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春,蒙古草原腹地。
刑仁舉前往四川尋找西南鐵唐家的後人前一年零三個月。
刑仁舉被五花大綁扔在一個深達兩米的土坑內,在土坑旁邊站着五個彪形大漢,他們團團圍住土坑,將手中的長短槍支對準坑內無法動彈的刑仁舉。
“那個洞裡邊有什麼?”
“下面是不是有古墓?”
“你是什麼人?”
……
面對五個土匪提出的問題,刑仁舉也不會回答,只是閉上眼躺在坑中,感受着凍土層之下透出的些許暖意,在他耳中,完全聽不到土匪們的吼叫,只有草原上肆虐的風聲。
刑仁舉的“視死如歸”讓五名土匪有些束手無策,他們雖然很想直接把刑仁舉給活埋了,但怕埋了他,又會失去那個神秘洞穴的線索,萬一裡邊真的有什麼金銀珠寶呢?
否則的話,坑洞裡這個傢伙爲什麼會知道在這片茫茫草原上存在這樣一個古怪又神秘,還往外呼呼透着暖風的洞穴?
土匪老二蹲下來,撿了塊石頭砸在刑仁舉的身上,問:“喂,朋友,就當是你幫幫忙,好不啦?”
刑仁舉慢慢睜眼,換了個姿勢,笑着問:“你是上海人?”
土匪老二不耐煩地點頭:“你這不是廢話嗎?聽口音也知道阿拉是上海人。”
刑仁舉乾脆躺在深坑中,環視了站在坑洞周圍其他四個人:“看樣子,你們都不是本地人。”
土匪老大也蹲了下來:“我是湖南的。”說完,指着老三道,“他也是湖南的。”
土匪老四用大拇指朝着自己:“老子是四川勒。”
刑仁舉看向最後一個,也是個子最矮,看着最文弱的一個:“你呢?你哪兒人?”
土匪老五看了一眼老大,有些靦腆地回答:“我是廣東人。”
刑仁舉點頭:“兩個湖南,一個上海,一個四川,一個廣東,而這裡是內蒙,看各位的模樣,在這裡至少呆了一年了,基本上過的都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不過你們當中有一個,肯定以前幹過盜墓,但並不精通,充其量只是給盜墓賊打過下手,我沒說錯吧?”
刑仁舉話一說完,四個土匪都一齊看向老四,老四也是略微吃了一驚。
老四反問:“你咋個曉得?”
刑仁舉笑道:“因爲剛纔問下面是不是古墓的,就是你,正常來說,即便是看到我從裡邊鑽出來,也不會有人想到下面會有古墓,而且,我還知道,你們五個當中,至少有三個人是軍人,還是綏遠地區楊愛源楊將軍的部下。”
土匪老大、老三和老四一聽,再一次懵了。
老二緊盯着刑仁舉:“這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我就覺得奇了怪了,就算你能看出來我們哥仨以前是軍人,但不可能看得出我們以前在哪部分當兵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就簡單了,我來蒙古之前,就知道楊將軍被閻錫山架空之後,他手下很多心腹都離開了,好多士兵因此自謀出路,你們的三個裡面還穿着晉綏軍的軍服。”刑仁舉又調整了下姿勢,“還有,你們手中竟然有兩支花機關,而且還是漢陽兵工廠仿製的,離這個區域最近的,使用這種新式武器的軍隊,就只有楊將軍的警衛連,你們肯定是警衛連的逃兵。”
土匪老大急了:“老子纔不是逃兵!當年在榆關城下,老子中了三槍都沒逃,要不我兩個兄弟架着我撤了,我肯定得再拖上幾個小日本陪葬!”
