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惠帝永興元年(公元三零四年),九月十八,冀州趙郡平棘縣(今石家莊趙縣一帶)。
秋風蕭殺,夕陽如血,幡幟臥偃,車弩翻覆,折戟沉沙,橫屍遍地,河北平原的這片沃野,方經一場大戰。腥紅之間,一面鐫有“石”字的半折帥旗斜立疆場,在冷風中黯然飄零。與之相對,北方遠處,一方“祁”字大旗高高飄揚,在如海鐵騎的簇擁中迎風招展。
大戰已畢,得脫的敗軍與尾隨的追兵早便南去。戰場各處,成百上千的步卒民夫正四下搜尋,清理繳獲,收攏傷兵,羈押戰俘,行使着得勝一方的權利。只是,細看之下,除了得勝方混雜有部分胡人騎兵,戰場勝敗雙方皆是正規晉軍的裝束,僅不過敗軍爲大晉中軍(即中央禁軍)樣式,而勝軍爲大晉外軍(即地方駐軍)的樣式。顯然,這是一場自相殘殺的大晉內戰。
戰場西南一隅,十餘丈寬的一條河溝已被鮮血染紅,河岸邊,河水中,數不盡的屍體橫陳,間或偶有傷兵的低低呻吟。堤下深密的雜草中,有具屍體半浸入水,長近八尺(此時一尺=0.231米),禁軍騎卒裝束,身體並無明顯重創。僅在其腦袋邊上,有塊血跡斑斑的河石,不用想,這廝定是逃跑中墜馬,並要命的一頭栽在這塊石頭上了。
“啊,後腦好痛!嗯,不是胸部中槍嗎,我這又是在哪?”忽然,這“屍體”微微一動,睜開一雙充滿迷茫的眼睛,口中還發出夢囈般的呢喃。此刻,若是有人在其身畔,定會驚異其腔調之怪異,因爲那不屬這一時代的任何方言,壓根就是後世的普通話。
看着藍天白雲,河溝枯草,莊稼農田,尤其附近幾具身着古甲的屍體,紀澤的確很迷茫。他本是21世紀的一名優秀刑警,就在新婚前一週,他參與了一次追捕劫匪的行動,結果不幸中槍,當場昏厥,不想再度醒來,卻沒躺在醫院的病牀,而是身處如此逼真的劇目場景,他乾的是刑警,可沒兼職什麼羣衆演員啊。
驀然,四下打量的紀澤渾身一震,雙眼定定,瞪視着身下的那汪河水。倒影中,一名膚色麥黃、方臉劍眉的青年也正目不轉睛的瞪視着紀澤,當然,觀其脣角的微絨,稱其爲少年似更合適。下意識的,紀澤伸手狠捏自己的臉頰,倒影中的青年也同步伸出佈滿老繭的大手,捏向臉頰。結果,哎呦一聲,紀澤與倒影中的青年同時疼得抽起了嘴角。
就在紀澤從驚愕中回神,打算好好梳理這一切的時候,一股莫名的龐大信息,粗暴涌入他的腦海,含着一份十六年的晉人記憶,伴着股不甘的殘魂意志,如潮如浪,洶涌澎湃,直令他頭疼欲裂,天旋地轉,忍不住痛呼一聲。好在,痛苦持續得不久,他很快便恢復神智,甚至還感覺自己的大腦比過往要空明許多,但他也徹底陷入震驚。因爲,通過這份記憶的一鱗半爪,紀澤意識到,他該是如同那些網絡小說的情節,死而重生,穿越還魂於這名青年晉卒的軀體了。
根據莫名加諸的記憶,這具軀體的前主人也姓紀,叫紀虎,現十六歲,豫州弋陽人,軍戶出身,十四歲時頂替傷殘的父親被強徵入伍,從而稀裡糊塗的征戰了兩年,愣頭青的他因身高力壯,敢打敢拼,倒也屢有斬獲,直至被選入精銳騎軍成爲伍長。但剛纔,作爲皇太弟成都王司馬穎的部曲,紀虎在大軍敗潰之時,被中箭的戰馬甩落,無巧不巧的後腦觸石,卻是倒黴催的摔死。
至於之前這場大戰,則是司馬穎麾下大將石超統帥大軍,在抵擋幽州都督王浚與鮮卑段務勿塵、烏桓羯朱及幷州刺史司馬騰的聯軍征討。石超大軍七月底剛在蕩陰大戰一場,雖擊敗了東海王司馬越攜帝司馬衷征討司馬穎的十數萬大軍,卻未及補充休整,便匆忙北上平棘,行軍六七百里,堪稱疲敝之師,而對手卻剛剛擊潰司馬穎麾下另一路的王斌軍隊,攜大勝之勢。結果,面對王浚重將祁弘所率漢胡鐵騎的兇猛衝擊,雙方鏖戰不久,石超大軍便告崩潰。
等等,司馬衷,該不是那位問出“何不食肉糜”的癡傻皇帝晉惠帝吧?還有,東海王司馬越,成都王司馬穎,不就是西晉末年八王之亂的後期禍首之二嗎?那麼,司馬豬王們打出狗腦子,導致天下大亂,玩殘漢家元氣,接下來起飛就是永嘉之亂、五胡亂華了嗎?紀澤雖飛精通曆史,卻也略知這段無比黑暗的民族歷程,他不由心中悲嘆,重生一世固然很好,可咋能穿越到這麼個人命如草的倒黴時代,該叫他如何享受新生啊!
