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藤佐爲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進藤光找回的,只是當他重新醒來時,看到的就又是熟悉的陽光明媚的房間。而那一屆的圍棋職業考試,即使缺考一門,他也以第一的成績成爲一名職業棋手。
好像那衝動之下的離家從不曾出現一般,進藤佐爲的日子依然按部就班地前行着。只有進藤光,從那天以後,他就不再叫他‘佐爲’,而是改口‘小爲’,就像是徹底放下心中那一絲執念。
那段海岸邊如夢似幻的經歷,進藤佐爲再未向人提起過。他時而會想起那幻境中與他面容相同的男子,他們的相遇是時間的奇蹟,是跨越時空的交叉。
進藤光在國際上斬下一個又一個榮譽,國內塔矢亮與他兩分山河把持着各大頭銜。在他們的光芒下,同時期的棋手都彷彿黯淡無光,淪爲陪襯;但是在更年輕的一代裡面,涌現出了許多讓人欣喜的小棋手。日本棋壇勉力支撐的青黃不接的困難時期,在進藤佐爲這一代裡,終於看到了崛起的曙光。
很難定義進藤光和塔矢亮對現代日本圍棋的作用。延續着已逝的桑原前理事長的政策,棋院將外形出色棋力不俗的兩人打造成類似偶像明星般的存在,吸引了許多的小棋迷,使得數據一度慘淡的青少年棋迷數量大增,直接帶動起了新生代的希望。
頻頻出現在人前的他們與傳統的職業棋手不同,不再是在小房子裡下着迷一般的黑白色棋子的古板老套形象,更爲時尚年輕且魅力十足。
但這樣的改變,誰也說不出將來的好壞。圍棋需要定心需要忍耐需要寂寞,現代的營銷手法使其帶上了幾分浮躁喧譁的氣息。如果沒有相匹配的制度改革,迎來的恐怕將會是一場災難。
現任的棋院理事長緒方精次一直爲此而努力着。伴隨着加大的宣傳力度的,是更加殘酷的院生競技,更加嚴厲的入段水平,更加註重實力的段位制度……於此同時,還有從財政部和商界爭取到的,對職業棋手更優渥的生活補貼。
他致力於給熱愛圍棋的人創造良好的氛圍,致力於給院生和職業棋手更穩定的環境,同時更致力於在現代之外對傳統圍棋的普及。
他曾經發言,創新無可避免,但傳統更不可棄。他有很多很多的舉措,初時無人理解,最後證明了他的高瞻遠矚。
那個男人做到了這一切,在佐爲的整個成長過程中,他親眼目睹了棋院一點點的改變。即使他依然不喜歡他,甚至排斥他,但是從一個職業棋手的角度,進藤佐爲是佩服他的。
心性、手段都是其次,唯有對圍棋真正有着無比的熱愛,纔會真心實意的爲日本圍棋的未來而付出艱辛與努力。
若說桑原前理事長挖開了這個口子,那緒方現任理事長就是真正打下地基並且建起高樓大廈的人。
而在這個過程中,身爲日本圍棋第一人的進藤光對緒方精次的鼎力支持是不可迴避的力量。他們相輔相成,緒方精次爲進藤光保駕護航,進藤光也報以無人可及的信任。
他們從不迴避彼此的關係,卻也默契地不作宣揚。一切就像是風從耳邊拂過一般自然而然。
而佐爲,作爲進藤光唯一的孩子,清晰明瞭兩人的關係。他不曾對此表示過反對,卻也對緒方精次從無好感。也許是單親孩子對父親的佔有,也許還有其他的什麼,但一切都被默契地掩蓋在進藤光看不到的暗處。也許只是他們自以爲看不到的暗處罷,只是,從來都沒有誰,捨得讓他爲難難過。
佐爲自幼早熟,那次離家是唯一的一次出格行徑。他依戀着他的父親,像是生來就熟悉摯愛着這個人。他想,他們的靈魂曾經無比的靠近過,比父子的關係更爲親近。他們曾經在時光迷途中輾轉流離,在時空的奇蹟裡交匯相知。
進藤光,光,他在心底悄悄地這麼叫着,好像曾經這麼叫過無數次。
“小爲,過來吧。”牀榻上的人輕輕叫着他。
他遲疑地走近,心頭的陰影越發的沉重了下去。最近以來,他越發依賴着進藤光,同時也越來越不敢見到他。他恐懼着,抗拒着那個事實,甚至不願意去思考那個可能。
陽光落在那人身上,映出蒼白到透明的臉頰。他越發的瘦了,放在牀邊的手臂幾近病骨支離般的脆弱。
佐爲想起一個個醫生搖頭說的話,他只是在衰竭下去,沒有任何原因,沒有可以阻止的方法,日益的衰竭着,就像是有人在不斷地召喚着他,召喚他離開這個世界。
佐爲默默地坐在他牀榻前,無聲地握住那隻執棋的手。他無數次看到過這隻手執起棋子時,優雅而凜然的動作。那黑白色的棋子,在這隻手中,仿若擁有生命般流淌着光華。
而此時,他感覺到,根根楞厲的指骨,凸起的堅硬的關節,還有正在流失生命的脈動。
佐爲默默地低下頭,將自己埋進他們相交的手掌中,以避免被看到溼潤的眼角。
“我一開始是不願意你學習圍棋的。”進藤光輕輕摩挲着他的孩子顫抖的背部,聲音有着縹緲的笑意,“這條路太苦,太累。而我只願你一生平靜安寧。”
“但是啊,你到底是‘佐爲’。即使什麼都不記得了,即使是一個懵懂的孩童,‘佐爲’又怎麼可能放棄圍棋呢。”他說着莫名其妙的話,佐爲卻莫名懂得了那話中的深意。
“我看着你什麼都不懂就已經學會拿着棋子往棋盤上方,我就想,我已經欠了你一世的棋了,怎麼能夠再欠你一次呢。”進藤光看向窗外,他的窗外總是開着的,能夠看到漂亮的天空,“然後就那樣了。你這麼愛着圍棋,一千年都不曾熄滅的熱情,終於能夠再次親自拿起棋子對弈。即使不再記得,你的靈魂,也是歡喜的罷。”
