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五年,五月十五,戌時三刻,晴,平陽城。
“靳準老兒,你深受我大匈厚恩,竟敢挾持監國太子,舉兵造反,通敵賣國,背主求榮,簡直無恥至尤,良心何在,天理何在?”平陽城下,數隊匈奴軍兵扯開喉嚨,厲聲喝喊,“城上的弟兄們聽了,陛下明察秋毫,知曉爾等皆爲靳準矇蔽裹挾,方纔犯下滔天大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寬宏大量,只需爾等幡然醒悟,莫要一錯再錯,便可特赦從者無罪,只究首惡...”
東城門外,喊話匈兵身後,人喊馬嘶,兵甲鏗鏘,卻是一支暗夜下的浩浩大軍,看其散佈四野的火把範圍,以及炬火映襯下的層疊旗幡,當足有七八萬之數。而在大軍中部,一頂偌大的明羅傘蓋,圍拱於金鉞銀戟之間,在火光中耀眼生威,分明就是劉聰親至的標準行頭。
與之相對的城牆之上,兩萬多匈奴叛軍混着兩萬臨時民壯,各個如臨大敵,不無忐忑的望着城外的匈奴大軍,尤其是望向那面明羅華蓋的時候,他們面上難掩懼色,眼中更是不乏閃爍。雖說上面已經宣稱劉聰死了,主力騎軍逃了,血旗軍很快就要到了,可誰又真敢全信?而劉聰過往的赫赫軍威,以及暴虐兇殘,可是給他們留下過足夠陰影。
“上面的弟兄們聽了,華國是他們漢人的天下,大匈漢國纔是我胡人的家園,昔日晉朝官吏如何欺負外族,你等都忘記了嗎?明知要受漢人歧視,何必還要跟着靳準那個奸賊自誤...”眼見城頭一時並無迴應,頗顯膽怯氣短,城下的匈奴軍兵叫得更歡。
終於,城頭上的人力喇叭們也開始了言語反攻:“城下的各族弟兄們,劉聰都死了,匈奴大勢已去,四萬精銳騎軍都被劉驥帶着逃了,爾等充其量是用來做戲,掩護劉驥逃走的棄子罷了,何必還要白白搭上性命,跟着華國過穩定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好嗎...”
城頭這一吼,城外的匈奴軍竟也面面相覷起來,不乏目光閃爍,好似城頭叛軍的說法,其煽動性完全不亞於自家對城頭的勸說呀。由是,隨着城上城下“人力喇叭”的喝喊較勁,雙方軍兵的疑惑愈深,猶豫愈重,軍心士氣竟然體現爲攜手下跌的怪象。
或是受不得這般無聊的言辭拖沓,城下匈陣中馳出一名老將,他虛指城頭,厲聲喝道:“某乃馬景,大匈兒郎們,而今陛下大軍迴歸,討伐不臣,你等只需剷除靳準,亦或打開城門,甚至僅是在攻城之際放水退避,都將無罪有功,獲取厚賞,乃至拜將封侯!”
出馬勸說的老將正是匈漢司空馬景,看似聲色俱厲,語氣囂張,此刻的他,心底其實緊張的很。能否連哄帶嚇攻下平陽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奪城時間必須儘可能的短,因爲老馬嶺失守的消息他已然知曉,他的攻城行動決不可等到那邊的血旗軍銜尾趕來。
“哈哈哈,馬司空,你又何必虛言恫嚇,那劉聰已然駕鶴西去,你還假冒他的旗號,趁着黑夜做妖,將兩三萬人打扮成七八萬大軍的模樣,來平陽城咋咋呼呼,莫非以爲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東城門樓,渾身披掛的靳準隨之咆哮出聲,聽來充滿自信,實也不乏氣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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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對方啥都知道!?馬景心中惱急,他比誰都清楚,平陽城高牆厚,又有軍兵民壯四五萬守衛,想要正面硬攻奪取,別說他這支沿途收攏地方兵壯方纔達到三萬多的隊伍,便是加上劉驥的那支復生軍,也將碰個頭破血流。唯一的可行途徑,便是利用大軍虛勢與劉聰的往日積威,壓迫城中的部分匈兵反正回來,而這也是他在夜間兵臨城下的主要原因。
畢竟是老人精,馬景很快便做出迴應,理直氣壯的罵道:“大膽靳準,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非但通敵賣國,竟還詛咒陛下,難道你忘了過往陛下對你的厚恩了嗎?城頭的弟兄們,跟着這樣一個不忠不義又忘恩負義的小人,你等會有出路嗎?又如何確定其所言爲真?”
“哈哈,馬司空,莫要轉移注意,劉聰到底死了沒有,你這個老東西最清楚。若要辱罵靳某,若要策反平陽五萬守軍,劉聰自己咋不來說,是不敢,是沒底氣,還是他根本就是死了?哈哈哈,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啊,哈哈哈!”靳準打斷馬景的怒斥挑撥,反口詰問道,心底卻也不免些許忐忑。儘管已從華國軍情繫統的渠道得知了劉聰死訊,可這等波詭雲譎的生死之際,誰又敢保華國的哪句話纔是真的?
