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橫渡海峽

飛朗不知道,原來鋪天蓋地的大霧可以瀰漫成這個樣子。

他知道自己應該站在海岸邊,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以及海浪拍打礁石時發出的聲音,而空氣中充斥着潮溼和腥鹹的味道,對於飛朗靈敏的嗅覺尤其是一種刺激。不過他現在目光被侷限在了很小的範圍之中,除了腳下的那方礁石,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因爲此刻在他的身邊周圍,正是大霧瀰漫。

白色的霧在天地之間翻滾着,充塞了所有可能的空間,觸目所及,到處是一團一團不斷蠕動着,在濃淡之間變化着的白色。潮溼的、幾乎可以感受到其顆粒的空氣隨着呼吸不斷的涌入人的喉嚨,走在這樣的環境中,人精神上很容易感到一種就要迷失的惶然。雖然一直沿着他認爲正確的方向,可是飛朗那超越常人的感官,這個時候似乎也被這些輕薄的大霧給混淆了。

飛朗憑着自己敏銳的感官,知道娜兒和樂樂就在距自己不遠處,可是他看不見他們,他們也一樣看不見他。

“樂樂,你能確定這就是你說的那條海峽嗎?”

說起來樂樂這個名字,當然不是那個人的真正名字,只是在他一再說自己沒有名字之後,娜兒很熱心地說:“要不我給你起一個吧?我知道一個好名字!”

那個人很茫然地看着娜兒,似乎想從她的眼睛裡確定什麼,可是最後,終於還是點點頭。

於是娜兒輕快地說:“樂樂!”

這是個好名字?飛朗看到男子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受到侮辱的神色。像他這樣的人,應該已經習慣了別人的侮辱,也習慣了不再把這些侮辱放在心上吧?可是娜兒的話卻刺痛了他嗎?是由於他對娜兒產生了好感,纔會……

“樂樂……這是個好名字……”那人嘴角微微上揚,自言自語地說。

“那當然了,我們鄰居家的兩隻狗,就是一隻叫做大黑,一隻叫做樂樂的!”娜兒快樂地說明名字的來歷。

那個人一下子僵硬在那裡,然後艱難地向飛朗問:“你,叫做大黑?”

“不是!”飛朗斬釘截鐵地回答他。

接下來娜兒一直在說那兩條狗的事情:那是一隻黑色的狼犬和一隻嬌小的獅子狗。它們是娜兒的死對頭,每天都在和娜兒嘻鬧追逐中度過,不過它們顯然不是娜兒的對手,常常會被娜兒花樣百出的惡作劇整的狼狽不堪。在娜兒的口中,那似乎不是兩隻寵物,而是與娜兒雖然打打鬧鬧,但是還是朝夕相處的玩伴。

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想的,之後娜兒再那麼叫他的時候,他並沒有否認這個名字。既然對方並不否認,飛朗也就順勢這麼叫了,當然,他自己不會因此改名叫“大黑”就是了。

“樂樂,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飛朗提高了聲音。

“是的。”樂樂在飛朗身後大約三米的地方,他的聲音聽起來象是很遙遠,而娜兒開口的時候,那種清脆的聲音卻好象一下子能把整個霧層穿透:“有魚!有魚!到了海邊了!我聽見魚的聲音了!”

飛朗甚至可以想像她一邊說這種話,一邊舔嘴脣的樣子。她難怪喜歡貓,因爲她在很多的時候,自己就象一隻可愛的貓咪,連喜歡的食物也象,對於小鳥和魚,甚至老鼠,娜兒總是有着難以抑止的渴望,不管在什麼時候看到,都會想到吃。

“這些霧在中午會散開,不過到了半下午就會重新合上,我們只有那麼多時間。如果在這裡的大霧中游泳,很容易便會失去方向,一但被海流捲進大海深處,就再也無法回到正確的路線上了……當然,也就不會回那個奴隸村去了。”樂樂的口吻總是帶着一種譏諷的味道,在他看來,似乎連同他自己在內的整個世界的存在,都是一種笑話。飛朗這樣世家出身的名門公子,其實根本不能瞭解樂樂的心境,不過他總是迴避對方的這種情緒。於是輕輕一笑:“方向感不是什麼問題,即使在大霧中,在一片黑暗中都一樣,一個半獸人不會失去方向,他們的直覺會把最正確的方向告訴他們。你放心,我會竭盡全力地使我們能夠到達大陸的,現在的問題是……”

