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回 活字印刷

永興元年,臘月初五,巳時,大風,雄鷹書院。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爲惑也,終不解矣...”主講臺上,紀澤儒服綸巾,搖頭晃腦,抑揚頓挫,一臉嘚瑟,毫不臉紅的剽竊着韓愈的《師說》,作爲雄鷹書院開院典禮的致辭。

這裡是雄鷹中寨剛剛落成的書院小禮堂,內牆尚有些樹皮尚未清除乾淨,但是,這所書院卻是雄鷹寨除了住房之外,最早竣工的輔助建築。十數間課堂,可容納五百孩童同時就學,輔以宿舍、食堂、禮堂等等附屬設施,其規模甚至不亞一般的郡學州學。緊鄰書院,還有着一座正在興建的圖書館,令書院更添一份底蘊。

“啪、啪...”待紀澤講完,一陣象徵性的掌聲響起,卻無紀澤想象中的反應如潮。掃視下方一衆聽衆,有百餘孩童,有徐文君等落難女先生,有退伍老卒,還有幾名來自盧氏的“改造”士人,紀某人不免詫異甚至不滿。仰慕呢?崇拜呢?這可是剽自唐宋八大家的力作,即便衆人不信是他一個方脫文盲的泥腿子所作,至少也該有對名篇的尊重啊。這一刻,紀某人豁然明悟,人家現在玩的是魏晉風流,講究辭藻華麗,唐代簡練直白的文風似乎水土不服,看來剽竊工作這年頭也不好乾呀。

“下面,是本山長贈給諸位師生的小小禮物,以資書院首期開課。”按下心頭鬱悶,紀澤朗聲道。他旋即一揮手,頓有近衛擡來一包包贈給師生們的教學用具。其中有勘定教材,有文房四寶,更有許多紀澤花心思準備的學習用具,譬如鵝毛筆、鉛筆、黑板、粉筆,乃至練字用的小沙盤等等,相比時下頗貴的文房四寶,它們不登大雅卻絕對成本低廉。

不厭其煩的,紀某人對一樣樣文具親自示範。這一年代,窮人讀不起書除了士族階層刻意的知識壟斷,另一重要原因便是紙墨用具的昂貴,鵝毛筆、鉛筆的小字,粉筆沙盤的低廉,令這項成本大爲降低,足以支撐師生們日常教學的可勁消耗。大多書院先生都明白了其中意味,驚訝中帶上了歡喜,徐文君更在紀澤完畢之後,笑吟吟道:“山長大人費心了,我等一定不辜負山長厚望,將書院辦好,令孩子們學有所成。來,孩子們,同仁們,讓我等一同鼓掌,感謝山長大人的禮物!”

“啪!啪!啪!...”這一次,掌聲終於如潮了。原來大家也都很是務實啊,紀澤掛上笑容,拿起幾本教材,和聲道:“本書院授課與它處有所不同,孩童們所學教材須得統一,本山長初步分爲五個科目,分別爲說文、數算、格物、史政與武術。日後,紀某將盡量抽空前來書院,與諸位探討格物與史政兩科。”

雄鷹書院正式開院,最費紀澤心思的無疑算是勘定教材。出人出錢出力,紀澤自不願培養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抑或官僚。他的教材借鑑後世,相比時下的公學私學,更重實用,譬如理工基礎的數學,譬如自然科學的格物,譬如強身練武的武術,他都加大了教學比重,以求啓蒙出全面性人才。

當然,紀澤更不會坑癟的爲司馬家培養封建人才。《說文》教材中有後世版的三字經,有論語的“三人行”,有孟子的“民爲貴”,卻不會有君君臣臣,也不會有天人感應,左右諸子百家博大精深,不怕尋不到範文。

《史政》教材更是從後世眼光對華夏曆史與當前時局予以評述,雖不至超前宣揚共產主義,卻也剖析了皇權士權、民族國家的真實本質,強調了人人平等、皆可爲士、按勞分配乃至民權、民主、民生等進步思想,鼓吹大同世界,鼓吹官員爲百姓的管家而非父母。即便魏晉風流時期思想自由,學術開放,紀澤也注意言辭,但顯然,《史政》教材縱不算反動,也是極度激進了。

“我雄鷹學院目前以啓蒙教育爲主,日後自將逐步發展至高等教育。但無論如何演變,宗旨始終爲培養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實用人才,注意,是爲我雄鷹寨、爲我血旗營、爲我廣大百姓培養人才!”末了,紀澤掃視一衆書院先生,尤其是幾名盧氏士人,嚴肅強調道,“是以,授課內容必須圍繞這些教材展開,決不可擅自變動!”

