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森下門下的半個門人了?!”
和谷義高衝動之下嚷出這句在他心頭憋了很久的話,滿室寂靜。
也許只是短短一瞬,也許過了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進藤光低垂着頭,,垂下的頭髮掩蓋了他的神情。伊角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這不是他能插嘴的話題。
師承,即使不算是正式的師徒關係,都是十分莊重嚴肅的話題。不是森下門下的伊角慎一郎,沒有參與進森下門下內部事務的權利。
“我不知道……”在一室的僵硬中,進藤光小小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頭扭到另一邊的和谷也不禁回頭看向他。
已經二十歲的進藤光,初初長成的身體在地板上團成了一小團。他的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金色的額發耷拉在手邊,背部和脖頸彎出一個脆弱而誘人的弧度。
“我不知道……”埋在膝蓋下的腦袋傳出悶悶的細小聲音,“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記得……”他的聲音裡滿是倉皇的空白。
“和谷和伊角很好,明明也很好,但緒方大叔也對我很好。”他笨拙地說着,努力尋找能表達意思的詞,“但和谷伊角不喜歡緒方大叔,明明說我不要跟你們接觸,緒方大叔也不喜歡我來找你們。”
“還有媽媽,她甚至不喜歡我來日本。”
“我不知道該聽誰的,不知道誰說的纔是對的。”纔是真的。
無措的細小哽咽,在不大的租房中隱忍出現。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們眼中的那個進藤光!”他的聲音猛地拔高,然後又漸漸低弱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一個荒誕的夢境中?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醒來?
他擡起頭,眼淚浸溼了臉頰,“我能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已經二十歲的進藤光,卻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那是屬於15歲之前的進藤光的哭法,那樣的嚎啕大哭,那樣的肆無忌憚,那是隻屬於沒長大的孩子的哭法。15歲之後的進藤光,已經懂得了成長,懂得了傷痛,他的哭泣中多了隱忍與堅強。但是他再也沒有那樣痛快地哭泣過。
室內其他兩人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這個孩子哭泣。
他們,無能爲力。
從曾經到現在,他們依然無能爲力。
和谷義高可以算是進藤光在職業圍棋界交的第一個朋友。
在和谷之前,還未成爲院生的進藤光的朋友幾乎都與職業圍棋無關,即使是參加學校的圍棋社團,裡面認識的朋友也只不過算是普通的業餘愛好者而已。而更早的塔矢亮,彼時他們兩個還只能算是見過幾次面下過兩三盤棋,下棋的還主要是藤原佐爲,塔矢亮更是因爲進藤光忽上忽下的神秘棋力和自身彆扭的性格,而處於對其表面冷漠不屑內心複雜的態度之中。
院生,算得上是職業棋手的後備役,成爲院生,也意味着站在了職業圍棋世界的門檻前。即使他們之中每年也只有最多三個人可以通過職業考試順利成爲職業棋手。
和谷義高第一次見到進藤光的時候,是在他參加院生考試那天。與媽媽一起跟着棋院引導的工作人員走向考試棋室的進藤光,在走廊裡與和谷義高擦肩而過。和谷依然記得第一眼看到的那個一臉稚氣比同齡人要矮小一點有着肉肉的可愛臉蛋的小男孩。他撞進他橄欖綠的大眼睛裡,裡面一派清澈見底的純稚天真。和谷義高忍不住就回頭多看了幾眼。然後,就聽到他幹勁滿滿地嚷着‘打倒塔矢亮’,真是可愛到不行的樣子。
只是這麼短短一個照面,和谷義高在其他院生談起這期院生考試的時候,眼前不由自主地就浮現那雙帶點在陌生環境裡的緊張,更多的卻是好奇與無畏的靈動眼睛。那樣的鮮活,那樣的真實。
當然,那時的和谷義高還沒有這麼多細膩的心思。這些多是後來他在好友失蹤遍尋不着的時間裡,在一遍遍的回憶中,才從時光的碎片中重新翻檢出來的。當時的和谷義高,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小鬼看上去挺對胃口。
“我想,他應該會考上的。”他莫名篤定地開口。
事實證明,和谷義高野獸般的直覺還是十分準確的。進藤光果然成爲了唯一一個通過那一期院生考試的人。
