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萊外海,偏荒島羣,上演了骷髏艦隊追獵巨鯊快船的一幕。驟然殺出的正是恰好隱藏於此的血旗艦隊,一艘艘官匪艦船尚還不及逃離,一袋袋猛火油便被牀弩送至其桅帆之處,黑油飛濺,火焰升騰,水澆不滅,撲打反熾。
“鬼火!鬼火!鬼火...”暮色漸沉,一干搞不清情況的官匪們逐漸發出驚呼,更不乏手軟腿軟的迷信份子,本就失了船帆之助的官匪船隻,哪裡還能走脫,尤其面對的還是快捷靈活的血旗車船。在一艘晉軍遊艇轉眼便被猛火油引發的大火吞沒之後,原本生死相搏的官匪雙方,卻是彼此默契的各自升起了降旗,無一逃脫。
在一艘走舸與一艘艨艟的包夾下,面對蓄勢待發的一根根弩槍,特別是其上捆綁的油袋,烏鷹大當家只得無視了座艦嘍囉們升起降旗的行爲。無神的目光死死瞪着不明隱藏艦隊的這些戰船,尤其是他們那箭一般狂飆的速度,他驀然想起了什麼,本就黑了的臉突然再黑八分,身體也禁不住顫抖起來,口中更是無意識的呢喃:“不會是他們吧?要命的故人啊...”
當大當家與一衆官匪頭目一道,被五花大綁押上血旗艦船等待審訊的時候,他的束髮襆巾業已不知何蹤,一頭長髮披散下來,將其面容遮擋大半,兼而他老老實實的垂首認慫,委實叫人難以看清其面容。只是,其長髮之後,一雙警懼的賊眼始終骨碌碌的轉個不停,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按說,審訊這等小魚小蝦的工作,壓根就輪不到紀澤親自出馬,怎奈事有湊巧,紀某人恰覺艙內氣悶,來到甲板欣賞自家小勝之威武,偏生就在他目光瞟向大當家等一衆俘虜的時候,做賊心虛的大當家心頭一顫,本就反剪雙手換船之際,他頓時腳底一滑,身形不穩間長髮掀開,卻是露出了半張漢胡混血的臉。
以紀澤如今的武功修爲,目光足夠敏銳,儘管是在隔着十餘丈遠的另一艦船,大當家那半張漢胡混血的臉仍被他清晰收入眼中,頓有似曾相識之感。不無好奇的,他手指烏鷹大當家叫道:“等等,那個皁衣散發的,對,就是他,露出臉來!”
“紀大將軍,久違了。”烏鷹幫大當家身形一震,旋即也不待身邊血旗軍卒動手,自行挺直腰桿,晃頭甩開些亂髮,淡淡應道,頗一副置生死與度外之勢,心中則在暗歎,若無此節,他或將僅僅作爲一名劣跡不顯的匪首,依血旗軍漸爲人知的處置辦法,保命當無問題,可偏生陰差陽錯的撞上了紀澤本人,那就命懸一線了。
“裝!你丫就裝吧!分明怕得要死,卻整出這副處變不驚的德性!你當老子...”看清大當家模樣,紀某人立馬氣不打一處來,正欲跳腳大罵,卻被身邊的孫鵬捅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場合不對,影響不好,生生壓下即將傾瀉而出的污言穢語,冷冷吩咐道,“將橫桑這廝給某帶過來。”
橫桑,堪稱這一時空第一個將紀某人賣了卻還給其數錢的古人,當時好險沒叫紀某人信心淪喪,三觀崩潰。昔日紀澤方入西晉不足一月,正帶着數百潰兵亂民在趙郡東逃西竄,而橫桑作爲勃海烏桓落入血旗營手中的一名胡騎俘虜,被紀澤脅迫着詐開平氏縣周家莊園的烏桓營地,繼而被脅迫着口舌應對段烏根三百餘鮮卑胡騎的驟然臨門。
其間,橫桑配合良好乃至盡心盡力,甚還爲救同伴一度要認紀澤爲主,頗得紀澤看重,只不過爲了徹底收服而假惺惺推拒其認主罷了。孰料,最後的關鍵時刻,本來有望支走段烏根的橫桑,卻是誘引段烏根率部強入周家莊園,令得血旗營與段烏根所部死戰一場。若非橫桑最後做賊心虛,拿着紀澤預允的弓馬錢糧急急開溜,怕是紀澤還想不到自個被涮了。
不一刻,五花大綁的橫桑被帶入一個僅有紀澤一人所在的艙室,親衛退出,艙門緊閉。旋即,艙內便傳出一通乒乓聲與慘叫聲,伴以一聲聲叱罵:“你丫不是會裝嘛,裝啊,看老子不打得你滿臉桃花開!叫你小子背後陰我,叫你小子不識好歹,虧老子當時還那般看重你...”
