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67章

“時辰到了,該走了。”謝流年看了眼堂屋桌案上的漢白玉琺琅座鐘,戀戀不捨的起身告辭。謝四爺輕易不許自己到張家來玩,這回還是丫丫鄭重的下了貼子,才能出趟門。可是,只能玩兩個時辰。

“還這麼早。”張屷嘟囔道。這才玩了多大會兒,天色還早呢,謝世叔真小氣。謝流年知足者常樂,笑的很甜蜜,“張乃山,這樣已經很好了。”大姑娘了,謝四爺能放自己出門已是極不容易。若不是丫丫出了這麼檔子事,若不是丫丫親自下的貼子,連這兩個時辰也玩不了。

謝棠年奉命來接妹妹,兄妹二人上了同一輛馬車。馬車將行未行時,車簾掀開,張屷身手敏捷的躥了上來,坐在謝流年身邊,“損之兄,小師妹,我送你們。”怎麼能讓客人自己回去呢,太失禮了。

謝棠年微笑頷首,“乃山客氣了。”不動聲色的拿過一個素色絲緞面兒小靠背,“小七,坐過來。”扶着謝流年坐好靠好,自己隔在張屷和小七中間,恬淡雅緻的說起“才得了幾刀梅花玉版粉蠟箋,平滑細密,溫潤宜人……”

張屷外祖父安瓚、外祖母譚瑛都是很有閒情逸致的雅人。張屷從小耳濡目染,對這些倒是知之甚詳,彬彬有禮的附合,“極好!用此箋書寫,運筆流利,不滯筆,不拒墨,字跡黑亮如漆,更富神韻。”

一路談談講講,不知不覺到了謝府門前。張屷臨下車前,還轉過頭跟謝流年囉囉嗦嗦,“小師妹,你總共贏了三百零六兩文銀,我已命人換成銅錢,散給四步橋畔的窮苦人家。”四步橋畔,是京城窮人聚居之地。

謝流年點點頭,又交代道:“尤其是有小孩子的人家!”大人吃苦受罪倒也罷了,小孩子吃不飽穿不飽的,多可憐啊。不管前世還是今生,謝流年始終覺得,未成年人才是最最需要保護的人羣。

張屷答應着,轉身離去。謝棠年微微一笑,“小七,你散錢給窮人?”這話乍一聽上去,好似不是真的一樣。仔細想想,還是令人不敢相信。我家小七,從小便熱衷於斂財聚財的小七,居然做了散財童女?

謝流年衝他乖巧的笑笑,“哥哥,千金散盡還復來!”錢是流動的好不好,要儲存,也要消費,也要投資。總不能一味的存錢呀,那不是成了守財奴麼。謝流年想到這兒,不厚道的樂了,她想到了某人筆下的阿馬貢,某人筆下的葛朗臺。

先到萱暉堂拜見了老太太,又到大太太、四太太處請過安,謝流年纔回到恬院。長相干淨俏麗的大丫頭鹿鳴手腳很麻利,放好一池子溫水,服侍謝流年沐了谷,換上家常半新不舊的衣衫。

之蘋恭敬又親熱的聲音響起,“六姑娘來了!”小丫頭打着簾子,一位步履輕盈的少女走了進來。她約摸十歲左右的年紀,穿着淺碧色薄緞褙子,衣角繡了嫩黃折枝花卉。臉色白裡透紅,美貌端莊。

謝流年含笑上前行禮,“六姐姐!”謝錦年這小姑娘怎麼了,好似不大高興?問過好,殷勤請謝錦年落了座,命人“沏六安瓜片過來”。謝錦年平日最愛的,便是“七碗清風自六安”的片茶。

溫潤的白瓷茶盞中,片茶清湯透綠、清清爽爽,沒有一絲的渾濁。飲入口中,頓覺嫩茶香氣,沁人心脾。謝錦年斯斯文文放下茶盞,讚道:“餘味無窮,齒頰留香,好茶!”

“六姐姐試試這芸豆卷。”謝流年笑道:“味道倒還罷了,樣子實在小巧可愛。”白白嫩嫩的小卷卷,每塊只有一點點大,看起來極爲賞心悅目。吃起來麼,芸豆沙香香甜甜的,也差強人意。

謝錦年微微皺眉,“這是哪個廚房做的?”樣子確實小巧有趣,自己從未見過。廚房來了新廚子?謝流年漫不經心說道:“是南寧侯府大小姐送的。”我今兒不是出門做客了麼,還拐了些吃食回家呢。

謝錦年放下手中茶盞,冷笑一聲,“小七,你眼裡還有母親麼?”母親雖守着孝,你也不該不稟報過她,便私自出門會客!還去南寧侯府,這是什麼時候,南寧侯府豈是能隨隨便便去的地方。

謝流年忙站了起來,“我並不敢。”低頭迅速盤算了一遍:自己身穿家常舊衣,很素淨的顏色,衣着上應該是沒問題;晨昏定省從沒拉下過,見了四太太從來都是恭敬順從。她若說“煤是白的”,自己一定附合,“是,雪白雪白的”。哪裡出了問題?