然而,不待紀澤詳理記憶,追悵往昔,抒發感慨,更不待他得空規劃一番穿越後的遠大抱負,危機便已來臨。似被他弄出的聲響驚動,不遠處一個略帶狐疑的聲音傳來:“那邊好像有動靜,去看看,是否還有沒斷氣的。”
紀澤一驚,忙透過草間縫隙看去,卻見兩名軍卒應聲行至七八丈外的岸邊,一邊用長槍在岸下深草中捅撥,一邊向自己這方尋來。穿越到這個倒黴時代就罷了,若再從潰兵降格爲任人刀俎的俘虜,豈非要給穿越人士丟臉?情急之下,他擡眼掃視一圈,繼而小心翼翼的動動胳臂伸伸腿,倒還完好俱全,再回手摸了下後腦,雖又痛又腫,卻已微痂,他不再猶豫,就近悄然入河,潛游向對面的河溝西岸,倉促開始了新生後的第一次逃亡。
不知是相距過近,還是運氣太背,儘管紀澤已儘量小心,可待他剛從對岸水下賊頭賊腦冒出腦袋,立刻聽到東岸傳來的呼喝:“小子,別躲了,快過來束手就擒,無非換山頭扛槍,最多開始吃幾天苦頭罷了,但若不然,小心亂箭穿心,小命難保!”
只當對方說的是自己,紀澤自不會聽從那名敵卒的告誡,既被發現,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衝出河水,竄上河岸,就欲直接奔逃。突然,嗖的一聲尖嘯轉瞬而至,隨着襠下衣褲嗤啦撕裂,紀澤頓覺羞處煞是敞涼,正前方地上卻多了杆兀自顫動的羽箭。差之毫釐便要成爲太監,紀澤好懸沒嚇得一泄如注,後脊更在瞬間冷汗涔涔。
腳下不敢稍停,紀澤瞥眼身後東岸,卻見馬蹄踏踏,一隊鮮卑巡騎悠然逼近,爲首那名百夫長左手握弓,正一副箭矢離弦的姿勢,想來之前一箭當是由其所射。只是,看其一臉的戲謔,毫無脫靶的不悅,這百夫長之前顯然未出全力,甚或,是在貓戲老鼠。
“鐺!”這時,一聲金鐵交鳴從北方傳來。紀澤順眼掃看,卻見西岸十多丈外,竟還有名西逃的青年什長,正用鋼刀擋開了射向他的一支箭矢,發箭的則是東岸一隊烏桓巡騎的頭目。紀澤頓時心中大罵,這貨能逃早幹嘛不逃,非等方纔引起敵軍注意,只悔自己定力不夠,被殃及池魚了。同在此時,那名什長恰也瞄了紀澤一眼,眼中居然如紀澤一般,同樣有着怨怒與懊悔。
保命要緊,兩位難兄難弟皆未在對方身上多浪費表情。瞥見鮮卑百夫長探手箭囊,意欲再射,紀澤心底發苦。他是個後世刑警,擅長的是徒手格鬥與槍支熱武,不說方纔忙着逃跑,他手中未及操上把兵刃,便是塞柄鋼刀給他,他也不擅撥打箭矢呀。更倒黴催的是,這裡的地勢咋這麼平,連個躲的地都不給啊!
好在,或因融合殘魂的改造之故,紀某人的腦袋要比以前靈光得多,他慌而不亂,迅速改變一味的直線奔逃,依照前生規避子彈的方法,搞起了之字形遊弋。也就在他完成第一次突然轉向之時,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緊擦其後背飛過,被他險而又險的避過。而緊挨着,北面又傳來一聲金鐵交鳴,不用看,顯是那什長又一次擋開了箭矢。
第二輪射殺再度無功,河溝東岸,氣氛變得怪異。胡人以善射爲榮,兩名胡騎頭領難免因失手而光火,同時,毗鄰遊牧的幽州烏桓和段氏鮮卑本就沒少齷齪,二者不言便成了比鬥之勢,均搭上了第三支箭,而他們的屬下則識相的選擇了觀戰助威。倒是那些幽並晉軍,眼見漢家軍卒被己方胡騎謔射,難免神情複雜,卻只能緘默,自更不會出手了。於是,本該被亂箭射殺的兩名潰兵,竟在東岸衆目睽睽中,成了胡騎間比箭的活靶子。
紀澤此刻還沒空考慮什麼民族屈辱感,他正玩命的之字形奔逃,同時斜瞥鮮卑百夫長的節奏,應以上躥下跳俯身急轉。隨着時間推移,他對這具軀體的掌控愈加得心應手,對箭矢的規避也愈加嫺熟,竟然福星高照,接連躲過鮮卑百夫長隨後的四五支羽箭。儘管姿勢難看了點,形象慘了點,他卻依舊活蹦亂跳,且距河溝也越來越遠,漸將脫離東岸的弓箭射程。
因爲河溝的存在,西岸區域並無敵卒,而最近的橋樑在數裡之外,敵方騎兵一時是無法趕來追捕的。眼見逃生在望,紀某人心中狂喜,就欲揚手贈送那鮮卑百夫長一箇中指,可手揚了一半,他面色陡變。但見河溝東岸,那位鮮卑百夫長放慢了射箭節奏,卻一次搭上三支箭矢,定是要出大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