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勳騎馬入城,見廣州城中死氣沉沉,百姓毫無半點喜悅之色,路上行人行走匆匆,見到士卒,遠遠避開,好似這些士卒多是瘟神一般。
忽然嗅到一陣惡臭,李明勳扭頭一看,只見路旁一關着的商鋪鋪門上掛着一串腸子,青黃相接,蠅蟲亂飛,早已腐臭,看起來又不是常見的豬羊內臟,四處望去,發現許多商鋪和宅門之上都掛着此物,李明勳不解問高鋒:“那是什麼?”
“閣下,那是人的心肺腸子。”高鋒說道。
李明勳臉色一凜,雖說他穿越之前就知道廣東民風與他處不同,尤其是食譜寬泛,有腿兒的東西號稱除了桌椅板凳無一不吃,但斷然沒到把人的內臟掛在門前的道理。
高鋒解釋道:“紹武朝的時候,在廣州勒捐收稅,但城中百姓早就被當時的兩廣總督丁魁楚搜刮一空,拿不出銀錢了,紹武朝廷又養着四姓海盜,那些海盜便自行上門收稅,但凡抗捐者,就把人的心肺腸子掛在門前以恐嚇!”
李明勳不解問道:“清軍在廣州呆了半月餘,聯軍進廣州七八日,就無人管此事嗎?”
高鋒爲難說道:“清軍在廣州時,也是上門勒捐稅收,聯軍進廣州城,明軍同樣如此,百姓私下說,清軍明軍都是匪軍,四姓海盜亦是官盜,都是一丘之貉,所以百姓不曾處置!”
李明勳嘆息一聲,道:“民心盡失啊!”
二人並馬進城中,陸軍把廣東布政使司衙門讓給了聯軍統帥陳子壯,而統帥部則佔據了廣州府衙,二人進得其中,李明勳看到府衙已經被收拾的井井有條,士兵巡邏警戒,參謀工作認真,李明勳也不待休息,第一時間要求彙報戰況。
用高鋒的說法,陸軍除了鳴槍驅趕了些想搶奪補給的亂民,沒有參與任何像樣的戰鬥,光復廣州之後,佟養甲率軍四萬餘,紮營於廣州城北,連營十二座,攻克這樣的大營,沒有詳細的情報是不行的,陸軍還在收集情報,等待炮兵營趕到,陳子壯斥責社團消極怠戰,率領洪天擢部、李明忠部和義勇去攻,結果被殺的大敗,損折了近兩千人。
事實證明,忠誠是一種美德,但與能力無關,品德的高尚和信念的忠誠不會增加一點的軍事素養,當然,也證明,好人也是可以辦壞事兒的,而且辦了還不會被追究責任。
而地圖上,紅藍區域涇渭分明,聯軍收復了廣州、佛山、新會、新寧、高明等縣,但也就如此了,在攻打佟養甲大營失敗之後,陳子壯派遣各路兵馬四面出擊,攻擊增城失敗,援助東莞方向援軍失敗,高州總兵李明勳進擊三水,與那裡的李成棟養子李元胤貌合神離的打了三五個回合,竟然直接投降,連帶着把助陣的上千義勇坑了。
而李成棟部則大踏步的進擊,肇慶、梧州傳檄而定,李成棟部繼續追殺,朱由榔到底是逃跑皇帝,當初剛剛監國之時,江西贛州失守,其便是腳底抹油從肇慶跑到了廣西梧州,導致廣東紳民大失所望,才擁立了紹武,後二帝內戰,朱由榔又返回了查青,但是廣州被攻陷,朱由榔又跑去了梧州,很快,留守肇慶的兩廣總督朱治澗、梧州守將陳邦傅不戰而逃,朱由榔繼續逃跑,去了桂林,自此廣東與皇帝失去了聯繫,不知是死是活。
李明勳卻是知道,自己這位大舅哥不會在桂林禦敵的,先北上全州,然後去湖南投靠湖廣總督何騰蛟。
自此,廣州十府一直隸州,大半已經落在了清軍手中,聯軍所控制的只有落後的粵西四府、肇慶廣州二府沿海地區和珠江口西岸的一些城鎮。
看着控制的區域,李明勳臉色變的極爲難看,他問道:“聯軍之中情形如何?”
