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回 文明租島

光熙元年,二月初九,巳時四刻,晴,羅口灣。

帶着羨慕嫉妒恨,也帶着對先進文明的嚮往,更帶着愈加焦躁的心緒,丘拔已在樂島轉了兩天,心潮澎湃之餘,他不時蹙着眉頭。畢竟是丘裡國的邑借,還是一名需要爭位的世子,扣除見色心迷這一缺點,他確非膿包,眼光自有一定高度,心頭也自有見解。

血旗軍遷來這麼多漢民,這般賣力的開發,顯然不是來此小住,甚或幫助州胡夷人開化的,盤踞之心不問可知,想令其撤離何其難也。到了這時,丘拔所想的已經不再是如何討回樂島,而是有了這麼個強勁的近鄰,馬韓日後該如何自處,尤其是他自家的丘裡國,那可是馬韓中距離樂島最近的方國呀!

而今日,恰逢第三批五萬大晉移民抵達樂島,被邀請出席迎接來船的丘拔,再次被生平僅見的場面擂得外焦裡嫩,其煎熬也到了極點。連天的帆影,洶涌的移民,尤其令丘拔窒息的是其中的那些戰艦,一艘萬石樓船,六艘五千石鬥艦,十數艘兩千石艨艟,整個馬韓的大型戰艦湊一塊也沒這一半吧,這纔是傳說中的精銳雄師嘛!

看着龐大的艦體,森森的撞角,以及兇悍強健的軍卒,此刻的丘拔,止不住的渾身顫慄,有激動,有感慨,有羨慕,有挫敗感,更有一股俯首強者的衝動。他霍然明悟,不論對方是何等身份的勢力,那都是漢家的勢力,是來自那個巨無霸般的中原國度,來自那個強大輝煌的民族。

丫丫個呸的!某一刻,丘拔目中神光爆閃,口中鋼牙猛合,心中念頭閃爍,去他的韓王,去他的高茵兒,從天而降的大粗腿,金燦燦的,已被馬遷那廝捷足先抱了,咱爲啥不做第二個抱腿之人?不,身爲第一個韓人邑借,這大腿咱是抱呢,還是必須抱緊呢?

原州胡王宮,現華興府衙,迎接完第三批來島移民之後,紀澤終於正式接見了丘拔。寒暄落座後自然少不了茶水,於是,可憐的丘拔再次被擂了一把,只因傳說中的極品琉璃杯,或說水晶杯,在這裡竟如尋常物事般被用來舉席小飲,漢家文明果然強大啊。

正當丘拔小心翼翼撫摸玻璃杯之際,只聽端坐正席的紀澤笑道:“丘世子來自丘裡國,毗鄰我樂島,某聞貴國土地豐饒、百業興旺、子民富裕,不知貴國有何特產,海貿興盛與否?”

“府主果然見多識廣,本國在我丘氏數代治理下,的確百姓安康,豐衣足食。”聽到紀澤讚揚自家方國,丘拔心中歡喜,忙不迭自吹道,“我國素來物產豐富,平原產五穀米糧,山嶺出野味獸皮,海中有魚蝦珍珠,實乃天賜之地啊。”

“至於海貿,我丘裡國地處半島西南海角,西有百濟與大晉樂浪,東有弁韓、對馬國和倭島諸國,沿途還有馬韓各方國,實乃海運要衝,自是海貿興盛。爲此,我丘氏坐擁千石以上海船過三十,水軍更有八百之數,除了韓王麾下那兩千水師,在馬韓堪稱首屈一指…”或是這兩日屢受打擊,丘拔一得到機會,恨不得將自己的家鄉說到天上去。

丘拔在馬韓的地位不低,紀澤等人自然不介意多聽聽丘拔的韓情諮文,他們一面在旁不動聲色的拋出話引,一面不時的捧上一兩句,直令丘拔愈加滔滔不絕。只是,當丘拔第三次吹及自家那八百精銳水軍的時候,紀澤終於受不了了,只得使個眼色,由張賓話入正題:“貴使此番前來,不知韓王有何事相托?”

