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②章

時間已是下午。

重新回到岸上,每個人都精疲力盡,坐的坐躺的躺,一室無話,木代原本是歪在牀上的,忽然看到羅韌單手拿着棉紗繃帶往肩上裹,趕緊起來幫他。

以前練功時,她也經常有擦傷碰傷,包紮傷口堪稱熟練,小心翼翼幫他包裹,剪刀輕輕剪斷,又拿膠帶貼住,問:“疼嗎?”

羅韌說:“疼啊,怎麼着?”

木代傻了眼,她覺得羅韌一定會答“不疼”,然後兩個人相視一笑什麼的,電視裡都這麼演。

羅韌這麼說,多少出於故意:對啊,就是疼,你有什麼辦法?能讓我不疼嗎?

木代的回答讓他哭笑不得。

“哦,那忍着吧。”

***

五個人聚到一起,吃飯睡覺都是問題,羅韌的車停在上一個村子,距離五珠村有段距離,本來可以水路來回,但所有人都不想再下水了,至少是今天之內,不想再下水了。

船上的乾糧不夠,壓縮餅乾不夠啃,得有人去村裡弄些吃的來。

羅韌決定過去把車一併開過來,炎紅砂不能走路,曹嚴華在水裡泡的失魂落魄,蔫蔫提不起勁兒,一萬三原本準備和羅韌他們一起的,但是臨走的時候,曹嚴華拼命衝他擠眼睛,險些把小眼睛都擠沒了。

於是一萬三說,船上總得留個頂事的人吧。

那就只有她和羅韌一起去了?木代低着頭,腳尖在地上抵啊抵啊,說不清是竊喜呢還是不好意思。

過了會羅韌過來,說:“走吧。”

***

好長的一段路,太陽漸漸落下,霞光把這一脈水路染成了黃金海岸,四圍靜靜悄悄,只兩人在沙灘上走,偶爾回頭,看到身後那一串腳印,他和她的。

木代找話跟羅韌說。

“你很會玩刀嗎?”

羅韌說:“是啊,羅小刀嘛。要對得起這個名號。”

“也是在菲律賓練的?”

羅韌搖頭:“練刀很早就開始了,那個時候,聘婷叫我小刀哥哥,我爲了在她面前耍神氣,在院子裡練飛刀。”

他想起往事,忍俊不禁:“那時候我一練,滿院的人跑個精光,我叔叔偶爾有事出來,都要舉個鍋蓋當盾牌。還埋怨我說,羅小刀的刀子甩出去,他自己都找不到。”

木代也笑,當年當年,誰沒有笨拙狼狽的當年啊。

又問:“你要跟我聊什麼?”

羅韌說:“晚上說吧,吃飽了飯再說。”

木代心裡沒來由的一沉。

還要吃飽了飯再說,是怕她聽了之後再也不想吃飯了嗎?

***

羅韌在村裡買了不少魚蝦,還有燒烤的釺子,又吩咐木代去雜貨店買了飲料和零食,大包小包,很有些露營就餐的架勢。

木代忍不住嘀咕:“今天發生那樣的事,膽兒都嚇沒了,你倒是興致還挺好的。”

羅韌回答:“習慣了,以前遇到兇險的事,又活了下來,覺得像是賺到,總要大肆慶祝一番,玩的都很瘋,這裡是條件跟不上,如果是從前……”

他沒有說下去,臉上卻不覺露出微笑,木代覺得,他可能又想起了那幫在石頭上烤魚片喝德啤的朋友吧,還有喜歡彈尤克里裡的青木。

上次聊到這個話題時,羅韌沉默以對,木代也猜出可能是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忙岔開話題:“那接下來,我們怎麼辦呢?”

羅韌問她:“你覺得那隻老蚌可怕嗎?”