“看重個大頭鬼,老子要認你爲主,你這廝都不收!老子爲你盡心盡力,關鍵時刻你還拿着槍尖頂着老子後背,這般不信任,分明還將老子當成敵俘,既然是敵非友,老子怎會死心塌地跟你混,憑啥不能陰你...”
“你,你,你,誒,你丫還不服是吧,老子再打...你丫服不服...誒,還敢用死魚眼瞪我,老子再打...服了沒?”
“你有種就一刀砍了我,要麼就放開老子手腳,讓老子公平對練,這般打人有啥了不起?老子怎會心服...”
“誒,老子前世今生就喜歡這麼打人,怎麼着,不服是吧,不服再打...老子再問你一次,服了沒?”
“啊,服了,俺服了...”
“大聲點,哥聽不清!”
“服了!服了還不成嗎?只是,你這一會老子一會哥的,究竟屬哪一輩啊?”
“誒,還是不服嘛?老子再打...呼呼呼...你丫還敢不敢騙老子了?”
“哎呦,不敢,不敢了!俺錯了...”
......
艙外,有孫鵬這等血旗老人在,早將昔日周家莊園那樁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宣之於衆。聽着艙內逐漸變弱的打罵之聲,衆人面面相覷之餘,不免神情怪異。
良久,孫鵬喟嘆道:“主公似乎有點失態了,一刀砍了便是,何必屈尊降貴如斯?哎,要說昔日周家莊園一戰,我方雖然傷亡近百,卻也利用有利地形與預先埋伏,搬開了段烏根這個最大障礙,令我軍終得順利逃入太行,且還得了科其塔與海東青,收穫不可謂不豐,是以橫桑所爲倒也並非全無好處。”
“呵呵,狂揍一通也算人盡其用,面對關東陣營大兵壓境,主公近來看似雲淡風輕,實恐壓力頗大,如此發泄一番也好。”龐俊手搖羽扇,不無裝逼道,“不過,主公非暴虐之人,既然這般揍他,看來這橫桑死不了。”
“來人,將這廝帶下去,先與他那幫嘍囉關於一處,不得逃脫,也不必苛待。”衆人七嘴八舌之際,艙門從內打開,伴着紀澤的吩咐,鼻青臉腫、衣衫零亂的橫桑灰頭土臉的走了出來,倒是去了五花大綁。其後,紀某人笑吟吟跟將出來,看神情整一個舒泰愜意。
自有親衛將橫桑帶走,孫鵬卻是湊向紀澤笑道:“主公,難道如此就放過了這廝?”
紀澤淡淡一笑道:“且不說這廝昔日在周家莊園表現不俗,其坑害了勃海烏桓與段氏鮮卑,卻能帶着家人及時逃離勃海營地,更在別個追殺之下,年餘時間創建了烏鷹幫,擁壯兩百餘,且無甚劣跡,堪稱心思縝密,文武全才,殺之可惜。某既連巨鯊幫林天雄都能收攏,何不給其一個機會?”
龐俊拱手讚道:“有容乃大,主公真雄主也。只是,觀這橫桑所爲,或因漢胡混血的出身,未免桀驁難馴,心性不定,只恐他日再有逆反之舉,是以,主公若欲起用此人,還當謹慎。”
“其實,某最看重者,正是其混血身份。須知不論鮮卑烏桓,甚或匈奴,胡族各部皆廣有漢胡混血,且多地位低下,類同庶出,起用橫桑幾無代價,卻可爲日後收攏這類胡人做一鋪墊。”微探口氣,紀澤說道,“當然,某自不會輕易委以重任,此番長廣危機若能順利度過,大蟹島也該開設自貿市場了,且先讓他這個烏鷹幫大當家擔任黑市大執事,以合作模式幹上幾年吧。”
這時,郭謙肅容上到旗艦,湊近紀澤一陣附耳低語。紀澤隨即收斂笑容,衝衆人道:“諸位,指揮艙議事。”
“據晉軍俘虜交代,他們屬幽州軍特遣艦隊,此行合計六千,其中四千抽自幽地水軍,兩千爲精銳步卒。三日前從幽州沿海秘密出發,現藏匿於北方五十里外,廟島列島的一處荒僻島羣。這股被俘晉軍爲特遣艦隊的外圍巡哨,之前因擔心烏鷹幫撞破艦隊行藏,故而追殺至此。”待一衆軍官彙集指揮艙,郭謙講述起審訊結果。
“不過,被俘晉軍級別不高,並不知曉特遣艦隊進攻目標。”敘述完畢,郭謙躬身請罪道,“之前幽州暗影曾有一條密報轉來,言及北平一曲水軍出海剿匪,因幽州水軍素爲設卡緝私的二流郡兵,屬下不曾在意,想是此番幽州水軍乃各地郡兵抽調集中而成,卻差點瞞過我等,鑄成大錯。屬下失職,請主公責罰。”
“孰能無過?大戰在前,允你戴罪立功。”扶起郭謙,紀澤轉向衆人,面色凝重道:“海路奔襲!過往少有此類戰例,然我血旗軍橫行海上不過半年,幽州軍便即活學活用,採用這般戰術,士族果然不乏精英能人。還望諸君戒驕戒躁,我血旗軍時下雖有戰船之速,火油之厲,難保不被他人複製,是以日後務必再接再厲,不論技術還是戰術,均需保持領先,方可保我華興府安危。”
“必須說,此番我等佔了運氣,同樣伺機待發,卻得以先行發現敵方艦隊,否則任其擇機從海上殺出,不論目標是長廣還是東萊,後果皆不堪設想。”不無後怕的,紀澤沉聲道,“好了,還請諸位各抒己見,分析應對?”