總算意識到自己是韓王使節,不是來吹牛的,丘拔忙端正身姿,擦去嘴邊口沫。可一想到討要樂島的使命,對比在樂島的所見所聞,丘拔頓時苦了臉,期期艾艾道:“韓王,韓王希望,希望幫州胡遺族討回此島。”

言說間,丘拔從袖中取出一份蓋有王璽的馬韓國書,扭扭捏捏放在面前案几上,愣沒好意思遞出去。然後,心中忐忑的丘拔鬱悶的發現,面對他的說辭,廳中衆人不是嚴肅,不是皺眉,而是好奇,繼而,這幫傢伙連同那府主在內,竟然一個個的開始發笑。

“啪!”沒等丘拔品過味來,一個茶盞摔地的聲音響徹大廳。碎片迸濺四散,其中數塊甚至落至丘拔不遠。那些碎片晶瑩剔透,內外光滑,這可是傳說中的極品琉璃啊,別說在這蠻荒海外,怕在中原也是難得一見,就這般摔碎了,直看得丘拔世子眼角抽抽,心尖兒都惋惜得發疼。

隨即,對面席中的孫鵬霍然站起,手握刀柄,怒瞪丘拔,幾乎是跳着腳呵斥道:“放肆!大膽!韓王好大的口氣,小小一個藩屬,竟敢管我漢家之事!孫某倒要看看,他是憑啥來討樂島!主公,這蠻夷狗膽妄語,不若先將之拖出去砍了,卑下再領兵北上,先滅小小丘裡方國,再滅了馬韓,給主公解氣!”

“對!兵發丘裡國,討滅馬韓,算咱安海右軍一個!”結束“元宵遊行”,剛隨移民船隊返抵樂島的陶飈也盎然站起,怒聲叫囂道。隨即,殿中一干武將紛紛站起吵嚷,整一副羣情洶洶。

兵發丘裡國!?丘拔大駭,不由響起隨意欺凌馬韓的百濟,他們就在樂浪、代方兩郡面前屢屢吃虧,甚至四年內戰死了兩位國王,而那兩郡的漢人不到萬戶,尚不及眼前的華興府。別個血旗軍哪是馬韓能招惹的,更別說他小小的丘裡方國,乃至他一個小小的丘裡世子。

內心再無掙扎,即便懷疑漢人這是咋呼自己,丘拔也直接從跪坐改爲下跪,衝紀澤方向磕頭連連,悽聲哭叫道:“府主饒命,都是韓王那廝不知好歹,受不得高茵兒那小狐狸精的挑唆,竟敢捋將軍虎鬚。小的僅是奉命而爲,我丘拔,不,還有整個丘裡國,對漢家素來仰慕不已,絕不敢跟隨那無知韓王對抗天朝啊!”

眼見丘拔慫得這麼快,這麼徹底,華興府一衆驚愕之餘,無不目露鄙夷,卻是省了許多備好的口舌。紀澤則淡淡一笑,佯作訓斥道:“介成,子浩,還有你等,都坐下!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丘裡世子不過傳話之人罷了,這般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繼而,紀澤轉向丘拔,鏗鏘有聲道:“州胡高氏竟敢劫掠漢家商船,殺我漢民,且不知悔改,對抗天軍,實屬多行不義必自斃。漢家尊嚴不可辱,韓王之議純屬妄想。某不殺你,只管回去知會韓王,立即送來高氏餘孽,某也不會輕易入侵他一個大晉番邦。否則,他要戰,某便戰!”

“謝府主饒命,謝府主大人!還請大人明察,我丘裡國國小民寡,只想平安過活,絕不會跟隨韓王胡來,還請府主開恩,放過丘裡國上下無辜,我丘氏定當銘感五內,他日若有所命,定不敢辭!”心中略鬆,丘拔謝恩連連,語音哽咽,可一想到漢軍輕取丘裡國,想到家破人亡,想到地位不保,不禁五內俱焚,忙繼續跪求個不停,早已萬般後悔自個先前的色迷心竅,幹嘛不將高茵兒等人送給血旗軍而是韓王呢。

紀澤聽得一愣,丘拔這貨看來已被嚇得夠嗆,就差明說轉投效忠了。對其如此識相,紀澤雖然嚴重懷疑誠意,卻也樂見其成,權當額外收穫了。他壓下反胃,起身離席,扶起丘拔歸坐,口中則溫語道:“丘世子言重,紀某素來喜好和平,並非好戰之人,既然世子如此深明大義,他日即便我等與韓王衝突,也可對丘裡國網開一面嘛。”

“謝府主明察秋毫,小臣與丘裡國上下定將銘感五內。”心中大石落地,丘拔卻是打蛇隨棍上,恭敬一禮道,“小臣自小讀漢書、穿漢服、習漢禮,素來仰慕華夏文明,近日得觀貴府在島諸多舉措,更感浩瀚博大,只恨沒生於漢家啊。不知府主可否開恩,指導我丘裡之民建築農耕,乃至文化軍旅,也令我等荒蠻之民得以沐浴華夏恩光?”