高鋒道:“我們這些盟友真是一言難盡,兵部尚書陳子壯滿腔熱血,卻是一個老頑固,很難打交道,林士章、袁時中倒是值得信賴,但兵馬太少,洪天擢是丁魁楚的人,與林士章鬧的不可開交,除此之外,正兵與義軍之中爭鬥不斷,客軍與本地兵馬齷齪頻頻,簡直是一盤散沙,而且每個都把忠君愛國的大道理掛在嘴邊,很不好打交道!”
高鋒說完,沉默了一會,說道:“閣下,我感覺不是我們光復了廣州,是中了佟養甲請君入甕的計了,雖說我也參不破是什麼計策,但總歸有些忐忑!”
李明勳笑了笑:“你說的沒錯高鋒,我們確實中計了!”
高鋒臉色大變,自責道:“或許當初我應該在廣海衛等閣下到來,再行出戰!”
李明勳搖搖頭:“你不必自責,其實你做的沒錯,即便我明知是計,也會和你做出一樣的選擇。”
二人正說着,一個侍從官走進來,說道:“閣下,兵部尚書陳子壯請您與提督大人去軍議。”
李明勳點點頭,對高鋒說道:“走吧,我們去看看那羣老頑固。”
二人來到布政使司衙門,諸將已經落座,只見正位之上坐着一個身材偏瘦的鬚髮老人,面容枯槁,雙眼炯炯,如兩道閃電一樣盯在了李明勳的身上。
“諸位,明勳在此有禮了。”李明勳環視一週,以朋友之禮見過。
陳子壯臉色微變,卻也不惱,站起身,臉上換上了和煦的微笑:“李大人,我們又見面了。”
又?李明勳笑了笑問道:“我與大人是初相識吧。”
陳子壯微微搖頭:“前歲在南京可是見識過大人的威風呢。”
李明勳這才明白,南京陷落之時,陳子壯在南京爲官許是看到自己拷掠那些投降的勳貴官宦了,但是他絲毫不懼,論兵力,廣州之地以社團爲首,論錢糧,這些人把自己叫到這裡,就是爲了這個目的。
“漢奸族賊,人人得而誅之,陳大人客氣了,明勳只是做了明勳該做的。”李明勳颯然落座,不卑不亢的說道。
見下馬威不管用,陳子壯落座,道:“國事艱難,雖有收復廣州之喜,但清虜大敵環飼,如何破敵,光復全廣,還請諸位與本官勠力同心。”
“謹遵大人教誨!”明軍諸官將起身應和,李明勳端茶在手,平靜應對。
“洪大人,林大人,爾等爲牧民之官,不知賦稅勸捐進行的如何了?”待諸人落座,陳子壯問道。
洪天擢和林士章都是起身,臉色難看,論起來,林士章是隆武朝的瓊雷巡撫,而洪天擢則是永曆朝的粵西巡撫,二人誰也管不着廣州周邊,但廣州府的官員大多降了清軍,陳子壯也只能讓這二人頂替,卻未曾授予相應官職,畢竟就連陳子壯這個兵部尚書都是被他本人拒絕過的。洪天擢有大義名分,林士章有地盤,誰也不服誰。
“瓊州、雷州送達軍糧三萬石,下官從廣州周邊勸募了一萬餘白銀。”林士章爲難說道。
洪天擢道:“新會、新寧和高明等縣,預收了兩年賦稅,但百姓無糧,僅得米糧一萬四千石!”
二人話音落下,諸將皆是議論起來,沒錢沒糧如何能打仗?但在場衆人都明白廣東的境況,隆武朝的時候,就把今年的稅賦收了,而去年兩廣總督丁魁楚橫徵暴斂了一番,紹武又敲打勒索一遍,清軍搶了一遍,廣東再富,也是被榨乾了油水,這不僅導致收不上賦稅,還讓大量的州縣叛向清軍。
佟養甲僅僅是發令不再追討往年欠稅,就得到了廣東許多州縣的支持。
“李大人,你以爲如何?”陳子壯微笑看向了李明勳。
李明勳笑了笑,他知道方纔的答對就是表演給自己看的,於是笑道:“這是大明朝內部問題,我方無權置喙,社團大軍是來助戰的,並無他念!”
陳子壯原本就是想賣賣慘,從李明勳那裡討要一些錢糧來,卻不曾想李明勳直接看破,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見旁敲側擊是不成了,陳子壯索性明言:“不知道東番能不能支援一些錢糧?”
李明勳問道:“多少?”