“魚,魚,好多的大魚!”娜兒興奮的聲音還在響着。

“那些魚並不適於食用,而是要考慮怎麼不讓它們使用咱們對吧?”飛朗回頭對樂樂的方向問。

樂樂正走過來,身影一點點從白色的大霧中顯現出來,彷彿從另一個世界鑽出來一樣。

他其實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少年,年紀不過十□歲,皮膚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十分明亮。當他第一次洗掉臉上的污漬展現出真實面目給飛朗他們看的時候,飛朗很是吃了一驚。旋即就明白了,他曾經說過的,他的主人很“喜歡”他是怎麼一回事了。那種明瞭讓飛朗覺得噁心。倒是娜兒對於樂樂的長相一點都不在意,可能是因爲她長年面對的是楚君那樣英俊睿智、高貴沉穩的男子,帶着些柔弱感覺的樂樂就入不了她的眼睛吧?

樂樂俊美的臉上總是掛着漠然的神情,再配上他有些沙啞的聲音,給人的感覺很彆扭:“利齒鰭魚和血鯊,我不是說過嗎。”

飛朗皺起了眉,這兩種魚都是食肉的兇魚,血鯊還好對付,沒有血腥味就不會引起它們的注意,利齒鰭魚卻是一種難纏的生物,那是一種近乎鰻魚的生物,只不過它們羣居,生着利齒,貪吃而兇殘,只要落入它們居住範圍的生物,會被它們纏住,用它們滑的身體上含的毒素麻痹獵物,然後圍上來,用它們的利齒一口一口撕扯着吃掉。而獵物的血腥會引來血鯊,這種名字聽起來似乎與鯊魚有什麼關係的魚類,其實個頭很小,可是也是羣居,幾乎無所不吃,就連真正的鯊魚落到它們中間,也只是作爲食物存在。對於血鯊來說,除了獵物之外,利齒鰭魚則是另一種美味的大餐——利齒鰭魚的肉質是很美味的。

這兩種魚的都很纏,不在乎有多少同伴隨會死去,它們只在乎自己吃飯了沒有。

飛朗腦海中浮現出這兩種魚圍繞着一個獵物吞咬、爭搶,而彼此間又在相互撕咬的情形,心中一陣噁心。對付它們的辦法是有很多,可是飛朗想來想去,卻覺得似乎哪一種都有漏洞,不能保證三個人兼顧。

“象你們這樣的魔法師和戰士,應該有辦法對付它們纔對,你們只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就行了。”樂樂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所在。

“可你呢?”飛朗問,他有把握自保,再加上一個人就有些勉強,三個人的話……

“那種魚不吃腐肉。”樂樂淡淡地說。

飛朗從他的身上,嗅到了一種腐臭的味道,不由心中一顫。

樂樂身上的詛咒發作的時候,確定使他整個人都發出一股屍臭般的味道,一個人承受着那麼可怕的折磨,身上帶着這種問題,卻依舊帶着淡然的神情,令人不得不讚嘆他的意志堅韌。

“真的有魚,我捉到了……”娜兒的歡呼傳來,這時的霧氣已經開始淡薄,飛朗依稀看見她從海邊沿着礁石跳躍着向這邊跑來,輕盈地彷彿霧中的精靈,她的手中揮舞着一條半米長的鰻魚狀魚類,那條魚雖然奮力扭動着,想用尖利的牙齒咬向娜兒,不過娜兒對此不屑一顧,鄭重地向飛朗說:“這可是我一個人抓住的,不會分給你們的。那邊還有很多,如果你們想吃,自己去抓好了。”

他們吃了一頓不算豐富但份量很足的飯,因爲所有不必要的物品都將在下水之前丟棄,所以他們本着不影響下水後速度的情況下儘量吃的原則,把大部分食物吞進了肚子中,值得一提的是,那條鮫鯊的味道的確很好,娜兒在飛朗又去抓來兩條的情況下,比較慷慨地分了一點給他們。