木代想了又想,遲疑着想點頭,又搖了搖頭。

開始覺得可怕,是因爲面都沒照一個,腦子裡太多臆測的想象和未知,今天見識到了,雖然情勢也兇險,但是知道了它有什麼本事,反而沒那麼害怕了。

更何況,這次倉促間狹路相逢都能全身而退,下次,要是能做萬全準備,指不定誰佔上風呢。

***

在這種荒僻兇險的地方,居然能有一頓饕餮大餐,曹嚴華實在是喜出望外。

他自告奮勇,去到村子裡拎了井水來洗魚洗蝦,又遍地揀柴,把篝火燒的旺旺。

天完全黑下來,炎紅砂手上的串蝦釺子在火堆上翻着滾兒,口味或許不佳,但香氣四溢是真的,但即便是這樣,都舒緩不了她的緊張心情。

她總忍不住回頭去看海面。

——要是老蚌襲擊我們怎麼辦啊?

——它會不會飛過來,像飛碟一樣,嗖的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她擔心地拿手護住脖子,頭縮的不能再縮。

木代覺得好笑:飛起來?血滴子嗎?

羅韌說:“我們都知道,一隻蚌絕對做不到這樣的,從根源去想,還是兇簡作祟。”

炎紅砂如墜雲裡霧裡:“兇簡是什麼東西啊?”

曹嚴華也慾求不滿:“那個老蚌,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們倒是給我講講啊。”

很好,兩個人都信息缺失也信息互補,於是幾乎同時被踢出討論,“交流”完了再回來。

這頭,一萬三擔心極了。

如果還是附身,兇簡到底是附在骨灰盒上還是老蚌身上呢?

羅韌說:“我對神棍說過的一句話印象很深刻,他說,兇簡可能是活的,彼此之間說不定能互通訊息。”

“我們總以爲兇簡害怕金木水火土,會下意識避開這些。可是換個角度想,它其實也可以曲線救國的,我甚至懷疑……”

他忽然壓低聲音:“第一根兇簡是直接從張光華身上附到劉樹海身上的嗎?有沒有可能,在水底時,它離開張光華,附上了魚蝦,然後劉樹海落水的時候,又通過魚蝦附到劉樹海身上?”

不錯,兇簡在人死之後會離開,這一點在聘婷身上驗證過,但它同時又怕水,這個時候,它需要可以在水裡自如行動的媒介。

譬如魚蝦。

一萬三想了想說:“可能還是我之前的思路受到侷限,總覺得兇簡只能附身在人身上,現在看來,它只是下意識要離開‘死’的東西,而只要是‘活’的,它都可以利用。”

木代噗嗤一笑:“那樹也是活的,花花草草也是活的,它也可以附身這些咯。”

羅韌點頭:“有可能。”

木代本意是打趣一萬三,沒想到羅韌居然認真以對,一時有些怔愣,鼻端忽然聞到焦味,一看,是自己釺子上的蝦在火裡燒焦了,趕緊舉起來,湊到面前懊惱地看了又看。

不能吃了,上一個她烤的太生,咬了一口全吐了,這一次又太焦,成蝦炭了。

羅韌從她手裡把釺子接過來,把自己的遞給她。

都是在烤蝦,別人都是整頭整尾穿了就烤,他不是,也沒注意他是什麼時候把蝦去了頭,切了殼,挑了線,又用小餐刀在蝦身剜了十字口,塗了油,抹了鹽粒,時時轉着,翻烤均勻,送過來給她時,白裡微帶金黃的蝦肉向外微掀,才聞到味道,口水已經出來了。

木代接過來,捨不得吃完,小口小口的咬,學着他說的,用舌頭把蝦肉捲到舌底,鹹香的味道像是小人,踮着腳在味蕾的琴鍵上跳舞,把她不敏感的味蕾從大夢裡一個個喚起來了。

那種百花齊放,新芽萌出的幸福和□□感,真是想馬上來一瓶德啤,灌它個酣暢淋漓。

羅韌還在和一萬三繼續剛纔的話題。

“不過,魚只能在水裡遊,蚌會更高級些,畢竟還能上岸。如果兇簡能像人一樣思考,他們或許隱隱也在害怕鳳凰鸞扣的重新封印,分散開各自隱藏,在水裡,其實更隱蔽些。”

一萬三沉吟:“那也就是說,這根兇簡可能一開始,就另闢蹊徑,並不準備附身在人身上?那它爲什麼又要害人呢?”