陳子壯道:“本官聽聞,東番早與魯監國、先帝有約在先,每年援助米糧十萬石,如今天子克承大統,不知這援助糧可否兌現?”
李明勳站起來,朗聲道:“兌現,如何不兌現呢?”
“何時兌現?本官亦聽聞,去年的十萬石,東番給了魯監國卻是沒給我們,如果再加上今年的十萬石,那就是二十萬石!”陳子壯見李明勳答應的如此爽快,頗感蹊蹺,連忙補充道。
李明勳道:“這話卻是差了,去年因浙江、福建陷落,聯繫不上隆武天子,後永曆與紹武相爭,便是給了林士章林大人,自然不能再給,至於今年的十萬石,請永曆天子派遣使者來,我們好協商在哪裡交割呀。”
陳子壯一時語塞,朱由榔跑的太快,可能在桂林,也可能不在,就算在桂林如今行在與廣東之間被李成棟切斷了聯絡,如何會有使者前來呢?
陳子壯也不奢求得二十萬石了,只得說道:“本官見李大人也不是迂腐之輩,自然懂得事急從權道理,不然去年也不會把援助糧給林巡撫,此次廣東局勢緊張,便請李大人從急從權處置,交付於本官即可。”
“不可不可,陳大人當初拒絕了永曆天子授官,如今貿然以兵部尚書職銜視事,本就不合法理,倘若我把米糧給了你,朝廷不認再朝我要十萬石,如何呢?”李明勳問。
“那便再交由林大人!”陳子壯再退一步。
李明勳依舊搖頭:“不可不可,林大人瓊雷巡撫官職還沒被永曆天子承認呢!”
“你拖三拖四,便是不想給了,對嗎!”洪天擢一拍桌子喝問道。
烏穆拔刀在手,護在李明勳身前,喝道:“知道的明白你們在求援,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們在討債呢,呵呵,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陳子壯拉住洪天擢,問道:“李大人,去年你能給林大人,今年爲何不能予我等,這是何道理?”
李明勳看了看林士章道:“林大人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自然相助,你們卻不是,也不想做我的朋友,不然也不會一進門就給下馬威,還演戲給我看了。”
林士章再也坐不住,忙說:“諸位莫要着急,國朝大事豈能以私情論,明勳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一來我等處事確有不妥之處,二來明勳素來精明強幹,也定然有自己的想法。大家不如開誠佈公,如何?”
陳子壯與洪天擢落座,李明勳道:“援助錢糧我李明勳從不小氣,香港就有米糧三十萬石,隨時可以支取,但錢糧出自我手,就要發揮效用,我不能看着錢糧打水漂!”
“你這話是何意?”陳子壯問道。
李明勳道:“你們不覺得我們中了請君入甕之計嗎,呵呵,廣州城,嶺南第一大城,好大的香餌,香的大家都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了。”
見衆人疑惑,李明勳拍拍手,幾個參謀把地圖掛上,從廣州向南然後沿海向西的狹長區域加上廉州、瓊州、雷州和高州就是目前控制的全部地盤了,李明勳說道:“你們也看到了,如今我們控制的就這些地盤,粵西四府向來田畝不多,出產不豐,林大人能拿出三萬石米糧支援已經是極限,再看廣州左近,雖處於珠江西岸可謂魚米之鄉,但因在沿海,百姓多植甘蔗、桑田等經濟作物,糧田不多,又有非農業人口雲集,本就需要從惠州、廣州北輸入糧***確的說,我們擁有一百七十萬的人口,卻只有養活一百萬人的土地,即便是常平年份,米糧也是不夠,如今廣州被人敲詐勒索了幾個回合,早已存糧不多,我請問,給你十萬石糧食,能支應幾個月呢?”
“佟養甲列營於廣州以北,就是爲了消耗,錢糧不夠,聯軍自然內鬥,還可以借你們那張民族大義的口,讓社團把糧食資源投入到消耗之中來,一直到大明和社團分道揚鑣,廣東自然就是清虜的了。”李明勳淡淡說道。
“好毒的計策啊!”當下便是有人叫道。
“那李大人可有對策?”當下就有人問道。
李明勳道:“要麼我等擊潰城外清軍大營,截斷李成棟後路,收復整個廣東,要麼........。”
不等李明勳說完,陳子壯道:“李大人所言正是本官所想,只要擊敗清虜,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貴部銃炮犀利,兵精糧足,定可一戰而定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