可是從這麼輕易就可以從岸邊捕獲來看,這種食肉魚在這條海峽中的數量一定是多的驚人。由於這個季節這條海峽中海流減弱,並且聚集了許多的魚類與海鳥,所以鮫鯊把這當作了繁殖地,大量地聚集,準備繁殖下一代。

“不算妙的情況……”飛朗看着已經僅僅剩下條條白色的水氣飄蕩着海面喃喃自語,在那裡,許多的海鳥也在趁着這短暫的晴朗覓食,不時飛向水面,把一條魚從波浪下叼走,飛到岸邊的懸崖上享用,不時也有一隻海鳥被潛伏在水下的魚類襲擊,拖入深深的海底,並且將永遠留在那裡。

遠眺海面,飛朗用肉眼就可以看見遠處的海水中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礁石,而在礁石之間,一個套一個的各種漩渦在海水中旋轉,其分部之廣,速度之快讓飛朗看的咋舌。

遊過這條海峽其實是比想象中的艱難的多的事情……

“這已經是一年中漩渦最小、最少的季節了。”樂樂順着他的目光說。

“確實很少。”飛朗咕噥上一句,他們把剩下的行李集中起來,一個火球將之焚燒揚入了大海,只留下了身上的簡單衣物和武器。這樣一來就沒有退路了,無論如何,必須渡過這條海峽才行。

飛朗遙望海峽對岸,大霧散去後對岸的景象依稀可見,那裡的地理環境與這邊很象,可是他們現在完全無法預料在那個海島上會遇見什麼,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順利地找到一艘開往大陸的船。

時間不多,走一步看一步罷。

“娜兒,我準備下水。”飛朗回頭向在礁石間尋找貝類的娜兒說。

娜兒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對她來說,洗冷水澡是件可怕的事——當然,洗澡本身就很可怕的了。

娜兒對於自己會游泳這一點自己也很意外,基本上貓都不喜歡水,可是娜兒發現自己現在會游泳,這還是在遠境森林中下河撈魚的時候發現的,她爲了追一條看起來很好吃的魚,不知不覺中游出了很遠,一直到楚君焦急地跳下水,把她回去爲止。基本上娜兒對於自己會游泳這件事非常掛心,因爲這樣會使自己有一種很象狗的糟糕感覺。

可是如果必須游泳纔可以見到主人的話,她是絕對不會害怕的,不就是在有很多魚的海里遊個泳嗎,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正她現在已經會游泳了!反正就當作是要去捉魚好了……

“娜……娜兒小姐……”飛朗臉紅得隔着黑色的毛皮都可以清楚地看見,娜兒象一隻八爪魚一樣整個盤在他的身上,任他怎麼結巴也扯不下來。

“娜兒小姐……別……別害怕,請你放開我,我會保護你的……”飛朗的手不太敢觸碰爲了下水只穿了單薄衣衫的娜兒,只好盡力地不讓自己去看她雪白優雅的脖頸,並且一再地請求她下來。

“我纔沒有害怕呢!不就是下水游泳嗎,有什麼了不起,我纔不害怕,爲了見主人,刀山火海我也不害怕……我不害怕……”

“我相信你不害怕,娜兒小姐,我相信你,所以你快下來吧……”

“你在撒謊!”娜兒盯着他的眼睛義正辭嚴地說。

飛朗找到空隙,飛快地把娜兒從自己身上弄了下來,躲出好幾步才說:“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安全的護送到楚君身邊的。”飛朗好言相勸,花費了許多力氣在勸告聲稱自己“根本不怕水”的娜兒下水上,不知道是飛朗的保證起了作用還是想到了要見楚君,娜兒終於鼓起了勇氣,走進了海里。

下水之後,他們行進的速度卻比預期的快。

飛朗是個全系的魔法師,雖然每一系的魔法他的等級都不高,可是低級魔法相互融合在一起,也會產生出奇好的效果。精靈王青水-遠林被稱大陸第一的魔法師,而他在高強的魔力之外,也以全系魔法和巧妙的魔法組合聞名,飛朗的出身使他在最初決定了學習魔法的時候,被家人送去了月光山,有機會得到過精靈王親身的指點,這使得他在這種魔法組合方向也極爲擅長。

