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就在段德腳點雲梯安然落地的時刻,嶺下傳來鳴金之聲。寨牆下的郡兵私兵頓時如蒙大赦,誰都不願在粉塵污染中玩命作業啊。不過有着私兵居中穩定,此番撤退中丘軍兵倒未像前兩次那般,不管不顧的將後背留給對手,而是重新支起木排,快速而有序的退回本陣。
事實上,段德是踏上寨牆最久最堅挺的攻方之人,他的退離,意味着此輪攻寨再難進取,業已達成軍令的盧闡也就大發慈悲,不再浪費屬下性命。而中丘郡兵對雄鷹寨的最後一次進攻,也即盧闡爲血旗營做的最後一次傾情陪練,就此告以終止。
此戰下來,成功踏上寨牆的中丘一方丟下了兩百郡兵與百多私兵,人數折損僅比第二輪攻寨略有增多,戰績卻相差迥然,足見私兵與郡兵的戰力差距。反觀血旗營一方,傷亡竟也高達近百,多來自下方流矢,多爲各隊新兵,其中死者四成。作爲佔據絕對地利的防守方,傷亡不可謂不重,由此也足見血旗軍卒的軍事素質亟待提高。
日已西垂,中丘一方收兵回營。總計傷亡七百餘,且已完成既定軍令,逼出了雄鷹寨的諸多手段,盧闡也不願繼續折騰。血旗營除了噓聲嘲罵,倒也沒敢玩什麼銜尾追擊。自家的一應軍卒方經大戰,許多人還在心理適應階段,委實也需修整,而且,盧闡雖會不自覺的做做好人,有序撤兵這等基本素質還是有的,紀澤與周新可沒想再來一場硬戰。
寨牆之上,歡呼聲中,紀澤卻是眉頭緊皺。今日一戰,對於擴編後的血旗營堪稱一次浴血洗禮,只要多給些時間,足以脫胎換骨。只是,敵人哪會給自家時間。下午一戰,郡兵們只是多了私兵作爲中堅,戰力便已暴增,與己方達到四比一的戰損,並直接攻上了寨牆,而實力不亞私兵的三千幽並聯軍即將到來,自家還能頂得住嗎?
這時,周新已經組織兵卒寨民出寨,正打掃戰場、修復工事。眼見一名寨下軍卒就欲舉槍刺死一名重傷郡兵,紀澤忙大聲喝止道:“住手!所有軍卒聽了,敵方傷兵皆我華夏同胞,被逼纔來搏命,既已失去戰力,於我軍再無威脅,便替他們簡單包紮,送他們離去。還有那些屍體,也運至嶺下射程之外,讓中丘官軍領回吧。”
雖然紀澤的命令引起一些軍卒的異議,仍被不折不扣的執行。清理戰場的軍民多廢了一些手腳,將敵方屍體與包紮好的傷兵運至嶺下安全之地,並與巡防的中丘哨兵實現了默契交接。至於此舉給盧闡帶來的麻煩與坑癟,就非紀澤能管了。
“大人心思周密,卻是周某疏忽了。”周新走了過來,不無慚色道。
“其實,我真是出於善心,嗯,好吧,至少是義利統一。”紀澤摸摸鼻子,探口氣道,“雲德兄,經此一戰,對後續戰事有何感想?”
“今日當感謝那盧闡,相助我軍錘鍊新兵。但我軍畢竟疏於訓練,下寨所餘手段也已不多,恐將難以抗過征剿主力。”周新略一沉吟,還是沉聲道,“但若捨得傷亡,於寨下溝壕布兵,與來敵浴血糾纏,也令存餘軍卒更多磨礪,至多我軍退入中寨防禦,終能拖至敵軍無奈退兵,周某卻是信心十足。”
紀澤心中一顫,周新這已是第二次提出在寨下溝壕布兵,這種絞肉機戰法他之前予以反對,便是不捨軍卒傷亡,但局勢發展至此,雄鷹寨岌岌可危,他雖尚沒周新鐵血,卻也別無選擇了。嘆了口氣,他淡淡道:“便按雲德兄所言辦吧。”
清理戰場,修整工事,撫慰傷殘,激勵士卒,戰鬥總結,紀澤與血旗營一番忙碌不提。一夜無話,次日上午,寒風愈疾,氣溫再降,陰魂不散的中丘郡兵也再度揮師寨下。
此番中丘陣容自比昨日縮水一截,但其軍陣之中,卻是多了一輛大車,車上固有一根高高的豎樑,其上則呈“大”字狀綁有一人。似怕寨上衆人看不清所綁之人,中丘軍陣左右分開,十數軍卒刻意將那輛大車推至山腳,緊挨昨日投石機安裝位置,也即所認爲的寨上拋石機最遠射程。
門樓之上,看清狀況的紀澤眼瞳一縮,頓時面如寒霜,之前的不詳預感成爲現實。那豎樑之上所綁的人,身材矮瘦,橫眉闊口,恰是早便離營返鄉的湯紹。只是,此刻他渾身襤褸,血跡斑斑,亂髮中的面龐不乏鞭痕,顯是沒少挨受皮肉之苦。更屈辱的便是那個大字狀的捆綁姿勢,簡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對於湯紹本人,也是對於紀澤,對於整個血旗營!