刑仁舉點頭:“那就對了,那就是楊將軍失勢之後,你們擔心受迫害才逃出來的,然後當了土匪。”
老五馬上道:“我們不是土匪,我們就是想混口飯吃……”
刑仁舉看着老五,看得老五心虛,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乾脆都變成了如蚊子一樣的嗡嗡聲。
老四看着老大,兩人用眼神交流了一會兒,在老大點頭默許之後,老四跳進坑中,拔出匕首,割斷刑仁舉身上的匕首:“這位大哥,對不住了,聽你說話,你不是普通人,多有得罪。”
刑仁舉活動了下手腕:“你們沒對我下死手,說明你們也僅僅只是想求財,並不想害我性命,我知道你們也是被逼的,這樣吧……”
刑仁舉摸索着自己皮襖的夾層,摸了半天,摸了幾片金葉子來,直接遞給土匪老大:“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所以,只能留給你們這些,這些錢足夠你們回老家,買房置地了,重新開始生活了。”
五個土匪都很吃驚,互相對視着,土匪老大也沒有去接,只是皺眉道:“財不外露這個道理你不懂嗎?你就不怕我們真把你殺了,搶光你身上剩下的金葉子?”
刑仁舉將那些金葉子放在地上,然後雙手一展:“好呀,來吧。”
土匪老大遲疑了下,抓起金葉子,塞進自己的布袋中:“多謝了,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還不知道恩人的尊姓大名,是什麼地方的人,以後兄弟們報恩也知道去什麼地方找你。”
刑仁舉俯身撿起自己的包裹,抖了抖灰塵,綁在身上:“我叫刑仁舉,沒有家,將來也不會有家,也不需要你們報恩,你們記住一句話就行了——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說完,刑仁舉迎着風大步離開。
五個土匪站在那,看着刑仁舉越走越遠,土匪老大將金葉子摸出來,均分給其他四個人,然後問:“現在咱們有錢了,他說得對,這筆錢不少,足夠咱們衣錦還鄉了,以後你們怎麼打算?”
老二遲疑了下道:“我想回上海,我想繼續唸書。”
老三道:“大哥,咱們也回家吧,我早就想家了。”
老五想了想道:“我想先回廣東,再去香港,我有親戚在香港,我準備投奔他,然後跑船去。”
老大點頭,看着唯獨沒說話的老四,問:“老四,你呢?你怎麼打算?”
老四則看向刑仁舉離開的方向:“我想跟着那個人。”
其他人聞言,都很詫異,老大問:“爲什麼?”
“不知道。”老四皺眉道,“我以前對你們說過吧,我要往這邊來,是因爲我以前的師父說,我這命大利北方,說我會在北方遇貴人,我不知道是西北還是東北,所以聽你們說要來蒙古,就稀裡糊塗地跟過來了,剛纔遇到他,聽到他說話,我覺得,他應該就是我師父說的那個貴人。”
老二笑了:“老四,你還真信你師父的話呀?讓你多讀點書,少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老五搭腔道:“對呀,四哥,你以前不還給我說過,你們當兵的時候,有個人老說自己命硬,結果上戰場第一天腦袋就被打爆了。”
老大示意大家都別說了:“自己的路自己走,老四要想跟着恩人,那是他自己的事。”
老四勉強笑了笑:“大哥,我家人都被劉文輝那個王八蛋給殺了,房沒了,地也沒了,什麼都沒有了,我離開四川的時候,就沒打算再回去,所以,我決定跟着師父的話走,大力北方,我去追隨他吧。”
老大點頭:“不過,人家會收你嗎?”
老四狡猾一笑:“他會的,我有辦法。”
老四說完,與其他四個兄弟分別擁抱,帶着自己那可憐的行李,以及那匹走起路來都四下晃盪的瘦馬去追趕還沒有走遠的刑仁舉。
其他四兄弟在老四走後,也約定一起先回到最近的小鎮,休息兩天之後,再一起離開這片他們原本就不想久呆的草原。
老四那匹馬雖然跑得很慢,但也很快追上了步行的刑仁舉。在距離刑仁舉還有兩三米的距離時,他翻身下馬,牽着馬跑了上前,與刑仁舉並行在一起,直接自我介紹道:“我姓唐,叫唐於道,刑師父,您收我當徒弟吧。”
刑仁舉停下來,上下打量了下唐於道,笑了笑,也不說什麼,繼續向前走。
唐於道也不尷尬,也只是笑了笑,再不說什麼,但還是牽馬跟着刑仁舉。
又朝前走了大概一里多路,唐於道牽着馬走在了刑仁舉的前方,又走了一會兒後,刑仁舉停下來,問:“你是要跟着我,還是要給我指路?”