飄浮術可以使他們更容易的浮在水面,看準時機而施的水牆的作用可以阻擋旋渦的力量,而可以安撫情緒動盪的和平之歌,則可以令那些殘暴的魚羣暫時抹消對他們的敵意。

娜兒的體力很好,游泳技巧也十分高明,可是她對於波浪、漩渦有種難言的畏懼,時時會盯着那些冒出了海面的礁石不放,令飛朗不得不緊緊拉住她不讓她改變方向,因爲害怕她會爬上那些礁石,然後盤踞在上面不下來。楚君是她唯一的動力,在這種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四周都被海浪包圍,只有咕噥着“馬上就可以見到主人了”這一類的話,纔可以使她打起一些精神來繼續前進。

與娜兒這種情況相反,樂樂的體格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強壯——不論是誰身上揹負着那種詛咒的折磨,身體也會衰弱下去的。下水遊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樂樂便開始漸漸落後,無法再跟上飛朗和娜兒,飛朗不得不騰出一隻手拉着他遊。

富含鹽分的海水浸着他的身體,他身上的那些“傷口”一定會極爲痛苦,可是他用極大的毅力堅持着,不肯露出任何痛苦幫退縮的神色。也許只有依靠這樣的精神力,他纔有可能渡過這條惡劣的海峽吧。

飛朗不論是體力還是游泳技術方面,在三個人之中都是最好的,可是他也是體力消耗最大的一個,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施加一次的魔法不僅僅大量消耗着他的魔法力,也使他的精神越來越疲倦。而在遊向彼岸的過程中,他還要不時地照顧娜兒,並且一直拉住樂樂。

雖然由於沒有受到那些兇魚的騷擾,他們的速度比預想的快,可是在預定的時間內,他們依舊沒有完成旅程。

大霧又開始慢慢聚攏過來,而朦朧的海岸線彷彿越來越遙遠了,飛朗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身材短小的樂樂浸在海水中,好象重達千斤,在扯着他一起想要墜向海底。他自己的目光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向那些奇形怪狀、被白色的泡沫包圍簇擁着的礁石注視,他腦子中一遍又一遍地開始有了游到那裡去歇一歇沒關係,等體力多一些再繼續前進這樣的念頭。

不過他心裡很清楚,一旦自己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他們恐怕就永遠失去了離開這片海域的機會,因爲一旦鬆懈下來,一旦海霧重新開始封鎖了世界,海流產生了變化,他們便會無可挽回的陷入絕境。

飛朗極目遠眺,海面已經開始合攏的大霧阻隔他的視線,原本已經隱約可見的海岸線,現在反而消失在了一片迷霧之中。他的心中更加焦急,不由地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娜兒覺得自己在水中已經泡了半輩子了(指一年),所以渾身難受,那種被腥鹹的海水浸透了毛皮的幻覺,真是令她受不了了,長這麼大,今天是她最難受的一天,而自己爲了主人吃了這麼大的委屈,主人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想到這裡,眼眶發熱,鼻子發酸,要不是身邊有人,早就哭出聲來了。

都是這隻黑狗不好,都是他出了這個游泳去找主人的壞主意,都是他拿着主人當藉口把自己騙下了水……

惡狠狠地看了飛朗一眼,發現他正在努力的拉扯樂樂前行。

這隻黑狗還是很講義氣的,至少比大黑好。

作爲一隻聰明有教養的貓,娜兒對於義氣這兩個字還是很看重的,比如把野貓讓到家裡裡吃頓飯什麼的事情她以前也常作,所以對於飛朗此時此刻的行爲,娜兒還是無可挑剔的。

一個大浪打過來,娜兒被卷的撞上了礁石,疼痛立刻讓她的眼淚充滿了眼眶。

主人,要是主人在這裡一定不會讓自己受這樣的委屈的。主人,你在哪兒啊,怎麼還不來救娜兒……

在娜兒的心目中,楚君就是無所不能的。不管遇到什麼危險,兇惡的大狗也好,可怕的鄰居也好,主人總是有辦法拯救和保護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上之後也是這樣,主人什麼都會做,設麼都不怕……主人,你快來救我吧,我想睡在被窩裡,吃熱乎乎的飯……