謝錦年不屑的“哼”了一聲,“你不敢?小七,你做女兒的,出門都不需要稟報母親麼?”誰許你去什麼南寧侯府的?不守本分。

謝流年期期艾艾,“這個,這個……”謝老太太准許了,大太太親自吩咐人備的車馬、僕從,還非要跟你那正守着孝的母親報備?不是說,令堂至情至孝,過於哀悽,一應家務事都不理了麼?“六姐姐教訓的是。”謝流年謙虛說道。

謝錦年得意的一笑,擺出做姐姐的威風,“往後要謹言慎行,不可胡作妄爲!”教訓一通後,方慢慢問着,“張家大小姐如何了?都跟你說過些什麼?”

“她不大高興的樣子,沒怎麼跟我說話。”謝流年實話實說。丫丫是不大高興嘛,老是被關,輸了不少錢。丫丫是沒怎麼跟我說話,都是張乃山跟我嘮嘮叼叼。

專門把小七叫了去,卻不大高興的樣子,不怎麼說話?謝錦年飛快想着,或許傳言是真的呢,張家大小姐真的惹怒聖上了!要不,她怎會避不見人?怎會見了小七還一幅不高興的模樣?再也錯不了的。

謝錦年把南寧侯府的事問了個夠,方纔滿意離去。好了,明日錦鄉侯府有賞花會,自己去了後,可有悄悄話好說了。南寧侯府大小姐的事,如今誰不想知道?誰不是伸長脖子等着聽?

“……咳,甭提了,她閉門不出,肯定是沒有面目見人了唄……聽說啊,她日日躲在家中亂髮脾氣,南寧侯府的侍女們連喘口粗氣兒都不敢!”

謠言四起。

謝錦年跟錦鄉侯府的四小姐關幼詩極要好,兩人坐在僻靜角落咬着耳根子,“我家小七昨兒去過南寧侯府……她不大高興,不怎麼說話……”看樣子是真的很失意。

三個月了,沒人見過她。唯一見過她的人是謝家七小姐,說她“不高興,不愛說話”。唉,曾經出入宮禁如同家常便飯的張家大小姐,看來是真的失寵了。

九月,禮部呈上擬定的太子妃人選名單,列爲侯選的有三名閨秀:魏國公府大小姐徐抒,南寧侯府大小姐張嶷,衛首輔長孫女衛歌。“此乃家事,自當與皇后共商。”皇帝看過名單,溫和說道。

“三個都好。”徐皇后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三個都想要,“皇上,不若一爲正妃,其餘兩人爲側妃?”諸侯尚且一娶九女,太子一納三妃,也不爲過。

皇帝不置可否。

徐皇后心中更加篤定了。張嶷必是失寵了,否則,若按皇帝之前對張嶷的看重,怎會允許太子一納三妃?三名貴女同時進宮,哪個人的日子都不好過! 皇帝若還是愛重張嶷,怎捨得她吃這種苦。

自己當年入宮爲後,是“一後九嬪”。可那九嬪,全是平民之女,或小官吏之女,根本和自己這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不能相提並論。

雖然當日並沒有得出定論,徐皇后心情卻愉悅之極,面上帶着淡淡笑意。這幅模樣落入皇帝眼中,皇帝心中微曬,這便是自己當初執意要迎娶的世家之女?

鬱郁之下,皇帝漫步到了靜孝庵。庵門悄沒聲息的打開了,一身素衣的靜孝真人緩步迎了出來,神色淡然的把皇帝請入靜室待茶。

靜靜坐了半晌,各自無言。直到皇帝站起身要走,靜孝真人才慢慢開了口,“當年,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什麼我這原配妻子,卻不得立爲皇后?我知道,你從未喜愛過我,即便我被立爲皇后,也只是個擺設而己。可我依舊想做那個擺設,想要那個虛名,我不想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庵堂之中。

皇帝默然。良久,一言不發,轉身離去。靜孝真人輕笑一聲,“皇上,你後悔了麼?時至今日,你可曾後悔?”我沒見識,我不討人喜歡,那她呢?她可能讓你趁心如意?

也未必吧。若她是你心目中的賢妻,你又何需如此?眼神如此落寞,神情如此寂寥,身形如此蕭索。

皇帝頓下腳步。過了片刻,還是擡腳走了。靜孝真人在他身後頹然坐在地上,“爲什麼,爲什麼是我?”歷朝歷代的原配,有自己這麼倒黴的麼?生前得不到丈夫的情愛,死後不能享受子孫的祭祀!

皇帝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後悔了麼,可曾後悔?有誰知道,做皇帝之前自己行事何等狠辣,做了皇帝之後,反倒前怕狼後怕虎,唯恐不夠“聖明”!若是當初百無禁忌,若是當初不擇手段,是否今日也不必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世上有賣後悔藥的,多貴我也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