唐於道轉身,咧嘴笑了:“刑師父,我知道,您要回到先前我們找到你的地方,因爲你還有事沒做完,而且你不想讓我們知道,所以,你在那個洞中爬了一會兒,聽到外面的動靜之後,又倒退了回來,故意讓我們抓住。”
刑仁舉面無表情問:“你爲什麼這麼說?”
唐於道立即回答:“現在纔是辰時,這個季節這裡的日出時間爲卯時,你如果要找到那個洞口,在黑夜中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要在日升之後進行,而我們路過那裡,找到你的時候,也是卯時,換言之,你不可能早於那個時間段找到那個洞並鑽進去。”
“好推理。”刑仁舉臉上有了笑意,“你以前所跟的師父叫什麼名字。”
唐於道遲疑了一下,道:“我師父叫圖捌。”
刑仁舉點了點頭:“圖捌,江湖人地龍,是川北一帶很出名的盜墓賊,抱歉,幹我這行的,只要說到盜墓,必定會加個賊字。”
唐於道只是微微搖頭,表示自己並不計較,就連他師父圖捌也不計較。他師父之所以名字中帶捌,主要因爲他是盜墓世家,很清楚幹這一行有損陰德,擔心用了真名行走江湖幹那盜墓的勾當,會招來怨恨,還會遭受鬼神天譴,但死後又不想當無名鬼,所以在長到5、6歲的時候,便將真名寫到符紙之上,吞嚥入腹,以後就算是死了,也是有名有姓。
刑仁舉又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圖捌在多年前就已經失蹤了,應該是六年前,民國十七年的時候,傳言說他死了川西的崖墓當中了,不知真假。”
唐於道道:“我也不知道,六年前我就離開了師父的身邊,師父不讓我跟着他了,說我的命格幹不了那一行,說我心不重,手不狠,如果實在要做,讓我去當幾年兵,手裡沾了血,掛了人命,再回去找他。”
“結果呢?”刑仁舉笑道,“我看你還是練不到心重手狠吧?”
唐於道搖頭:“在戰場上殺人,和在其他地方殺人完全不一樣,戰場上,說到底,殺人就是爲了不被人殺,但在戰場之外,叫我爲了錢劫殺他人,我做不到。”
刑仁舉繼續朝着前面走着:“你是想告訴我,你是個善良的人,並不是壞人,所以我應該收你當徒弟嗎?”
唐於道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只是想跟着您學點東西。”
刑仁舉道:“我這輩子只收過一個徒弟,也只會收那一個徒弟,因爲當我的徒弟很慘,也許還會殃及後代,所以,你當不了我的徒弟,但也許,我可以教你點東西,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問你,你知道西南鐵唐嗎?”
唐於道點頭:“我知道,但我與西南鐵唐無關。”
刑仁舉搖頭苦笑:“我還以爲你會是,如果是,那我們真的就算是有緣分。”
唐於道問:“如果我是,你就會收我當徒弟嗎?”
“不!”刑仁舉搖頭,“如果你是,我會立即與你劃清界限,甚至有可能會在這裡將你置於死地,這樣一來,就不會影響我之後的計劃。”
唐於道明顯一驚,但隨即也笑了:“你不會那樣做的。”
刑仁舉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是西南鐵唐家的後人,我的確會那樣做。”
唐於道忙問:“你和西南鐵唐有仇?”
“沒有,我甚至與西南鐵唐家的某人有交情。”刑仁舉繼續走着,“但我必須那樣做,因爲那是我的計劃。”
唐於道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那你現在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將你所說的話泄露出去嗎?還是說,你已經打算要把我滅口了?”