娜兒越想越傷心,偷偷抹抹眼睛,她發現飛朗正在看着自己。娜兒哼了一聲,下定決心不在這隻狗面前流淚讓他看笑話,於是咬緊牙關向前游去。

飛朗早就看見了她的一舉一動,看到她的樣子,心中疼得一揪。

娜兒是楚君平時不知道怎麼寶貝愛護的人,在楚君那樣一位大魔法師的保護下,自然是一代點風霜也不會讓娜兒受到,如今她剛剛與楚羣失散了幾天?便已經吃了這麼多苦頭,心裡一定委屈到了極點。自己的能力與楚君相比,真地相差那麼多嗎?

也許自己在能力上永遠也不可能比得上一個大魔法師,可是自己的心意絕對不會比他少的,至少現在,在娜兒身邊的人是自己不是嗎?

飛朗伸出手,又是一個漂浮術施加在娜兒身上,並且伸手拍拍娜兒的肩:“楚君先生一定在努力尋找你的,所以,我們自己也要努力。”

娜兒聽了主人也在找自己的話,立刻來了力氣,划水的力度也強了不少。只是眼裡的淚水終於還是滾了下來,惹得飛朗又是一陣的心疼。

樂樂的體力在三個人之中體力最弱,雖然有飛朗一路帶着他,但是他划水的動作還是越來越無力。

看着漫天的大霧越來越濃,漸漸在面前合攏,就好象整個世界都在他面前被關閉了一樣。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堅持下去,前方那已經看不見的海岸線,已經成了自己永遠也無法到達的所在,他自己的未來與憧憬的自由,就好像是大霧後面的海岸線,雖然知道它們就在那裡,卻永遠也看不到,摸不着了。

也許從一開始他就很明白,他沒有能力完成這一次長途的橫渡,可是他在必須去嘗試一次,就算明知道自己會死在中途也要去,畢竟,能死在奴隸村之外的地方,對他而言已經十分滿足了。

這兩個人有可能游到對岸的吧?他看着飛朗與娜兒的背影這麼想,他們確實是很有實力的人,魔法師,多麼神秘而強大的存在,可惜,即使是這樣,也不能幫我擺脫這詛咒的命運,他這麼想着,心立即不由又想象着飛朗和娜兒踏上陸地之後,找到船返回大陸的情形……

真是不公平啊……也許,我不應該……

不行,我在想什麼……

樂樂在心中生出討厭自己這種惡劣的、渴望別人不幸來沖淡自己的悲劇的念頭,也許自己整個人都是一種錯誤的存在,與他們不同,象他們那樣被太陽神祝福着的人,才適合自由的生活,而象自己這樣的人,能夠葬身在大海之中,自由自在的漂向海洋深處,也是好的……

飛朗發現樂樂的體力開始不支之後,每遊一段路便會回頭拉他一段,到了後來,幾乎就是全程的用手臂託着他前進。可是當他再一次爲娜兒施加了漂浮術,回頭去尋找樂樂的手臂的時候,卻沒有撈到對方。

“樂樂,樂樂……”飛朗睜大眼在海面上搜尋,海面上的霧氣被海風捲成了一縷縷的白色屏障,嚴重的影響着他的視線,當他終於找大那個人的時候,發現樂樂已經向海中沉了下去,水已經沒過了他的頭頂,只剩下他的頭髮飄浮在水面上。

飛朗來不及多想,猛地潛了下去,把樂樂託上了水面。

樂樂嘴脣發青,臉色蒼白,雙手已經停止了划水,全靠飛朗託着他才能浮在水面上。海水不僅使他的體力透支,而且水的溫度也使他這種熱帶生長的人受不了長時間浸泡在裡面。飛朗也已經發現,也許是由於潛流的緣故,這裡的水溫比這個季節這片海域應有的溫度低許多,於是連忙用自己已經所剩不多的魔力,施加了一個取暖的法術在樂樂身上。