下一刻,靳準的笑聲戛然而止,呈張口結舌之態,身子則禁不住的哆嗦,心臟更似被人狠狠的揪着下沉再下沉。只見城下的匈奴軍中,那面明羅華蓋,竟在炬火映襯下徐徐前行,直至排衆而出,抵達城下一箭之地。那份華美,那份雍容,怎麼看都是正宗的皇駕節鉞,而華蓋之下,金盔金甲端坐馬上之人,其長相委實就與劉聰幾無二致。
狠狠的乾嚥了一把喉頭,靳準勉力祛除腦中驚懼,故作輕佻不屑的嗤笑道:“哈哈,劉聰死了,留下的替身倒還挺像的嘛,這也是你今生最大的一次亮相了吧。來來來,開口說兩句,大聲點,叫城上城下的人都聽聽,這個劉聰到底扮得像不像?哈哈哈...”
“靳準,你若即刻開城投降,朕給你一個全屍,並給你靳氏留下一條血脈。”東門下方的“劉聰”冷然喝道,聲音平淡,卻似蘊藏着無窮威勢,直令城上的許多匈奴軍兵,包括靳準在內,都不禁心頭一顫。當然,少有人知的是,“金甲劉聰”張口說話之際,喉嚨並未發出聲音,而發出聲音的,卻是其身後一名長相迥異的宮衛。
必須說,細節決定成敗,馬景爲了矇蔽靳準與平陽叛軍,挖空心思挑選整出的替身雙簧套裝,委實能夠以假亂真,尤其在暗夜遠距的情況下。至少,本就狐性多疑而心志不堅的靳準,此刻都有點信了下面的就是劉聰本人。
自然,到了這個時候,即便靳準百分百確定下面的真是劉聰,他也會指鹿爲馬,而非承認,無它,傷不起!眼珠接連轉動,靳準驀然冷笑道:“哈哈哈,華蓋下的年輕人,在你留下靳某全屍之前,且先得證明,你真是劉聰嗎?某且拷問拷問你,昔年劉聰一人娶我膝下二女,先看中的是誰,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靳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無論待會兒“劉聰”是選自己的大女兒還是二女兒,標準答案都將是家中侍奉大女兒的一名丫鬟。隨手挖上這麼一個坑,他心底暗自得意,就等譏嘲其人答錯,自己就可否認其身份,順帶還能利用緋聞醜事,再削減一把劉聰的積威。
然而,城下的“劉聰”壓根不走尋常路,不甩靳準那一套,卻聽他厲聲喝罵道:“靳準,你是什麼東西,貓狗一樣的腌臢貨,朕需要像你證明嗎?不過,朕入城之後,會令人將你的一雙眼珠取來見上一面,叫你認個清楚。”
就在靳準猶感自個猝然踏空的時候,“劉聰”已經虛指城頭軍兵,沉聲喝道:“城上的大匈勇士們,朕現在命令,待會大軍攻城,你等只需伺機反正,右坦肩膀,入城之後,朕便恕爾等無罪!”
“大匈勇士們,殺進城去,討回公道,救回家小,我等就是死也要死出大匈的尊嚴!”根本不再給靳準更多機會,“劉聰”仰天怒吼,大手一揮,令旗隨之舞動,牛角號隨之嗚鳴。
必須承認“劉聰”在匈漢蠻夫中的威望,有其“親自”鼓動,城下的匈奴大軍頓如被點燃了的火藥,士氣瞬間高漲,戰意霎時澎湃,旋即,他們扛着沿途就近徵調的雲梯,持刀舉盾,箭雨連連,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攻城。四野之中,瀰漫着此起彼伏的吶喊:“殺啊,殺進城去,討回公道,奪回家小...”
“萬莫相信對方的鬼話,那人根本就不是劉聰!弟兄們,若叫下面這幫狗急跳牆的亂兵入城,我等的家小都將無法保全!弟兄們,只需守住一夜,最多明晨,血旗大軍就能趕過來啦...”城頭之上,靳準的聲音亦是高亢入雲,氣急敗壞間,卻不乏驚懼慌亂,同樣表現的,自也包括他麾下的平陽守卒...
與之同時,平陽城南,八里之遠的一處小丘林上,數百黑衣人正躲於樹石之後,津津有味的旁聽着平陽城的這場攻守大戰。細看他們人人鎖甲鮮明,刀弩齊備,卻是血旗特戰軍的裝束,爲首之人,恰是半月之前,在河內郡率衆埋雷炸死匈將劉參的特戰屯長曹淡,此番卻是移師平陽一帶繼續敵後作戰。
暗夜中,前方忽有兩人鬼鬼祟祟的竄入丘林,快步到了曹淡面前,頭前一人正是隊率張大嘴,他憂心忡忡道:“頭兒,那靳準好似不咋的誒,虧他此前叛亂得有聲有色,可如今分明坐擁軍兵勇壯四五萬,還倚仗城高牆厚,應對那馬景的三萬多人,卻顯得左支右絀,氣勢不振,沒準都能丟了平陽。頭,我等,我等就這麼幹看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