“你出生的時候,我就想,上一次,你帶領着我走進這個世界,支撐着我走下去。”察覺到手下的孩子終於平復的情緒,進藤光溫柔地看着他,“這一次,輪到我,在你背後,支撐着你,爲你走出一條坦途。”
“我又自大了,是吧。”他自嘲地笑了,佐爲已經直起身子,“你不需要我爲你鋪路,你本身就已經有能力做的很好了。反而是我,讓你迷茫了吧。”
止住佐爲焦急的反駁,進藤光拍了拍他的手,“你那次離家出走,真的嚇了我一跳。”
“在海邊找到你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你是‘佐爲’,你又不是‘佐爲’。”他懷念地仔細地看着他的孩子秀美的面容,“我讓你迷惑了是吧?我看着你的眼神,我對你的矛盾的態度,都讓你迷惑了是吧。”
“我想着讓你一生平和安樂,卻又忍不住在你身上尋找着‘佐爲’的存在。這一定讓你很困擾吧。”
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即使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裡,進藤佐爲已經察覺到曾經的那個藤原佐爲的存在。
佐爲不敢深想對進藤光而言,哪個‘佐爲’更爲重要?不敢去探究,曾經的藤原佐爲,對進藤光抱持着的是如何的心情?
在最爲迷惑的時候,他曾恐懼過,他對進藤光而言,到底是什麼呢?——延續的血脈?對藤原佐爲的思念?
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父親進藤光,是個如何從心底裡溫柔的人。他依然唯恐得到不敢接受的答案。
無關信任,他只是愛得太深,不敢去冒一絲一毫的風險。
如同與他父親年少相戀過的塔矢亮,至今不敢冒雷池一步。無論如何愛入骨髓思念入骨,也不敢稍微打破一點點如今的距離。
“小爲,我這一生除了圍棋,也許真的是一無是處。我不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戀人,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職業棋手。”進藤突發感慨,“有時候,我會想,當初的選擇是不是真的正確。”
察覺到進藤光的目光轉移,佐爲回頭,看到緒方精次一手撐在門邊的頹然身影,“將你帶到我身邊,將精次困在我身邊,我做的真的是對的嗎?”
“如果不是我,也許你會有更自由的生活與發展,如果沒有我,精次也許會放下這段無結果的戀情,重新他的生活。”
“我自幼受寵,任性不知世事,經歷磨難也幸運得助,可說從不曾真正落入低谷。”佐爲看着進藤光臉頰浮現的紅暈,心頭驀然一陣慌亂,“也使我不曾懂得體諒,不曾學會如何去愛人,不曾明白忍耐酸澀。”
“我進藤光這一生如此幸運。”他的臉上有一種陌路般的光,不詳地支撐着他最後的一點力氣,“爲我遇上的所有人,爲愛我的所有人。”
“也許一切終將結束,也許一切只是開始。”
在此世之外,有更高的路途等着我,有一直無聲閃耀的前輩爲我照亮前行的道路,有高聳的殿堂指引着我的方向。
“我不會迷失,我不會終結。”
“只願我此世所愛着的和愛着我的人,能夠平和喜樂。”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愛是永不止息……”
他低聲唸誦着聖經上的話語,彷彿要融化在這午後的陽光中去。
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緒方精次踉蹌地走進來,在他牀邊跪下,深深地埋頭於他的氣息之中。
“我從不曾後悔遇上你。”佐爲聽到他低聲說着,“我只有最深的感激,感謝我們的相遇,感謝你給予的情感,感謝你迴應我的這些時光。”
只要是你給予我的,哪怕是狂風驟雨般的傾頹,又有什麼呢?
進藤佐爲茫然地看着牀上他的父親無聲閉上的眼睛,頓時感到天旋地轉般的不真實。他知道那個時候終於到來了,他卻發現自己還有那麼多的話沒有跟他說,他們還有那麼多的時間沒有好好相處。
進藤光逝世了。有很多很多的人惋惜哀嘆,有無數的棋迷落淚泣不成聲,有人悲傷到幾欲死去,有人仿若喪失全世界般失魂落魄。
但是,世界還是照常前行着,更多更多的人還是繼續着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沒有被這個一眼瞥過的消息影響。
佐爲撲倒在他的牀上,他的氣息仍在,彷彿還會輕輕叫着他的名字‘小爲’。
但是,世上,再不復有進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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