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 初謁張賓

平棘西南,官道兩側,不一刻,紀澤等人面前就跪下了黑鴉鴉的一片。男女老幼數百之多,都是磕頭如搗蒜,大聲的說着各種各樣的吉利話,哀求紀澤也能將他們收留。紀澤心中暗歎,早知停下行善便會有這等棘手後果,還是沒忍住啊。鬱悶之餘,他無可避免的遷怒本該負責此事的當地官員,這裡戰亂已過,幹嘛仍是毫不作爲!可恨歸恨,他現在又能找誰說理去?

一時間,紀澤左右爲難,皺眉不語,事實上,士族豪門不缺閒置荒地,多少也會與血旗營一般,挑些身強力壯的流民收爲己用,走到平棘的流民業已經過初步篩選,這數百人中,符合兵源標準的不到十人,便是牛東那般差強人意的也不到一成。殘酷點說,眼前這批人本就該是亂世中第一批被自然淘汰的人。紀澤所覬覦的乞活軍雖也是流民,卻是淘汰而出的流民,眼前這些人對他與血旗營而言,幾乎就是十足的累贅。更重要的是,這個口子一開...

只是,權謀歸權謀,道理紀澤門清,可真正看着滿地跪乞救命的流民,看着一張張期待的面孔,他縱有諸多不願,卻也實在不知如何拒絕。嘆了口氣,他心一狠,吩咐一衆近衛道:“弟兄們,先將所帶乾糧拿出,全數分給大家。注意秩序,莫要生亂。”

張銀忙組織一衆近衛做出防禦姿態,這才招呼兩什近衛,將所有人攜帶備餐的炊餅、肉乾等乾糧一股腦拿出,分給這些早已餓得兩眼發綠的百姓,其間不乏陣陣吆喝:“不要搶,不許亂,人人有份,大家原地站着,一個個來。”

畢竟有一屯近衛壓着,現場饑民在乾糧面前雖有騷動,秩序尚可。沒有片刻,紀澤一行帶着的所有乾糧一點不剩的全都分給了這些饑民。見饑民人人都分得了一份,已忙着大吃,紀澤急聲吩咐道:“走吧,快點!”

軍卒們紛紛上馬,桃兒一家也被攙上馬背,桃兒更被劍無煙直接抱在懷裡。隊伍就欲啓程,可讓紀澤頭疼的是,這些正狼吞虎嚥着所分乾糧的饑民們,並不願就此罷手,一見紀澤要溜,居然全都跪到前路之上,磕頭哀告着不願放行。

其中,一個四十左右的漢子大聲道:“這位公子,咱們也都是良民村夫。要力氣有力氣,雖然現在身子虛點,可養幾天就能幹活。我們看公子良善富貴,肯定家業很大。咱不求別的,只求公子救個飢,管我們一天兩頓稀飯,我們願意爲公子做牛做馬,降身爲奴也可啊。”

顯然,這羣饑民都認爲紀澤是那種大善人,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如果能夠跟着這位善人,哪怕就是賣身爲奴,那也能保一家性命。更何況,這公子心地良善,就是給他做奴,也是個不錯的去處。隨着那漢子,一衆流民的說法逐漸統一:“只要公子肯收留我們,賞口飯吃,我們願意給公子爲奴。”

“不如就收下他們吧,你看他們這麼可憐,要是你不管,他們估計都熬不過這個年關了。”劍無煙見不得那些饑民幼童的可憐,忍不住對紀澤勸道,“你不是正在徵募兵源嘛,就當多收一些家眷便是。”

這時,一旁的張銀也策馬來到紀澤身邊,輕聲道:“將軍,收下他們吧。反正他們人也不多,收下也費不了多少糧食。不妨留下一什軍卒,帶着他們回山吧,不會耽誤將軍正事的。”

位置不同,考慮也不同,紀澤卻是苦笑道:“你等說的輕鬆,費不了多少糧食。收下這幾百人我確實不在乎,之前山寨還主動招人呢,只是,適才收了桃兒一家便引來數百流民,收下他們又將引來多少?他們這一路前往山寨,其他饑民必能聽到消息,甚至會有別有用心者刻意傳播,那麼,幷州流民不論青壯還是孱弱,都跑過來要我收留,我當如何是好?口子一開就止不住了,沒準上十萬流民,便是僅有一萬流民涌入雄鷹寨,就能將我等吃光光啊!”