“不要再爲我浪費魔力了,看來我……還是不行了……”樂樂蠕動着嘴脣說,“希望你們可以……到達大陸……”此時他的體力早已經用光,本來還在靠着一股毅力支撐着,可是當他自己覺得自己不行了,想要放棄了的時候,一切力氣也就更着消散了。

飛朗在一瞬間感到很悲哀,樂樂明明有不輸給任何人的意志,他是那麼的渴望自由,可是他的遭遇卻使他沒有足夠的體力去應對,那是一種多麼無奈的事情。他找上自己和娜兒,是期望從自己這裡得到幫助的——應該說,他是用告訴自己逃離這個島國的路線,來交換自己帶他一起逃離,這是一個等價的交換,所以無論如何,不能把他丟下不管。

“娜兒小姐,請你幫忙把他縛在我的背上。”飛朗說着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手牙並用地揉成了一條一條的長帶子,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背上他還遊得動嗎?”娜兒懷疑地回頭問。

飛朗從牙縫中說:“:行!”

娜兒撇撇嘴,狗就是一種愛逞強的動物,就好象鄰居家的那一隻,明明打不過自己每次見了自己還是拼命地狂吠,好象它多麼厲害似的。“等你遊不動了,別叫我揹你啊……”娜兒一邊這麼說,一邊用那些帶子,牢牢地把樂樂縛在了飛朗的背上。

“不,不用了……”樂樂掙扎了幾下。他能感覺到飛朗其實也已經精疲力盡,就連他的魔力也所剩無幾了,如果這些剩餘的力量都用在他和娜兒身上,他們兩個逃出去的可能還要大一些,而自己……還是算了吧……“能夠離開那個村子,離開那個海島我已經很高興了……你們兩個本來就不應該來到這裡,快點逃走吧……不要象我這樣……”

他原本在一瞬間也生出過自己反正要死了,最好這兩個人也逃不出去,給自己陪葬在這裡算了的念頭——像他這樣身世坎坷的人,心中難免充滿了怨毒,自知要死的時候,這些惡毒的想法自然也就向着身邊的人發出。可是他自己很快就壓抑住了這些念頭。自己的命運本來就是這樣,能夠遇到他們,做這次明知道必然失敗的掙扎已經是運氣不錯了,怎麼還能去詛咒有生的十幾年來爲有的幫助過自己的兩個人,這是何苦?

樂樂是很真誠地想讓飛朗他們放棄自己,可是飛朗卻不是那種會在危急關頭放棄同行的夥伴的人。

飛朗讓娜兒把樂樂牢牢縛在自己身上之後,奮力地向前游去。

在飛朗和娜兒繼續前進的時候,海面上的情況正在慢慢發生着變化。

這時,海面上已經被大霧完全封鎖了起來,雖然勢頭越來越勁的狂風無休無止的在海面上肆虐,可是卻無法把這些看似柔弱無憑霧氣吹散,只是令它更加興奮地在海面上,伴着一波高似一波的海浪作着癲狂的舞蹈而已。海水的流向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生了變化,原本的方向變成了逆着海流前進,海中一個接一個的漩渦旋轉的更加的瘋狂,由於視線的範圍狹窄,飛朗只能用感受水流的方式預測前方漩渦的位置,好幾次由於注意力不夠集中,險些被前方突然出現的漩渦吞噬下去。

飛朗意識到周圍的情況正在不斷惡化的時候,纔想到了,樂樂對於這個海峽的潮流情報可能並非是完全正確的。

他是一個奴隸,即使再怎麼留心,再怎麼有機會,畢竟既不可能親自到這裡來實地勘察,也不可能分辨他聽來的消息的真假。也許是他太想要逃離這裡得到自由了,所以寧願把自己聽來的消息都當作了真實的。而飛朗也是一樣,他太想要帶着娜兒離開這個國家了,所以全班的向心力樂樂的話。

當飛朗終於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的時候,一切似乎已經太晚了。

海流轉變的比樂樂預計的要早得多,狂風開始橫貫海峽,捲起了滔天的巨浪和癲狂舞蹈的大霧。就連原本充滿了海峽的兇魚們,這個時候也都下沉到了很深的地方,整個海面上,彷彿只剩下了三個黑點一樣的人影,在一層層起伏的浪尖上,做着徒勞的掙扎。

