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八年是個多事之秋。正月,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籌江、困枚、萬劫、普賴、多邦等地接連發生民亂,都指揮使柳無用領兵作戰,連連失利,被驅逐出安南,倉惶逃入廣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陳同以身殉職。
三月,皇帝登殿點將,命成國公朱隆爲徵夷大帥,忠定侯樊傳爲副元帥,新城侯程東爲左將軍,西平侯穆遠爲右將軍,帶領水陸大軍共八萬人馬,遠征交趾。
六月底,年富力強、深孚衆望的的徵夷大帥成國公朱隆在廣西龍州病逝。朱隆年方四十,一向生龍活虎,雖位列上公,卻謙遜有禮,從不以富貴驕人。他突然病逝,軍中一陣哀哭之聲。
遠征大軍前鋒已經進入安南境內,如弦在箭上,不得不發。副元帥忠定侯樊傳,一面飛章奏報皇帝,一面帶領大軍南進。七月二十,皇帝下令,忠定侯樊傳爲徵夷大帥,代替朱隆掌管全軍。
忠定侯樊傳也是良將,帶領大軍南下,勢如破竹。仗打的太順了,樊傳起了輕敵之心,“番邦南蠻,不堪一擊!”結果生厥江一役,天朝兵士慘敗,忠定侯樊傳、西平侯穆遠戰死。安南局勢,越發是一片混亂。
敗報傳至京城,皇帝震驚過後,命人至湖州傳旨,命前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張雱任徵夷大帥,帶領精兵十萬,再徵安南。“張大帥,兵危戰兇,耽誤不得,請即刻起程!”來傳旨禮部官員金昱成是名才入仕途的年輕人,熱血沸騰的催促道。
張雱撓撓頭。要是跟皇帝面對面站着,真想跟他打個商量:這場仗咱不打了成不?安安生生在家裡坐着陪伴嬌妻愛子多好,跑那麼大老遠的打什麼打。
沈邁定要一起去,“你去打仗,阿爹在家裡可呆不住。”讓老子離開我家阿雱,不幹!沈忱和嶽池也湊熱鬧,“安南還從未去過,想必很有趣。”那樣子哪像在談打仗,簡直是假日遠足。
張雱白了兩個兒子一眼,“都跟着我去,誰照顧你孃親?誰照顧阿屷和丫丫?你們甭搗亂了,老老實實在家呆着。”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阿爹您也是,甭搗亂。”張雱訓完小的,又訓老的,“皇上命您在家中思過呢,您去什麼安南?”難不成跑安南思過去。
金昱成忙道:“張大帥,皇上口諭,沈侯爺若願隨您出征,準。”皇上怎算的這般準?知道沈侯爺定要跟着義子一道出徵打仗去。
沈邁本是被張雱訓的有點下氣,一聽金昱成這話,來了勁,“阿雱,上陣父子兵!”他年紀雖老,臉色紅潤,精神矍爍。要論上陣砍人,年輕小夥子也未必趕得上他。
“阿爺這話說的對,上陣父子兵。”沈忱和嶽池一起笑吟吟說道。他倆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一歲,身量都比同齡的孩子高大,膽兒也肥,從小好戰。
沈忱不必說了,那是沈邁傾注畢生精力打造的沈家功夫傳人。嶽池外表斯文秀氣,但到動起手來,卻是穩、狠、準、快,跟他祖父靖寧侯嶽培一個模子。
“爹爹,祖父可是十歲上的遼東戰場!”嶽池振振有辭,“他老人家可以,我們哥兒倆自然也可以!”祖父當年可是靖寧侯府嫡長子,身份何等尊貴,不也一樣小小年紀上陣殺敵。
張雱說不過嶽池,心裡氣上了嶽培。都怪您,才十歲您打什麼女真人。把我兒子也帶壞了,也要跟着您學。可惜嶽培不在他身邊,不然,他定會好一通埋怨。
“你們都走罷。”張屷挺起小胸脯,“孃親和丫丫,我來照顧!”阿爺、爹爹、大哥、二哥全要出門打仗,家裡只剩自己一個男人了,照顧婦孺的重擔,當仁不讓該是自己擔起。
金昱成這熱血青年在一旁看着聽着,不知怎麼的眼淚掉下來了,把張雱嚇了一跳,“金先生,你沒事罷?”我又沒打你,又沒罵你,我可是對你客客氣氣的。
金昱成忙伸出袖子去擦眼淚,“沒事沒事。”擦到一半停下了,陪笑說道:“張大帥,忘記跟您說了,傅侯爺、嶽侯爺跟皇上請了假,要離開京城來梅溪,該是快到了。”自己是領了聖命即刻離京、日夜兼程,那兩位怕是要晚幾日方能到。
“祖父和外公要來?好極!”沈忱聞言大喜,跟嶽池對視一眼,心有靈犀:有人看孩子了。不必再擔心阿屷和丫丫這對小淘氣。祖父看阿屷,外公看丫丫,正合適。
張雱平日最不喜歡傅深,連聲岳父也不肯叫,十幾年來一直稱呼爲“傅侯爺”。這時聽見傅深的名字卻覺得很順耳,雖然他總是罵自己“傻小子”,卻是真心疼愛解語和丫丫。
沈邁樂呵呵想着,“我和阿雱去打仗,傅深和嶽培那兩位麼,只能在家中看孩子!”越想越得意。等到解語快手快腳把衆人的行李物品打點齊備,沈邁抱抱阿屷,親親丫丫,笑咪咪騎上馬,走了。他是天生好戰。沈忱和嶽池一左一右跟着他,爺孫三人都是興高采烈。