“湯頭!你可是湯頭?我是虎子!你說句話呀!”按下別的心思,紀澤率先呼喚道。
“湯頭!湯頭...”“隊率!湯隊率...”此時非但紀澤,寨牆上許多老卒也徑直呼喚起來。湯紹雖主動離營,但那是因爲顧忌家小,且他往日爲人耿直仗義,人緣頗好,這等慘狀自然令衆人揪心。只是,不知因爲屈辱無顏,還是身處暈迷,湯紹始終一言不發,連眼睛都不曾睜開。
“寨上的弟兄們聽了,血旗營對抗天兵,肆意妄爲,如今征討大軍在此,你等爲何還要冥頑不靈,跟那紀虎小兒一條道走到黑?上面綁着的湯紹,想必你等許多人都認識,他便是紀虎的得力干將,如今是何等下場?弟兄們,莫要執迷不悟,還是像我鄧喜一樣,儘早懸崖勒馬,離開血旗營,甚或反了紀虎,立下功勞,方爲正途啊!”湯紹身下,大車旁一名都伯裝束的人卻是大放厥詞道。這位小人得志兼而恬不知恥的,不是叛徒鄧喜還能是誰?
要說這鄧喜確也狡獪,那日他爲了懸賞叛變投敵,但進入盧府吐露血旗營駐地之後,他驀然警覺自己可能被貪墨功勞乃至滅口。於是,他隨後便只管好話懇求,卻死咬着不再開口吐露血旗營別的消息。盧氏視他爲螻蟻,爲了盧旭儘早敲定立功之事,也就換了個處置方式,將他作爲協助盧旭刺探血旗營秘密的輔助功臣,帶往郡府公堂再行交代,最終還借功勞之名,賞了鄧喜一個郡兵都伯權做封口。
事後,身份確保並得了好處的鄧喜,極諂媚討好之能事,非但將血旗營情況賣了個底朝天,還主動請纓,跟隨得了幽並聯軍批文的盧氏爪牙,前往湯紹的家鄉滎陽,只因湯紹是血旗骨幹中唯一確定家小所在的河北人氏。有了鄧喜當面指認,湯紹雖提前返鄉佈置,卻再無從抵賴,只能用己身就縛換得家族無恙,幾經押解,終是回到了雄鷹寨下。
鄧喜這一開口,頓時引起寨上注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門樓之上,紀澤本就恨極鄧喜這個泄露雄鷹寨的叛徒,再發現此事竟然又牽扯到他,頓時咬牙切齒,遙指鄧喜怒斥道:“鄧喜賊子!爾出賣同袍,竟還如此恬不知恥,簡直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紀某誓要殺你,我血旗營上千同袍也誓要殺你!
紀澤的狠話令鄧喜一個激靈,但這是兩軍陣前,是他向新主子表忠的時刻,哪敢退縮。他脖子一梗,反指紀澤罵道:“紀虎小兒,你不過一名小小伍長,當日便假冒軍侯,欺騙我等爲你賣命,如今又假成都王亂命,自稱將軍,矇蔽一干無辜同袍,你纔是無恥小人,豬狗不如!”
紀澤眉頭大皺,張了張口卻又頓住。鄧喜竟然攀咬對了他假冒軍侯的事,但時過境遷,這已不重要,且他前生沒少去球場接受國罵洗禮,自信能將鄧喜罵得狗血淋頭。只是,他卻不能與鄧喜這等貨色口頭糾纏,兩軍陣前身份太不對等,沒了掉價讓盧闡等人戲弄。
左右瞥瞥眼,尹銅這次開了竅,揚起大嗓門罵道:“鄧喜你這無恥之徒,將軍得封於欽命中外大都督,更有聖旨親封爵位,河北誰人不知,容得你這條瘋狗亂吠?倒是你這小兒,作戰偷奸耍滑,逃跑總是最快,還偷看女人洗澡...”