一萬三原先曾設想過,老蚌拖他的父親下水,完全可以不讓他父親死,而是趁機從蚌身轉到人身,但是父親偏偏又淹死了——包括後來的母親和老族長。這根兇簡有那麼多次機會附身在人身上,偏偏沒有,那麼害人的目的是什麼呢?只是因爲不祥,所以本性就想殺人害命嗎?

他腦子裡模糊的,總像是有什麼閃念,但是抓不住。

羅韌笑笑說:“其實它也聰明,附在老蚌身上,水陸兩棲,什麼時候做蚌做膩了,就附個溺水的人上岸來玩,進可攻退可守……附在骨灰盒上也有可能,因爲兇簡無形,只是一股力量,只要在蚌胎之中,它就可以影響老蚌。”

木代隨口說了句:“既然是無形,那它要是附在骨灰裡呢?其實附在蚌身上也有隱患啊,你可以拿火燒啊,附在骨灰裡,外頭有個盒子,盒子外頭又包了珍珠,最外頭還有老蚌,層層庇護,而且吧,因爲在蚌胎,等同於它同時附身老蚌……”

一萬三紅了眼,跳起來衝她吼:“要是附在骨灰裡,我怎麼把它弄出來,嗯?我怎麼把它從我爸的骨灰里弄出來?”

木代愣了一下,不遠處的曹嚴華和炎紅砂也聽到了,疑惑地朝這裡看了又看。

羅韌說:“一萬三,你坐下。”

一萬三胸膛起伏的厲害,頓了頓,突然狠狠在沙地上踢了一腳,掉頭就走。

木代有些不安,低聲問羅韌:“我說錯話了嗎?”

羅韌緩緩搖頭。

他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神棍講述那段早年的故事時,用了一個“引”字。

——老子決意爲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以鳳凰鸞扣扣封。

“或許我們跟老子這樣的大德之人差的很遠,但是我們在做跟他類似的事情。”

他給木代解釋:“我們現在在尋找兇簡,聘婷也好、骨灰也好,其實都像是容納兇簡的‘龜甲獸骨’,我們是在尋找這些兇簡,試圖困住它們,至少讓它們不再作祟。等我們找齊了這些,又同時找到鳳凰鸞扣,這個‘引’和‘封印’的過程,也許會自然發生。”

他找了根釺子,在沙灘上畫着示意圖給木代看。

“現在,我們暫困了一根,用聘婷去困——神棍在幫忙想更穩妥的方法。”

“又找到了一根,在海里,暫時還沒想到對付的辦法,不過,我猜測,到時候,我們可能會抱個骨灰盒回去。”

“這一過程當中,鳳凰鸞扣一直給我們微弱的提示,以此類推,會不會兇簡被找到的越多,這種提示就會越明顯呢?最終會提示我們拿到鳳凰鸞扣的。”

聽着很有道理,但木代覺得有些荒唐:“也就是說……我們要找齊七根?”

這第二根兇簡,明顯比第一根要棘手更多,如果說,兇簡真是活的,真能彼此互傳信息,那剩下的,豈不是更加難對付?

還有還有,其它兇簡知道了自己的“同伴”被他們困住,會不會跑來救?就好像葫蘆兄弟啊,一個被蛇精抓走了,其它的都會蜂擁來救……

不對不對,木代覺得自己立場有問題,她怎麼能把自己這方比作蛇精呢。

羅韌糾正她:“不是‘我們’,是我。”

“爲了聘婷,爲了叔叔,我沒法置身事外。”

他擡頭看遠處的一萬三:“如果第二根兇簡真的在骨灰裡,一萬三可能也不會撒手不管。”

“但是你,木代,你和曹嚴華他們,你們不必。”

說到這裡,他看向木代:“接下來,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什麼遊戲?”