刑仁舉邊走邊說:“你知道最完美的計劃是什麼嗎?那就是計劃中突然產生的變化,你就是。”
唐於道完全不懂刑仁舉的意思,只是搖了搖頭。
刑仁舉再不說話,只是在前面領路,果真在不久後,又與唐於道回到了先前他們五兄弟抓到刑仁舉的那個地洞口。
刑仁舉站在洞口,看着唐於道問:“你認爲這是盜洞嗎?”
唐於道立即搖頭:“不可能,這一代不可能有大型的地宮古墓,除非是傳說中成吉思汗的陵墓,但絕不是這裡。”
刑仁舉點頭:“那你之前,爲什麼要問我下面有沒有古墓?”
唐於道回答:“我那是順口問的,其實我當時真以爲這是盜洞,真以爲你是找到了成吉思汗的陵墓,雖然是癡人說夢。”
刑仁舉淡淡道:“這下面不是古墓,但是一個類似地宮的地方,是元朝初年所修的地下驛站,可實際上是挖出來用來偵查所用,將當地的古語換成漢語來說,就是‘蓋謀’。”
唐於道蹲下來,看着那洞口:“什麼意思呀?”
“實際上在當地的古語中只是一個字,但意思卻是兩個,在這裡,蓋這個字,指的就是下面這個地下驛站,當時挖掘的時候,是直接挖出一個深坑來,再加固深坑,將深坑表面重新覆蓋,日積月累之後,地表就與周圍的土地無疑,只要掩飾好進出口,一般人看不出來,就算千軍萬馬踏過,也發現不了。“刑仁舉看着蹲在那的唐於道,“至於那個謀字的含義,帶有謀劃、偵查和預知的意思。”
唐於道扭頭看着刑仁舉,搖頭依然表示不懂。
刑仁舉繼續解釋:“簡單來說,在元朝初年,當時的朝廷擔心草原上有部落謀反,所以在草原各處都挖掘了這樣的‘蓋謀’,每一個蓋謀之中都住着三到五個斥候,這些人每天在日升前,都會離開,只留下一個人在蓋謀之內,其餘四個人朝着四個不同的方向巡邏,巡邏到一定的距離再折返回自己的‘蓋謀’所在地,周而復始……”
因爲這種蓋謀在草原各處都有修建的原因,加上斥候所負責的固定區域,這就大大減少了軍隊在浩大草原上巡邏的時間,也節省了人力。就算白天四個斥候遠離‘蓋謀’所在地,有叛軍從那裡經過,在‘蓋謀’之中留下來的斥候,也會根據地面發出的震動來判斷出敵軍大致的人數和前進的方向,等他們離開之後,便會燃起狼煙,通知其他巡邏斥候,其他人就會根據狼煙所在的方向,判斷叛軍前進的方向。
唐於道聽完後,問:“那爲什麼從來沒有人聽說過有‘蓋謀’呢?”
刑仁舉笑道:“說出來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唐於道這才反應過來:“難怪,刑師父,冒昧問一句,你爲什麼進去?”
刑仁舉道:“憑你的經驗,你認爲這裡邊有什麼值錢的物件嗎?”
唐於道沉思片刻:“也許有,畢竟這裡只是一個類似哨所的地方,頂多裡邊有些從前蒙古兵留下來的兵器。”
刑仁舉又指着洞口道:“你敢進去嗎?”
唐於道毫不遲疑道:“當然!”說完,他便解下了自己的包袱,“我跟着師父鑽了那麼多年的盜洞,比這兇險百倍的我都去過,這有什麼好怕的。”
刑仁舉點頭道:“好,不過話說在前頭,進去之後,如果真的有什麼值錢的物件,絕對不能拿,你能做到嗎?”
唐於道點頭:“能做到!”
說着,唐於道便將槍和包袱向扔進洞中,再俯身爬了進去,同時接過了刑仁舉遞給他的火把。
刑仁舉等他的雙腳消失在洞口之後,這才轉身來拿出羅盤,對照着空中太陽的位置,默默地計算着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