛排。祝你們一路平安。”說完,轉身走了。
海倫娜茫然地望着海因策的背影。
叔叔不以爲然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轉過臉來微笑着對海倫娜說:“好啦,不管怎麼樣,回來了就好,感謝仁慈的主。”說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吧,再晚了連三等車的票都買不着了。”說完,拽着她就往進站口裡走。
海倫娜回過頭來望着海因策。與此同時,海因策也停下腳步回過來頭望着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依依不捨的眼神。
海因策眼巴巴地看着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拉着海倫娜的手匆匆忙忙地走進車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在原地徘徊了好一陣子,最後無奈地向停車場走去。
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室裡,叔叔和海倫娜找到了兩個座位坐下。
海倫娜出神地凝視着前方。此時此刻,她簡直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在這風雨飄搖的世界裡,一場狂風暴雨一觸即發,她親眼目睹不計其數的猶太人流離失所,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對此卻無能爲力。經過不懈的努力,一波三折的過程,終於取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實現了自己兒時的夢想,那種歡樂和激動的心情還沒有逝去,緊接着,無意中又在這座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和厭惡的城市裡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就像是在浩瀚的沙漠中,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之前,發現了一片廣袤的綠洲。可是,叔叔對她的心上人說話時用的那種疑神疑鬼的眼神和陰陽怪氣的口吻,還有他手裡拿着的那兩張該死的一百馬克的鈔票讓她感到非常尷尬。更讓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是,她的白馬王子沒有告訴她通信地址,也沒有問她的通信地址,今後怎麼聯繫?什麼時候才能重逢?她不得不在自己心裡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叔叔打了一個哈欠,看見海倫娜正坐在那裡若有所思,還不時地向門口張望,於是問她:“是在想那個年輕人吧?”
陷入沉思的海倫娜沒聽見叔叔說話。
叔叔帶着質問的口吻對海倫娜大聲重複了一遍:“是在想那個年輕人吧?”
海倫娜這纔回過神來,意識到叔叔在問她,她趕忙搖了搖頭,輕聲地回答:“沒有。我……我……對不起,叔叔,我讓您着急了。”她低下頭,眼睛神不守舍地看着地板。
叔叔臉上露出了笑容,“你不必自責,孩子,”他摸了摸海倫娜的頭,寬慰她,“你處理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並不能像你坐在棋桌旁下棋那樣遊刃有餘,以後像這種情況,你應該和波蘭大使館或領事館聯繫。”
海倫娜點了點頭。
“昨天,火車一站就到了波茲南,到了下午兩點三十分纔有一趟開往柏林的慢車,每站都停,回到柏林天已經黑了,我以爲你一定會在火車站等我回來接你,可是,整個火車站我都找遍了,腳都走腫了,連你的影子都沒找着,我心臟不好,急得我啊,整整一夜都沒閤眼,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爸爸媽媽交代?”
“對不起,叔叔。”海倫娜用歉意的目光看着叔叔。
“幸虧我隨身帶着硝酸甘油。”
這時,廣播響了:“請注意!請注意!乘坐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排隊檢票,乘坐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排隊檢票。”
在一個路口,很多輛汽車排着隊等候着綠燈。海因策坐在駕駛座上,眼睛茫然地凝視着前方。突然,他懊悔地揚起右手,照着自己的腦門狠狠地拍了幾下,大罵自己:“你這個笨蛋!白癡!你簡直蠢透了!”他把車併到了中間車道,然後調頭原路返回。
一列火車停靠在月臺上,冒着一縷縷白色的煙霧。
叔叔和海倫娜走到車廂門口。叔叔先上了火車。
海倫娜轉過身,望着旅客通道。這時她聽見身後叔叔在大聲問她:“你還磨蹭什麼?”她只好回過身來,上了火車,跟在叔叔身後,找到了他們的座位。
海倫娜的座位緊挨着車窗,她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腦海中回想起昨天這個時候的情景:
當時,她聽到大家讚不絕口地誇獎她的優異表現,不好意思地把臉轉到了車窗外,無意中看到海因策跑到了站臺上,一臉茫然地望着這列火車。“這不是海因策嗎?沒錯,就是他!”她心想,“應該向他道謝。”她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走出包廂。
“今天還會這樣嗎?”她心裡在想。
海因策把車開到火車站外面的停車場,急匆匆地下了車,向進站口跑去。
在一聲長鳴之後,車輪在鐵軌上開始轉動起來。
海因策一口氣穿過了旅客通道,眼看着火車離站了。他彷彿看見那位美麗的天使正向他跑過來,一個健步撲到他的懷裡,雙臂摟着他的脖子,他緊緊地抱着她的腰,兩個人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旁若無人地親吻着。火車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越來越大的隆隆的聲音使海因策意識到剛纔只不過是個幻覺。
海倫娜意識到火車已經啓動了,她趕忙伸手拿過她的手提包,想掏出紙筆,把她的地址寫下來,疊成一架紙飛機,然後打開車窗,扔到海因策的手裡。可是,她看見叔叔正在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一架白色的紙飛機從正在駛離站臺的火車的車窗中飛出來,在半空中緩緩地飄動着,像藍天上隨風飄動的一朵白雲。