“娜兒,靠近我……娜兒……”飛朗看到娜兒被巨大的海浪推着越來越遠離自己,焦急地喊了起來,可是他的聲音在狂風和海浪中,馬上就被吞噬了。

娜兒驚恐的看着一個大浪向自己拍下來,她睜大了眼睛發出一聲尖叫,來不及躲避就好像是一個細小的蟲子一樣,落在對方的掌中,被重重的壓進了水中。嗆了一口水之後,她才掙扎着重新浮上了水面。

如果說之前的大霧瀰漫還可以忍受的話,現在狂風大作,巨浪翻卷,就是令娜兒心驚膽戰,一身的游泳技巧都發揮不出來了。

“主人,我害怕啊……”看着周圍的海面上那在霧氣中影影瞳瞳的巨浪,就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可怕的妖怪物,隨時會撲上來對她進行吞噬一樣。而那隻口口聲聲說會保護自己,用找主人爲理由把她騙下水的黑狗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自己被扔在這裡了……

主人,快來救我啊……主人,我要被淹死了……

娜兒此時其實體力還沒有用盡,以她現在的游泳水平,在眼前這樣的風浪中,再向前前進一段距離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應該說,她比已經精疲力盡的樂樂或者揹着一個人的飛朗,都更有希望成功的到達對岸。可是對於周圍的環境的恐懼使得她精神緊張,一直在溫暖的家庭里長大的小貓,幾曾見過大自然這樣的暴怒氣象,她的四肢甚至都不能順利的划水,在浪濤中不幸喝了幾口海水之後,她的恐懼更是到達了頂點,已經完全失去了繼續向前的勇氣,只是拼命的叫着楚君,期望着主人能夠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忽然出現在身邊,然後她自己只要縮在主人溫暖的懷裡放心的入睡就行了……

主人,你快來救我啊……

主人……

“娜兒……娜兒不要怕,我來救你了,娜兒……”楚君一下子坐起來,卻發現自己依舊是躺在帳篷裡,而帳篷外面林濤聲聲,依舊是身處密林深處,而不是驚濤駭浪的大海上。

剛纔娜兒在狂怒的大海中向自己求救的一切只是夢境……

楚君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做這樣的夢,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做夢,而且夢的內容又是那樣的不祥:娜兒孤身一人在大霧茫茫,狂風掀浪的海面上掙扎着,隨時都會被海浪吞沒的樣子……

不會的,只是一個夢而已。

飛朗不會扔下娜兒一個人不管的,娜兒的性格,也絕對不會下海去的。大概是日有所思,也有所夢,只是夢而已,自己這幾天太緊張了……

楚君在心底反覆地這樣安慰着自己。

自從那一天經歷了那次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和意識之後,楚君想要找到娜兒的心情就更加的迫切了。也許自己很快就要消失了,如果不能在這之前找到娜兒的話,她不敢想象以後娜兒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獨自漂泊的日子。而且自己這個身體的主人要是找到了娜兒,會怎麼樣呢?娜兒對自己是無條件的相信的,萬一到時候她認定了這個身體還是自己……

一定要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找到娜兒,把她託付給可靠的人。

雪平是個好人,而且她的武義高超,經驗豐富,似乎還是屬於月光山精靈王國的戰士。那個王國的精靈國王據說是大陸上最厲害的魔法師,要是有這樣的背景,她應該可以保護娜兒吧?如果把一切都告訴雪平,她會答應保護娜兒吧?

楚君翻來覆去的想着,再也睡不着了,於是爬起來走出了帳篷。

三頂帳篷成品字形分佈在這塊林間空地上,由於託德傷勢未愈,楚君和蓮生沒有什麼經驗,本來是雪平要一個人承擔守夜的任務,可是蓮生卻召喚來了許多的貓頭鷹分佈在了周圍,說是這樣的效果更好,因爲這些夜鳥可以把森林中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通知給她。看起來這個少女至少表面上更加有旅行的經驗。