在看到跟着棋院指導老師身後進來的那個孩子時,和谷不知爲何,心底竟高興起來。他在對弈結束的院生研修室裡東張西望,然後竟走到了正在覆盤的他的身邊。
‘塔矢亮認定的對手’,這樣的話被他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可想而知,在院生中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然而,進藤光表現出來的棋力很快就讓大家認爲那隻不過是句玩笑話。該說幸好進藤光這小子長得實在太招人喜歡了嗎,如果換個糟糕一點的,說不定就被鄙視得不知道怎麼樣了。即使如此,他剛成爲院生時,持續長時間的敗績,也讓他在院生羣中並不好過。
也許是出於同樣對塔矢亮的同仇敵愾,也許是因爲初見時那雙印象深刻的眼睛,和谷義高與進藤光很快熟悉了起來。其實和谷本人雖然不像塔矢亮那樣高傲到目中無人的地步,但一直是院生一組排名靠前的他,跟二組的人來往並不多。棋士大概都是有些傲氣的吧,即使是伊角慎一郎這樣的好脾氣,相交的也多是有實力的朋友。
向着職業棋手的目標前進的他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關注後邊的人。他們還沒有跨過那道門檻,還有那麼多需要仰望的人在前方。他們還需要更加更加的努力才行。
但進藤光是個神奇的人。任何人都無法忽視他,總是不知不覺被其吸引視線,然後,自然而然的圍繞在他身邊,即使他甚至還處在二組岌岌可危的邊緣。他有種天生的親和力,能迅速融入團體中,跟性格不管如何迥異的人打成一片。
和谷義高邀請了進藤光參加他的老師森下九段的研討會。這樣的研討會很多,一般棋手可以自由參加。但和谷邀請進藤光的那個研討會其實是森下九段對門下弟子的指導會。雖然森下老師並不拒絕其他年輕棋士的到來,但這樣輕率地將人帶進去,也就是身爲嫡傳弟子中也最受重視的和谷義高才能這樣做。
這也就是後來即使幾乎所有高段棋士都清楚進藤光的啓蒙恩師其實另有其人,但也承認他是森下門下的半個弟子的原因。即使在藤原佐爲的親自啓蒙和進藤光強大的天賦下,森下九段曾給予進藤光的用心指導依然是不可磨滅的。儘管,或許連森下九段本人,也沒有真的認爲過這個驚採絕豔的年輕棋手,是出自他門下。
森下門下對塔矢門下的敵視,幾乎已成特色。罪魁禍首就是整天怒吼門下弟子不能輸給塔矢門下的森下九段。這固然是一種競爭心理,但更多的是對弟子的激勵。從森下門下的冴木光二和塔矢門下的蘆原弘幸私交甚好就知道,這其實不是什麼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真正讓和谷義高對塔矢亮厭惡反感的,是因爲那一年的職業考試。
從學習圍棋開始就一直聽聞塔矢名人的孩子是多麼天才,恐怕他們那一輩的棋手沒有幾個對塔矢亮是沒有敵意的。但這還僅僅只能算是少年意氣的程度。即使在職業預選賽中輸給塔矢亮,到那時爲止,和谷義高依然沒有真的多討厭塔矢亮。他不是輸不起的人,塔矢亮的確比他要強,強很多!
然而,世界業餘圍棋賽上,墨綠髮色的俊秀少年,毫不猶豫地應下了電腦另一端甚至不知身份的人的邀約,絲毫不在乎那是職業考試本賽第一場的樣子,終於讓和谷義高無法接受。
他端坐在肅靜的考場裡,眼角餘光,能看到距離幾個位置的棋盤前,一端空無一人。考試開始的鈴聲響起,高掛的時鐘指針走過一圈,也徹底證實了塔矢亮的缺席。
‘對他來說,一敗根本不算什麼是嗎?’
‘來路不明的棋士比考試有趣?’
‘他正在上網玩遊戲。’
‘我們所有人都被他瞧不起!’
……
剋制不住的,這樣的想法在心底不斷浮現,不斷加重和谷義高對塔矢亮的惡感。他們那麼重視的職業棋士考試,所有人努力的夢想,那麼多人失敗的不甘淚水……在他眼中,卻根本不值一提。對他來說,那隻不過是可以輕輕鬆鬆就通過的考試,毫無挑戰感,即使首戰失利結果也毫無疑問。
和谷義高剋制不住自己內心對那個冷淡人影的憤怒,還有無力的挫敗。
他的確有這個資本有這個實力輕視這個考試,輕視他們這些拼命爭奪僅剩的兩個出線額的人。
看,就連他自己,不也下意識地認定,塔矢亮一定會佔去一個合格的名額嗎。
和谷義高對塔矢亮的厭惡,更主要的是因爲對方無意間的舉動踐踏了他努力多年的夢想,也因爲塔矢亮,和谷直面了自己心中的無力。塔矢亮,的確很強,強到現在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勝過的地步,強到他沒有資格對他的做法發表任何的不滿。
強者有權選擇,而弱者無從置喙!
看似高雅平和的圍棋,在強弱之分上,卻無比殘酷。
作者有話要說:再次感謝看文買文的各位親,還有投擲霸王票的各位親~唔嗯,麼一個~
搬家的地方沒有網絡,這是我用手機流量發的文……(捶地大哭中)
有親可以幫作者做個封面圖嗎?總感覺自己這個用美圖秀秀加了幾個字的封面好挫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