海因策定睛一看,根本沒有什麼紙飛機,什麼也沒有,只不過這又是一個幻覺。他望着這列漸行漸遠的火車,他嘆了一口氣,皺緊了眉頭,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她真的走了,隨着遠去的火車,她越走越遠了。這該死的火車!你非要把她帶走嗎?在沒有她的日子裡,將是多麼空虛,痛苦,多麼難以忍受!我除了苦苦思念她,她那柔美的笑容、楚楚動人的眼睛,還有她下棋時那種優雅的、鎮定自若的氣質以外,我,我還能幹什麼呢?這一分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她。她爲什麼不把通信地址告訴我呢?難道她不想和我書信來往嗎?咳,你自己不問,人家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主動告訴你呢?海因策啊海因策,你的聰明才智都哪兒去了?我已經達到了職業生涯的頂峰,又得到了她的芳心,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更值得我去追求的嗎?金錢、地位,對於我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總之,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和海倫娜•奧本海默相伴一生,直到我們百年之後。我一定要到華沙去找她。沒有地址怎麼找啊?咳,笨蛋!你長着一張嘴,除了會吃牛排、喝啤酒以外,就沒有別的用處了嗎?就算找遍整個華沙、整個波蘭、整個歐洲,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娶她爲妻。”想到這兒,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海倫娜靜靜地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靠着車窗,右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背託着下巴,出神地凝視着窗外。
“還在想那個年輕人?”叔叔打斷了海倫娜的思緒,用審視的目光盯着她。
海倫娜把目光轉移到叔叔身上,沒有做聲。
“我看得出,你們倆沒有把昨天發生的所有的事都說出來。”
海倫娜一愣。
“你的臉色、你的神情告訴了我這一點,你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徒,你從小就堅信謊言是對主的褻瀆,所以你不願意,也不會說謊,你本來就不是很高明的謊言會被你的眼神輕而易舉地揭穿。我瞭解你們年輕人,我看,說不定他是真的愛上了你,而你,似乎對他也有了好感,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海倫娜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趕忙把頭低下。
“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孩子,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也許是我多心了,他可能不是那種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只會尋歡作樂的紈絝子弟,他是棋王,你是棋後,而且郎才女貌,照這麼看,說不定你們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海倫娜把手放到桌子下面,雙手交叉,不停地搓着手指。
“可是話說回來了,”叔叔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猶太人不提倡與異族通婚,當然,在成千上萬浪跡天涯的猶太人當中,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但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猶太人不主張這樣,有的還極力反對,其中就包括你父母。”
“爲什麼跟我講這個?”海倫娜用比她平時說話還要低的聲音問。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而婚姻則關係到兩個家庭。據我所知,海因策•馮•赫爾維格是貴族家庭出身,他父親是個黨衛軍上校,是普魯士爵士的後代,母親是波蘭的波尼亞科夫斯基親王的外孫女,所以他可真稱得起是名門之後。”
“那又怎麼樣?”
叔叔貼近海倫娜的耳邊,小聲對她說:“他們的血管裡流淌的是所謂的高貴的日耳曼人的血液,在他們心目當中,這個世界上只有日耳曼人才是最優秀的民族,猶太人是劣等種族,他們絕對不會接受一個猶太姑娘做他們的兒媳。”
海倫娜聽着叔叔的話,她的心情就像一片被一陣風吹拂着的湖面,又猛地扔進了一塊石頭,一下子擊起了更大的波浪。
“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們是怎麼歧視和**猶太人的,他們剝奪了猶太人的一切權利,他們當中如果誰伸手幫助猶太人,和猶太人親近,就會遭到羣起而攻之。這不是某個人或者少數人的行爲,而是整個國家、整個社會的問題。”
“我懂這個,叔叔。”海倫娜的眼神變得憂鬱起來,她又把目光轉移到車窗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排排向與火車行進相反的方向移動的建築以及一條靜靜流淌着的大河,聽着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聲音,心想:“我作爲一個猶太人,在德國納粹的大本營從德國人手中奪走了世界冠軍頭銜,爲整個民族贏得了榮譽,可是這對成千上萬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猶太人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火車在隆隆的巨響聲中向東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