“不光是糧食緊缺,無法解決,雄鷹商會創收有限,更無多少存留,目前規模再增五成便是極限,人口再多,根本發不起薪俸,既定經濟體系將會崩潰,紀某之前所諾之桃源也將成爲笑話。”像是訴苦,更像是說服自己,紀澤續道,“既有寨民生活水平被迫拉低,他們又當如何反應,是否會敵視幷州流民,若採用區別對待,幷州流民又會否眼紅?新老寨民本有地域隔閡,加之爲爭錢糧利益,勢必敵對,巴蜀之亂不就源自與此嗎?”

張銀沉默不語,附近本還希冀看往紀澤的近衛們想到自己的家人,大多也收回了目光。僅有中二女俠劍無煙依舊不依不饒的勸道:“你那麼狡猾,一定有辦法的,大不了以後我不再尋你比鬥就是。還有,昨天幷州方面尋我詢問,我可盡說你在加緊練兵,宣揚抗匈,都是替你說好話的。看在我的份上,你就發發慈悲,幫幫忙嘛。”

言語間,劍無煙竟是不自覺帶上了些許撒嬌口氣,聲音悅耳軟糯,撓人心田,可瞥了眼她那張木板臉,紀澤不由一個激靈,連忙告饒道:“得,打住,有話好好說,我不正在想辦法嘛。”

義利統一,二者不可得兼,取義還是取利?沉默良久,紀澤終是自愧厚黑不足,做出了一個極其忐忑的決定。轉向一衆眼巴巴的流民,他沉聲道:“各位鄉親起來吧,某乃血旗將軍紀虎,目前駐地在太行山中,條件艱苦,卻也勉強提供飽飯。各位如若實在別無去處,可以跟隨我方軍卒進山。但是,紀某強調一句,若是跟了我血旗營,一切都得服從指揮,膽敢違令者,定當軍法從事!”

話畢,在流民的歡呼聲中,紀澤召來了近衛三隊的功曹小史以及兩名什長,吩咐道:“你等多支些銀錢,率兩什軍卒留下,再尋雄鷹樓相助,將這些流民設法帶回山寨,沿途注意抽調青壯維持秩序,還有,低調些。哎,真不敢想,你等回到山寨之時,隊伍又該有多壯觀。”

旋即,紀澤又手書了一份命令,讓隨行旗牌手立即送回雄鷹寨,要求山寨方面做好迎接大量流民的準備,同時還交代,非兵源或有一技之長的流民家庭,須得深山西向另寨安置,暫先只管溫飽,而既有寨民則停招女工...

處理完這些流民,紀澤一行繼續上路,沿途再也不敢停留。在城門關閉之前,他們馬不停蹄的趕到了中丘城。守門官恰是一名被釋回城的郡兵俘虜,見到紀澤帶着百多軍卒意欲入城,雖護衛人數超出規制,卻又哪敢阻攔,只得陪着笑臉任由紀澤一行奔往設於中丘的雄鷹樓網點。

至於中丘官員由此產生的緊張戒備,便非紀澤所需考慮,反正彼此雖已同屬關東陣營,卻難成同路人。紀澤已想得清楚,自己憑藉的就是血旗營的側踞虎視,不必奢望對方真心接受自己。是以,他自更願意用這種粗鄙軍頭的囂張跋扈,擺出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姿態,爽快之餘,也可令對方忌憚,不敢背地裡對血旗營做些蠅營狗苟的勾當。

中丘是個小郡,又非交通要道,此地雄鷹樓的規模顯然比趙郡差上一截,紀澤僅是略作視察指導,並將桃兒一家交給此地掌櫃照應。一夜無話,次日一早,他換上拜見司馬騰的一身正裝,依舊在大隊近衛的簇擁之下,前往了張賓的家宅。這邊的暗影一直有人盯着張賓,倒也不擔心撲空。

時已臘月二十八,中丘城內張燈結綵,年味頗足,張賓家的門前亦然。不過,論起門第,張賓祖上僅有已故父親做過一任普通太守,張家只算尋常偏下的士族,便是之前的盧氏也要勝過張家。而今張賓又辭官賦閒,張家門口倒是頗顯冷清。

遞上拜帖,附上禮品,紀澤不曾虧了禮數。等待稍傾,卻見張家中門大開,一名三旬開外、丰神俊朗的峨冠男子,帶着幾名華服子弟,在一衆家僕的簇擁下,含笑迎出大門。根據暗影給的描述,爲首男子顯然就是家主張賓,只見他衝紀澤抱拳鞠身,端正一禮道:“不知血旗將軍造訪,張某不曾遠迎,失禮之極,還請將軍入寒舍敘話。”