從清晨的落成剪綵,到隨後的禮堂致辭,直至爲書院全員上了一節精心準備的格物課,紀澤這個山長也算在書院內踏踏實實呆了一個上午,並用格物課上摩擦生電與指南針的實物演示,最終贏得了師生們的真誠掌聲。說實在的,那一刻,面對一雙雙清澈童真的眼睛,紀某人還真就喜歡上了山長這一角色。

中午離開之際,紀澤在書院門口遇上了被他踹來書院旁聽的李農,而李農正與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在說着什麼,隱見那少女眼睛發紅,就欲掉淚的樣子。紀澤認出那少女正是剛從黑風寨救出的李小悅,李農的姐姐,之前在黑風寨稍有接觸,忙上前招呼道:“小悅妹妹,怎麼啦,定是四弟這小子不聽話了吧。”

“小悅見過將軍。阿弟挺好,我二人只是說起些過往之事。”見是紀澤,李小悅連忙行禮回答,舉止間甚爲得體。只是,她那頗帶書卷氣的臉上,笑容極爲勉強,眼睛更是不敢看人,螓首漸垂,給人一副就欲尋個地縫躲起來的感覺。

“叫什麼將軍,我是李農的結拜兄長,你當也叫我大哥纔是!”瞟了眼李農的苦相,紀澤心中暗歎,面上卻是爽朗笑道,“這兩日忙着書院之事,你來寨兩天也沒照個面,這是爲兄的不是。走,相請不如偶遇,中午便去我那裡一同用頓便飯吧。叫上紀鐵那個吃貨,我等兄弟姐妹也該一同熱絡熱絡,只可惜二妹這兩日有事返家了,否則她見你定會欣喜的。”

“我,我,合適嗎?不會辱沒大人名聲吧?”李小悅未語先怯,腦袋垂得更低,一雙小手恨不得將衣角擰成麻花。

“叫大哥!有何好辱沒的,你偷過搶過嗎?爲兄的住處你就當自家好了,想來就來,胡思亂想些什麼?”紀澤眉頭一皺,佯做不悅道,心理卻已尋思開了。

事實上,雄鷹寨曾被胡人或者賊匪們玷污過的女子數百之多,她們中性格強悍的大多入了女衛,自尊自強也是抱團取暖,軟弱些的如同這李小悅,卻多是低着頭做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紀澤都希望幫助李小悅一些。思想工作他不合適去做,那麼如何消弭心靈創傷呢。人生三件事,事業、家庭與健康,或許該從事業或家庭着手。

“阿姐,聽大哥的,這裡是雄鷹寨,沒那麼複雜。”李農的勸慰乃至上手拖拽,終讓李小悅點頭同往。

三人連同紀鐵,一道吃了頓午餐。在衆人的熱情之下,李小悅總算放鬆不少,間或也會有些笑容浮在臉上。而通過談吐,紀澤也發現,李小悅倒如徐文君一般頗有才學,這年頭沒有陳朱理學,也沒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相夫教子那是真教,所以有條件的人家都會讓女兒學習詩文經史,李小悅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於是乎,紀某人心中有了計較,李小悅的年紀在他看來還小,談婚論嫁適合別的女子,對她未免急了些,倒是事業可以加加擔子,省得有空胡思亂想,大事交給自己人也更放心。飯後品茗,紀澤笑道:“小悅妹妹,爲兄觀你頗有才學,比四弟那半瓶水要靠譜得多,這裡有件細緻活無人支撐,不知你是否願意幫爲兄一把?”

“噗嗤!”李小悅被紀澤逗得一笑,無視李農的幽怨,她猶豫道:“大哥有事儘管說,小妹無有不從,唯恐能力有限,事後不能讓大哥滿意。”

“今日那些教材皆是爲兄厚顏逼迫他人謄抄,四弟也有份,如是每種僅得十冊,已經引得怨聲載道。時下成批印製書冊雖有雕版拓印,怎奈成本太高,我雄鷹寨沒有那等人力財力,但爲兄卻有一個更佳之法。”調起幾人胃口,紀澤泯口茶,這才緩緩道,“此法爲兄稱作活字印刷。如同刻制印章一般,將每個字刻於單獨的硬木、陶瓷抑或鉛塊之上,然後...”