雖然有了蓮生的這些安排,雪平還是堅持睡在帳篷外面,據她說作爲一個精靈,大自然就是最好的休息場所,可是楚君心裡明白,雪平這樣做,還是爲了大家的安全起見。

天空中的月色雖然不再那麼渾圓無暇,可是光芒依舊足以把整個山林籠罩在柔和的銀光中。雪平的身影就在樹下朦朧斑駁的月光中,顯得那樣優雅而美麗,楚君看着她,一時目光有些呆滯。

雪平身上,有着太多楚君想要擁有卻沒有辦法做到的才能以及品質了,她的魅力使得楚君連嫉妒的心情都沒有辦法生出。可憐自己,不僅僅原本比不上她一根手指頭,現在變成了這副難受的模樣,更是今生今世沒有指望像他那樣了……

算了,都已經是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了,還想這些幹什麼。

女人的心理就是這樣,看到比自己出色的同性,不分場合、時間的就會忍不住產生比較的心理,即使明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人家。

雪平發現楚君在看着自己發呆的時候,感到有些慌亂。被楚君這樣的男子用那樣專注的目光遠遠的、認真地看着,對於大多數女性來說,都是一種很令人臉紅心慌的經歷。

楚君看到雪平移動了一下姿態,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的樣子,這樣盯着人家看有多麼的失禮。她已經是在反覆地提醒自己,自己的外表現在是個男性,所作所爲一定要符合男性的標準了,可是畢竟她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是不是會犯這樣的迷糊。

“楚君,你有事嗎?”雪平大大方方地回過頭問。

“沒,沒有,我只是睡不着……”楚君慌亂地回答。自己剛纔的舉動被她看見了吧?她會不會生氣?不管怎麼說,現在似乎不是說娜兒的事情的時機。

“我明白,你現在一定很擔心娜兒……”雪平點點頭,“要相信娜兒和飛朗,他們現在一定也在爲了尋找你而努力,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不要焦急,做好眼下的這一步。”她總是這麼溫柔大度,說這那些可以令人安心的話。

楚君衝她笑笑:“我明白,我相信娜兒他們現在,也在尋找我們的路上,只要不放棄,我們大家總會相見的。”——如果自己能夠存在到那個時候的話。“雪平,你去帳篷裡休息吧,讓我留在這裡守夜,反正我也睡不着。”楚君想要做點什麼,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只會依靠別人,至少守夜這樣的是自己是能夠做到的吧。

雪平似乎很瞭解他的心思,一點也不反對地說:“好吧,那我就不客氣地使用你的帳篷,這裡就拜託給你了。要是有什麼響動,我想那些貓頭鷹會在第一時間發現的,你要注意它們的動靜。”

“我知道!”楚君用力點着頭,看着雪平走進了帳篷。他學着雪平剛纔的樣子在一棵樹下坐下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多半的時間都是在森林中穿梭,現在的楚君已經習慣了夜間森林中的種種聲響,那些林濤、鳥鳴、獸吼在他聽來,倒是代表了一種別樣的寧靜。

自己怎麼會在這裡?現在一觸及這個問題,楚君還會有在作一場荒誕的夢的感覺。

當她坐在樹下胡思亂想之間,一陣奇怪的感覺忽然鑽進了他的腦海,接着,她感到自己再次處於了那種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情況,卻不能控制身體的狀態。

“誰在哪裡?你是誰……”楚君極力的想要把這個意念傳達出來,她知道在那裡,有另外一個人——這個身體本來的主人存在。

“原來是你……”一個清晰的“聲音”穿透了楚君的意識,“我本來還在奇怪,爲什麼一個靈魂可以佔據我的身體這麼久……看來我的推斷沒有錯,你們那個世界的靈魂也更加堅韌一些……”

聲音是個青年男子——這個聲音楚君是如此熟悉,因爲這麼多天來,她每天都在自己的口中聽到。

聲音顯得平靜而淡然,似乎楚君在這裡,或者楚君佔據了他的身體都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樣。楚君有些被他的態度激怒了,竭力地大聲問:“你是誰?你到底是誰?我爲什麼會在這裡?你怎麼可以這樣戲弄我們,即使你是神,也沒有權力這麼做……”

男子停了一下,依舊帶着那種平淡地口吻問:“既然我是神,爲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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