張雱捨不得走。絮絮叼叼跟解語說了好一會子私房話,又交代丫丫大半天,最後抱抱張屷,“兒子,在家裡乖乖的,聽你孃親的話。要讓着妹妹。”一一作別,方戀戀不捨的出了門。
解語一手牽着張屷,一手牽着丫丫,站在門前目送他們一行人漸漸遠去。丫丫仰起小臉,“孃親,晚上我陪您一起睡。”張屷也附合,“對,陪您一起睡。”都是一幅懂事的模樣。
解語把幼子幼女攬入懷中,笑盈盈答應了,“好啊。”祖父、父親、兄長一起離開,兩個孩子說不準心裡會害怕呢。晚上陪兩個孩子讀書、寫字、玩耍,上了牀給他們講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的深處,水是那麼藍……”
第二天上午張屷凝神練了一張大字,然後專心致志寫了一封信,交給解語,“孃親,您幫我寄送出去。”從前是張雱替他送信,如今只能是解語了。
解語微笑接過信,“阿屷放心,很快會送到。”真是想不明白,眼前這年方八歲的幼子,和遠在太康那不到三歲的小不點兒有什麼可說的。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緣份?
送信小孩的家長有些疑惑,收信小孩的家長心裡也犯嘀咕。我閨女纔多大,你小子就惦記上了?再說你也才八歲而已,這麼個年紀,懂什麼啊。
嘀咕歸嘀咕,謝四爺還是帶着信去了西跨院。大冬天的,他那寶貝小女兒拉着輛小拖車滿屋子亂轉,車上琳琅滿目放着她的小茶杯、萬花筒、洋娃娃等物。
“介個,也運走罷?”路過何離身邊,看中一個精緻好看、小小巧巧的針線筐,仰起小臉殷勤要求着。何離對她千依百順,自是溫柔說“好”,她馬上高高興興拿起針線筐,鄭重放到小拖車中。然後,拉着小車趾高氣揚走了。
走到謝四爺身邊,一樣也是討要東西,“介個,運走罷?”指指他腰間掛着的碧玉佩。這個應該能值點錢!謝流年知道他有些家底,專挑貴的要。
她個子小小,只能到他小腿處,自然夠不着腰間的玉佩,只能一臉垂涎的擡頭仰望。謝四爺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解下玉佩,遞了給她,“運走罷。”運走了就是她的。
謝流年呲牙一笑,她此時小乳牙已經出齊,這麼笑起來分外可愛。又多了一項資產!謝流年前世今生都是財迷,她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把玉佩放在洋娃娃懷中,拉起小拖車,揚長而去。
還沒枕頭高的小人兒,小臉蛋粉粉,小嘴脣粉粉,一個人玩的興興頭頭。謝四爺這原本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見了小女兒總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待她玩夠了,命人替她洗乾淨手臉,抱到炕上。謝流年鑽到謝四爺懷中,挪來挪去挪舒服了,“爹爹,開講。”接下來是學習時間。
或是志人小說,或是詩詞,或是神話故事,或是文學典故,總之每晚講一則。謝四爺涉獵頗廣,博聞強記,聽他講書是一種享受,謝流年很喜歡。
今晚講的是王夷甫“舉卻阿堵物”。王夷甫雅尚玄遠,口未嘗言“錢”,他夫人趁他睡覺時,命婢女以錢繞牀。王夷甫睡醒後,命婢女“舉卻阿堵物”,死活不說那個“錢”字。
呃,講這個做什麼?是要我學的高雅麼?謝流年在父親懷中搖着小腦袋。王夷甫出自魏晉名門琅琊王氏,後來又位至三公,他什麼時候爲錢犯過愁啊。他不提錢,那是因爲他從不缺錢!
陶淵明敢說出“不爲五斗米折腰”這樣的話,那是因爲他家中還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如果連這些都沒有,會不會爲五斗米折腰?五斗米不能折腰,那五十鬥呢?五百鬥呢?代價足夠高呢?
“兩袖包着清風,一口嚥着清水,而云傾聽良友清談,可忘飢渴,即清高到沒人氣的名士們,也未必能清苦如此。”大師就是大師,看看人家這話說的多痛快。不過以上謝流年只是心中想想而已,說不出來。兩三歲的幼兒,語言表達能力實在有限。
看着懷中小女兒不以爲然的神色,謝四爺大感頭疼,覺着只講書還不夠。次日他命人從自己小庫房中取出青銅古彝、墨煙凍石鼎、汝窯花囊、焦尾琴等物,把謝錦年、謝流年的閨房重新佈置。
“小七從小耳濡目染的是這些,該不會再迷戀什麼金錁子銀錁子,張口閉口提錢,看見玉器珠寶便兩眼放光了吧。”謝四爺看看大方典雅的屋宇,欣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