羅韌轉頭看向篝火,明亮的焰頭在他的眼底躍動着閃光:“真心話,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保證在這個遊戲裡,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也不會去遮掩自己的自私、懦弱,虛榮,還有貪心。”

說到這裡,他微笑了一下:“你敢嗎?”

第②?章

你敢嗎?

木代沒立刻接話,抿了下嘴脣,說:“那我把紅砂她們叫來一起玩。”

羅韌說:“我是要跟你聊一些事,不是玩集體遊戲來的。”

木代說不清楚,心裡隱隱有點負氣,問:“怎麼玩兒?”

羅韌伸出手,手心裡攤着一枚十元的乙未羊年紀念幣。

“我們來拋硬幣,是字你問我問題,是羊我問你問題,一次問一個,問完了再拋。”

木代沒吭聲,心裡模糊着有了個決定,點了點頭。

羅韌先拋,木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枚紀念幣在空中翻飛,像密密震動翅膀的蜂,落到羅韌手背時,按常理,他要伸手蓋住,但是手剛擡起,木代忽然伸臂擋住,眼見那枚硬幣已經在他手背上翻成“羊”了,她伸手過去,一蓋一抹一帶,又把硬幣翻成了字。

這耍無賴也是耍的登峰造極了。

羅韌笑笑:“好,你先問。”

木代問:“你還喜歡我嗎?”

木代打定主意,一定要先問,如果羅韌回答“不”呢,她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這遊戲她也沒玩下去的必要了。

真是討厭這些日子爲了他患得患失的自己,木代覺得要來個了斷或者準話才行。

羅韌點頭:“喜歡。”

咦,喜歡?木代的魂兒飄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擺表情了,眼看着那枚硬幣再飛起來,也覺得無所謂了。

這一次是羅韌發問。

“你喜歡上一個人,會爲了他去死嗎?”

木代沒有立刻說話,女孩子其實都敏感,她覺得,羅韌想問什麼,目的是什麼,她都知道。

不是說要真心話嗎,不掩飾自私、懦弱、虛榮,還有貪心,那就照實說。

她說:“喜歡上一個人,是爲了在一起更開心,幹嘛要死呢?誰會輕易去死?紅姨收養我長大,我那麼想報答她,可是你如果說要我爲她去死,我也要考慮很久的。”

羅韌點頭。

這一次是木代拋,又拋了個羊,還是羅韌提問。

他問的更加明顯:“如果你喜歡上了一個人,但是他有很多麻煩,會把你帶進麻煩裡來,你還會喜歡他嗎?”

木代盯着他看:“那我要先問,他怎麼做呢?”

羅韌遲疑了一下:“木代,我有很多麻煩,要命的麻煩。”

“所以我問你,你要怎麼做呢?”

用不着硬幣了,就這樣直來直去的開始吧。

“木代,我希望你一直平安,過的開開心心的,不希望你冒險。更加不能因爲我的麻煩,讓你受到傷害。”

木代問:“那要我怎麼做呢?離的你遠遠兒的?回去之後我就搬家,再也不跟你聯繫,找別的男朋友,結婚,生孩子,過了幾十年,我老死了,也不通知你。我埋這,你埋那,大家各死各的是嗎?”

羅韌沒有說話,她短短几句話,從生到死都說完了,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的這麼寡薄,前一天還可以同生共死,後一天開始就能相忘天涯。

她追問:“是這樣嗎?”

羅韌沉默,當然不是這樣,他不想這樣。

木代又說:“或者,我先避開你,等你把你那些要命的麻煩都解決了,天下太平了,世界大同了,美好的日子即將開始了,我再和你在一起,是嗎?”