“主公,海路運兵畢竟有着風險,劉柏根尚還不配王浚如此大動干戈。屬下以爲這支幽州艦隊目標定是長廣,想是欲趁我軍忙於陸上防禦之際,從背後殺入長廣,從而全殲血旗軍長廣一部。”冷肅之中,龐俊當仁不讓道,“不過,屬下有一疑惑,王浚何以對我血旗軍如此不遺餘力,不怕我等日後報復嗎?昔日雄鷹寨那點仇恨值得嗎?”
“士彥是說,王浚已知樂島所在,是了,他已是都督東夷諸軍事,馬韓乃至州胡論理皆屬其治下,我等已然侵入他的轄區,這麼久了,也當有所反應了。”紀澤眉頭一跳,霍然驚問道,“甚或,王浚已於馬韓有所勾連,有望徹底減除我等,故而纔會這般不計後果?”
“主公明鑑,當提醒樂島,注意馬韓動向,不光如此,我血旗軍其他據點也當提高警惕,以防關東陣營犁庭掃穴。”龐俊肅然點頭,繼而笑着寬慰道,“主公倒也不必焦急,我華興府也非易與之輩,除非青州一役大敗虧輸,否則他人未必膽敢對我華興府出手。”
紀澤點頭,衝上官仁做了個傳達各方再加警惕的示意。龐俊則目露寒光,一收羽扇道:“當然,積小勝爲大勝,眼下這支幽州特遣艦隊就無需究其動向,必須雷霆清除了。”
或是看不慣龐俊如此風騷,宋灤不無質疑道:“士彥,如此不分青紅皁白便對幽州水軍出手,可不比摘桃尚屬劉賊的東萊,萬一對方僅爲偷襲東萊,我軍豈非主動向關東陣營宣戰,畢竟幽州軍迄今尚未挑釁我軍。況且,這一動可就涉及六千漢家精兵的折損,主公可是素來反對漢家內耗啊!”
“潤通(宋灤字)言之有理,但海軍宜攻不宜守,如今局勢危急,我等卻不可墨守成規,將先手拱手讓人,徒留巨大隱患。”紀澤嘴角抽抽,好險沒被噎着,終是擺擺手斷然道,“事有親疏輕重,本府不能拿我華興府存亡冒險,些許聲明道義卻也顧不得了。”
“主公所言甚是,咱血旗軍何時那般束手束腳了?只有主動進攻,纔是勝利之道嘛。況且,茫茫海上,誰能證明是我等殲滅了這支幽州水軍?別說以我艦船之快,敵艦難以走脫,便是有人走脫,我等只需最終鎖定勝局,縱使他人指責,只需抵死不認便是,無非口水之戰罷了。”孫鵬不滿的瞥了宋灤一眼,大咧咧道。
陶飈卻已不耐煩的催促道:“我軍全殲敵方巡邏船,如今天色已黑,機不可失,還是儘早動手搶個偷襲的好,否則巡邏船長久未歸,敵方必有提防,屆時恐怕我安海水軍傷亡就重了。”
這時,一名負責沙盤操作的謀部署官鼓起勇氣,不無焦急的插言道:“是啊,是啊,屬下有一想法,或可確保我軍無損全殲敵人,不,甚至有望全俘六千幽州軍!但必須快些,莫等退潮了。”
衆人齊齊住口,不無狐疑的看向這個小年輕,卻是昔日的東征軍模擬戰棋推演大賽冠軍,現任謀部術曹八品署官程遠。被看得心慌,程遠窘然抗辯道:“這,這,這,咱不是有猛火油嘛,它不是浮在水面上嘛,現在不是還在漲潮嘛,咱們只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