正如小國外夷對泱泱中華常有的複雜心態,逆反心理作怪,要說丘拔分明極度仰慕華夏,但也知曉大晉正值內亂,初來樂島時卻是很想在漢人面前好好展現一把自家的貴族身份與高貴氣度,怎奈這兩日一再受挫,早就沒了底氣,再經一番軟硬咋呼,頓如被戳破的氣球,再無丁點催眠出的狂妄自大,代之以內心本質的極度自卑與無比敬畏。

又玩先拜師再背師那一套嗎,哼哼,只可惜小爺不會給爾等時間的,紀澤目光閃爍,旋即掛上牲畜無害的笑容道:“世子有心了,我泱泱中華博大精深,素來不吝教化外夷,世子所求自無不可。只是,我血旗軍方據樂島,諸事繁忙,此事恐得延後些許。不若某先於丘裡近海選一島嶼開設海貿,互通有無,也好加深彼此瞭解,以便後續如何?”

見丘拔目光遊移,紀澤續道:“當然,該島本會不會駐紮晉軍,只以安海商會名義,保留一些護衛,貴方國也可參與管理,享受該島市場紅利。至於馬韓方面,世子回稟之時,說成丘裡國租地於本會漢商開展貿易就好嘛。爲示華夏榮光,該島便命名爲文明島如何?”

“好,好,如此甚好!但若能得親近華夏文明,區區一島何足掛齒,大人若有需要,那些偏荒島嶼,別說一座,就是十座八座又有何妨?”面對紀澤無恥伸出的黑手,丘拔點頭稱是,甚還目露感激,“其實,小臣料那韓王也不敢開罪大晉,此番無非憑藉番屬身份,試探貴府而已,但那高茵兒深得韓王歡心,只怕韓王會設法搪塞。小臣返回後定會力陳厲害,其中發展,小臣將探明鉅細,隨時稟知府主大人。”

這下,倒是紀澤有些迷糊了,丘拔這貨未免也太上道了,讓他後續的威脅利誘如何發揮啊。心中滿意,他笑得愈加和煦:“呵呵,某與世子一見如故,適才觀世子頗爲稀罕這些琉璃飲具,便贈世子一套,另贈美酒、面鏡、香水、香皂若干,莫要推卻。恩,這樣,某另準備一份,還勞貴使帶予韓王,貴使也好居中回稟斡旋嘛...”

渾不知自個成了華興府打開馬韓高端商貨市場的義務推銷員,丘拔帶着禮品歡歡喜喜的出殿而去。紀澤卻是收起笑容,淡淡吩咐道:“子浩,再辛苦一趟,明日便隨丘拔北上,佔島之餘,在馬韓近海轉上一圈,多帶些人手,哼,時間不對,且叫那韓王老實一年。濟生,多購些韓人奴隸,加緊半島的暗影佈置,謹防事有意外。對了,適當埋伏發展些武裝力量,半島各國間不是有些亦耕亦匪的小聚落嗎...”

“最新大晉局勢,還有東海王的回敕,隨移民船隊到達,諸位看看吧,不容樂觀啊。”暫了馬韓事宜,紀澤面色更肅,取出幾份文書,邊給衆人傳閱邊說道。

其實,從這些信報的表面看來,華興府局勢不錯。安海商會設於青徐冀三州,乃至最新設於揚州的賑濟點也皆運轉正常,便是老仇家勃海烏桓所在的勃海郡,除了小有烏桓遊騎的騷擾性示威,也並無大事發生,且在元宵遊行之後,勃海烏桓也熄了火。據馬濤初估,在保留長廣十萬百姓的前提下,此撥春季移民,當可令華興府海外總移民達到三十五萬上下。

或爲安撫紀澤,東海王對血旗軍佔據樂島的行爲小有讚譽,對紀澤立郡求官的一應申請也無不應允。只是,這般好日子難說能否持續,卻因河間王昏招斬殺重將張方之後,東海王的西征進程未免太過順利,已經輕取虎牢,並佔據晉都洛陽。

如今,關西陣營在函谷關以東僅餘公師番一部,也已被堪稱永嘉名將的苟晞接連重挫,數萬烏合亂兵僅餘兩三千殘兵在冀中一帶抱頭鼠竄。關東陣營可說勝券在握,至多上半年便該定鼎這場大晉內戰。

《資治通鑑》有載:“(正月)宋胄襲河橋,樓褒西走。平昌公模遣前鋒督護馮嵩會宋胄逼洛陽。成都王穎西奔長安,至華陰,聞顒已與山東和親,留不敢進。呂朗屯滎陽,劉琨以張方首示之,遂降。甲子,司空越遣祁弘、宋胄、司馬纂帥鮮卑西迎車駕,以周馥爲司隸校尉、假節,都督諸軍,屯澠池。”

肅靜之中,紀澤不無嗟嘆道:“諸位,雖說大晉內戰尚未結束,但局勢已難反覆,可以說,關東陣營已有餘力他顧,我華興府在大晉之處境,隨時都有惡化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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