紀澤道出了活字印刷的大致方法,有了時下的雕版印刷,活字印刷一點就通,李家姐弟頓時眼睛發亮。紀澤笑道:“此事需一有才且耐心之人方可督辦,小悅妹妹確是再合適不過。爲兄正在搜尋造紙匠人,爭取辦個造紙工坊,若再配以活字印刷,我雄鷹寨的書院書館,乃至普通寨民,便將不再爲書而愁。甚至,他日我血旗營勢力強了,將書冊對外廉價銷售,惠及天下寒門皆有可能。若然如此,孔夫子有教無類方可成真,小悅妹妹必將功在千秋啊。”

紀澤這一忽悠,李小悅一個小姑娘哪能抗得住,頓時眼冒小星星。但不待她答應,李農卻勃然變色,肅然插言道:“大哥,若然活字印書推廣於世,你可曾想過士族反應?少許寒門乃淵源流傳抑或士族附庸,士族們尚可接受,但若黔首皆可讀書,士族何以掌控?大哥如此行事,必將損及士族根基,只怕屆時四面皆敵啊。”

紀澤一怔,倒非爲了李農話中的警醒,此點他早已想過,活字印刷直到士族徹底消亡的宋朝才被推廣,真就是技術問題嗎?有着雕版、紙張與印章,那丁點技術隔膜真能阻擋漢家工匠七百年嗎?他所驚訝的是小李農的敏銳嗅覺,此刻他幾乎確定,眼前這廝便是日後坐上後趙司空的那個乞活軍大人物。

淡淡一笑,紀澤道:“必須承認,當今士族代表華夏正統,引領漢家文化,其中更有諸多精英,德才兼備,志向高遠。但是,士族階層佔據九成以上社會資源,且已固化,這便是原罪,不是毒瘤也是毒瘤。四弟以爲,憑藉我等出身,日後若想有所成就,能與士族和平相處嗎?”

來到西晉兩個半月,也算經歷不少事,紀澤已經清楚認識到,自己若想有所作爲,外有胡族,內有士族,這兩道坎是他無法迴避的。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出生,註定他從本心到現實均與士族無法同路,晉朝士族也不會接受他一個軍戶出身的賤民。光看《晉書》中的七十檔人物傳記,除了第七十檔的一幫造反頭子,餘者幾乎千篇一律,首先就是父親是某某高官,祖父是某某名士,叔伯是某某將軍,那哪裡是什麼晉史,分明就是一部拼爹史嘛!沒爹可拼的紀澤,只能想着如何打破規則。

李農皺起眉頭,苦惱道:“農曾聽家父私下所言,司馬氏藉助一衆門閥篡權曹魏,得位不正,爲拉攏門閥,法定甲乙丙丁四等士族,共享治權,厚賜土地,令得士族實力再度攀升,遠勝漢末、三國與曹魏。農只恐大哥如此行事,直面士族整個階層,猶如蚍蜉撼樹啊。”

“什麼蚍蜉撼樹,阿弟怎可如此無禮!”李小悅不滿的訓斥李農一句,旋即向紀澤賠禮道,“大哥,農弟少不更事,言語無狀,還請大哥莫要怪罪。”

“小悅妹妹多心了,四弟這是有話直說,兄弟間本當如此。”紀澤擺擺手,不無苦笑道,“爲兄豈不知士族之強?官場、農場、商場、戰場皆爲其所持,便是那些江湖門派、黑道匪幫,也多爲其爪牙,整個社會資源幾乎皆在其手。是以,爲兄分明可以輕取中丘,卻不敢輕越雷池,只敢躲在深山之中積蓄力量啊。然而,爲兄與血旗營上下性質使然,彼此利益衝突難免,除非我等永居深山,否則終有敵對一日。事在人爲,哼哼,時局混亂,焉知後果如何呢?”

歷史上,士族政治是被胡人摧毀的,先北後南,最早搞科舉的正是後趙石勒,但這賠上了華夏兩百多年的黑暗時代,若然可能,他紀某人希望自己能改變一些。甩了甩頭,紀澤笑道:“對外售書乃久後之事,四弟放心,爲兄知道分寸,絕不會輕舉妄動。小悅妹妹,聽了這些恐怖之處,你是否還願接手活字印刷一事,須知其也將是本寨一樁絕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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