坦白說,紀澤有些吃驚,甚至有些感動,張賓這等迎接規格已屬一家士族的最高禮遇,這對到哪都不被士族待見,已有吃閉門羹覺悟的紀澤來說,無疑是一份難得的熱情。史贊其人委實不虛:“任遇優顯,寵冠當時,而謙虛敬慎,開襟下士,士無賢愚,造之者莫不得盡其情焉。”

感動之餘,紀某人旋即閃過陰暗一面的另一念頭,正史中這廝不甘寂寞,是哭着喊着主動請求追隨石勒當漢奸的人物,自當缺少士族那些高高在上的臭毛病,對他紀大將軍的親自造訪正該掃榻相迎纔是。《晉書·石勒》有載:“及永嘉大亂,石勒爲劉元海輔漢將軍,與諸將下山東,賓謂所親曰:「吾歷觀諸將多矣,獨胡將軍可與共成大事。」乃提劍軍門,大呼請見,勒亦未之奇也。後漸進規謨,乃異之,引爲謀主。”

當然,史上張賓投奔石勒是四年之後的事情,那時匈奴鼎盛強勢,西晉風雨飄搖,司馬騰也已被殺,河北徹底大亂。時移世易,紀澤僅能根據日後之事初虧張賓性情,卻不會由此判定對方德才,更何況史書多有春秋筆法呢。

“孟孫兄客氣,此處並非軍旅,稱紀某一聲子興便可。倒是紀某惡客一名,不請自來,冒昧攪擾了,哈哈...”按下諸般思緒,紀澤掛上一臉真誠的笑容,同樣拱手鞠身,與張賓熱絡相對。

一番客套寒暄,隨行人員自有張家人安頓,張賓將紀澤把臂請入院門,熱情到如此基友的地步,倒令紀澤都快吃不消了。入了正廳,又是一通禮節客套,待得二人坐定,品茶敘話之際,紀澤卻是開門見山道:“久聞孟孫兄大才,恰又賦閒在家,紀某此行不請自來,便爲有請孟孫兄出山,助我血旗營西出抗匈。虎願以行軍司馬相待,卻不知孟孫兄可否相助?”

紀澤並未開口就提出什麼共謀大事這等狂狽之語,畢竟大晉看起來仍在司馬氏掌控之中,徵辟張賓隨軍抗匈卻是雙方都能接受,且還可合可散的一種說法。當然,這對張賓而言已足夠直接,他不免愣怔片刻,旋即婉拒道:“將軍抗匈乃是大義,賓亦嚮往之,本不該推脫,怎奈此事太過突然,而賓正病休靜養,卻是不好就此答應將軍,還請將軍恕罪。”

“不妨事,孟孫兄儘管休養,西出抗匈最早也當三月之後,紀某不急。只待孟孫兄身體好轉,虎隨時虛位以待。”紀澤呵呵一笑,也不以爲意,方纔僅是表個態,他本也沒指望別個一見面就納頭拜倒。而張賓的拒絕也非那麼決絕,說明血旗營的謀主對現在蟄伏待機的張賓也非毫無吸引,此事還有希望,雙方尚需進一步接觸而已。

見紀澤頗有誠意,張賓笑着岔開話題:“今晨方聽得消息,子興昨日於平棘廣施仁義,救助幷州難民,不想這會便見到了正主,呵呵。血旗營除暴濟民果然不虛,子興寬仁之心,委實令賓佩服啊。”

紀澤一愕,旋即面色一垮,不由苦笑道:“不想此事流傳如此之快,更勝紀某預料。這等仁義之名,與紀某長遠或有裨益,但於當下,卻恐是禍非福了。只怕如今趙郡官府上下,都在竊笑紀某蠢笨,並且不遺餘力替紀某鼓吹這仁義之名吧。”

張賓眼中異色一閃而逝,本以爲紀澤會自鳴得意,不想卻反映如此謹慎,他故作不解道:“拯救些許難民而得仁名遠播,此乃一舉兩得之舉,賓觀子興竟有懊喪之意,卻不知何解?”

裝!紀澤心中一動,以這廝之才,焉能看不透其中關節,加之這廝竟能如此快便得知趙郡之事,說是病休賦閒簡直鬼哄鬼了。既然關心世事,不正表明這廝不甘蟄伏,蠢蠢欲動嘛。而這句問詢,怕是裝樣出題,考較他紀某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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