有尹銅開頭,自有更多血旗老卒跟着怒罵鄧喜這個人人恨的叛徒,人多力量大,鄧喜很快不支,漸漸沒了聲音。於是,盧闡再次帶着擴音喇叭出場。他立馬橫槍,依舊那身拉風行頭,不疾不徐道:“湯紹從賊作亂,論罪當斬!紀虎小兒,盧某給你一個機會,率兵出寨來與我等公平一戰,湯紹就在那裡,勝了,你就能將他救回。若是敗了,甚或根本不敢應戰,今天便是他的祭日!
今日盧闡此來,確是打算用湯紹做做文章,他已完成軍令要求,自不願再賠本攻寨,但主力明晚便到,今天他可不能無所作爲,便打出了這張即將過期作廢的牌。他倒不以爲陰損將軍紀澤會衝動出寨,但藉此定可打擊血旗營的士氣,也算小有功勞。當然,若紀澤熬不過激將,率兵出寨對戰,他更求之不得。此番他將昨日傷亡慘重的兩曲郡兵留下守營,帶來的正是他盧氏的兩曲嫡系郡兵,輔以三百多各傢俬兵,他堅信以血旗營的烏合之衆,出寨只能給他盧大公子送功勞。
可以說,見到湯紹的第一眼,紀澤便明白了盧闡的陰損算計。不出戰對不起湯紹,還會傷了同袍之誼,折損寨內士氣;出戰至少死傷慘重,更難應對幽並主力,幾同帶着舉寨軍民自尋滅亡,怎一個進退維谷。現在果然到了這一步,確令他左右爲難,不知如何作答。
正當紀澤無言以對之際,豎樑上的湯紹突然竭力喝道:“虎子!莫要中了敵人奸計,緊守寨門,湯某受辱至此,已無生念,只求你日後替我報仇!弟兄們也莫衝動,跟隨將軍日後替我雪恨足矣!”
紀澤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目眥欲裂,手指盧闡威脅道:“盧闡小兒,你我兩軍相鬥本爲公事,但湯紹早已退出血旗營,你竟以此害我摯友,亂我軍心,便成私怨!紀某在此對天起誓,若你膽敢動湯紹一根毫毛,紀某他日必取你項上人頭,否則誓不爲人!”
紀澤吼得聲色俱厲,怒發賁張,只可惜,在盧闡眼裡,他這個血旗將軍很快便將成爲死人,死人的毒誓有威懾嗎?盧闡面掛冷笑,隨手一揮,身旁一名親衛心領神會,當即拉弓搭箭射向湯紹。嗖的一聲,羽箭離弦而出,恰恰擦過湯紹左腿,撕爛褲服之餘,帶起血花幾朵,更在腿上留下深可見骨的血痕,頓令湯紹一陣顫抖,卻愣是一聲未哼。
打臉!挑釁!赤裸裸的激將!雄鷹寨上立馬一陣鼓譟,衆軍卒紛紛破口大罵。更有那些與湯紹同生共死過的老卒拔出刀來,叫嚷着就要殺出寨去,搶回湯紹。寨上這般情形,自然落入下方盧闡的眼中,直令他一臉笑意。
紀澤已恨得全身顫抖,手指盧闡,聲如暴雷:“盧闡,你射他一箭,我便殺你盧氏十人!你若不信,紀某這就棄了雄鷹寨,遁入山中,倒要看看你等能否留下紀某!”
話到這裡,紀澤突然口吐一口血沫,仰天栽倒,繼而一動不動了。看似氣得不輕,他竟是吐血暈迷了。門樓頓時一陣忙亂,衆近衛七手八腳的將紀澤擡入門樓耳房,撫胸順氣等等自是不提。原本鬧哄哄的寨牆軍卒,倒也因爲這一突發事故消停下來。
只有本在紀澤身邊的紀鐵,依舊木愣愣的矗在原地,腦中一陣漿糊。直到他看見未及擠入耳房的李農,忙上前扯過問道:“四弟,剛纔大哥暈倒將摔之際,咋還瞪俺一眼呢?俺原本可以接住他的,結果叫他那麼一瞪,這才滑手的呀。”
“三哥,住嘴!真是個渾球,肯定是你看錯了!以後再別說這等胡話!”李農一把捂住紀鐵的嘴,不忘左右看看,這才低聲叮囑道。總算周圍並沒人看向紀鐵這邊,卻不知是亂哄哄的沒人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
“混蛋!這紀虎詐病玩苦肉計!太卑鄙了!太能裝了!太陰損了!”同一時刻,本還一臉笑意的盧闡看清門樓上的混亂,立馬破口大罵。權謀遠勝軍事的他,一眼便認定紀澤是在玩貓膩。只是,或因紀澤的二度威脅的確令他心悸,他並未再度令人摧殘湯紹,而是傳令己方軍卒,正式集體開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