羅韌遲疑了一下,這確實是最好不過的法子了,可是,總覺得,她話語裡,滿滿的譏諷意味。

果然,她說:“你做夢呢。”

她眼圈都紅了,說:“我以前是沒有愛過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懂。我只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最好的時機,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的時候,那種,等我有錢了,等我出名了,等我解決這些麻煩了,等我怎麼樣怎麼樣了,等着等着,就都沒了。”

羅韌看着她。

她說:“我小時候,喜歡吃牛奶巧克力糖,紅姨不給我買,怕我把牙給吃壞了,我心裡天天惦記着,現在我長大了,自己可以買了,但我已經不喜歡吃了。”

“羅韌,你就像我小時候惦記的那塊牛奶巧克力糖,總得不到,也就不惦記着了。我不會等你的,我只會等那種,跟我有很深感情的,我愛他愛到願意爲他去死的人。咱們兩個,誰對誰,都沒喜歡到那份兒上呢。”

又喃喃:“那種感情,這世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呢。”

她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頭。

“羅韌,你說不想我冒險,不想我受傷害,我想跟你說,即便離開你,可能我還會跟着另一個我愛的人冒險的,也會受傷的。未必你離開我了,我就能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了,你又不是我。”

她說完了,扭頭就走,一直走到炎紅砂身邊坐下,炎紅砂好奇地看她,問:“聊什麼呢?”

木代先把曹嚴華兇走,滿肚子話,想說又說不出,末了化作一聲嘆息。

她說:“感情的事可真麻煩,我本來以爲互相喜歡就行了,原來還有很多很多事要考慮。”

炎紅砂說:“那當然了,感情嘛,當然要千迴百轉、忐忑不安、流淚傷心、喜極而泣,方能修成正果。”

木代白她:“你又知道了,你談過戀愛?幾次?”

炎紅砂不說話了,過了會,慢吞吞回了句:“那人家書上,都是這麼說的,說的不對,能讓出書嗎?”

***

曹嚴華被木代兇走,一時沒了去處,尋思着羅韌大概也不歡迎他的,於是去找自己的好基友一萬三。

一萬三坐在不遠處,腿盤着,拿着樹枝在沙灘上畫着什麼,曹嚴華知道他是個文藝青年,大老遠就打招呼:“三三兄,你畫什麼呢?”

一時走的得意忘形,腳底下一絆,踉蹌着摔了過去,萬幸的是,一來沙灘軟,摔倒了也不見疼,二是手及時撐住了地,沒有一頭鏟到一萬三的畫作上。

一萬三沒好氣地看趴在自己腳邊的曹嚴華:“路都不會走,起來起來!”

曹嚴華也嘟嚷:“畫的什麼橫道道豎道道斜道道!”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忽然想到什麼,曹嚴華撅着屁股要起來時,一萬三一把摁住他的腦袋。

曹嚴華抗議:“喂!喂!”

一萬三問:“我畫的什麼?”

曹嚴華被他摁的,臉距地不過十多釐米,打眼看去都是被樹枝劃拉地翻起的泥沙,心頭一陣怒:“誰知道你畫的什麼?你怎麼不說把我頭摁倒地裡去看?”

一萬三手鬆了些了,拎着曹嚴華的衣領到稍微高些的地方:“現在呢?”

“橫道道豎道道斜道道。”

一萬三鬆手:“你站起了看。”

曹嚴華嘟嘟嚷嚷站起來,拍着身上的沙,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看,時而進幾步,時而歪腦袋。

“樹,房子,海……你畫村子呢?”

是畫村子,他一時鬱悶,所以坐在這裡,一筆一劃,想着小時候村子的樣子。

可是叫曹嚴華給攪了。

一萬三的心砰砰跳,忽然站起身,手裡的樹枝一甩,快步跑向羅韌。

***

所有人都聚到了篝火旁。

一萬三有些激動,前言不搭後語的把剛剛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曹嚴華沒聽懂,心說怎麼了啊,離的近當然看不清楚了,犯得着嗎,還得聚衆討論啊。

他漫不經心地聽一萬三說話。

“就好像長城,你從高處,遠的地方看,才能看到那是蜿蜒着的一道防禦體系,但如果隔的近,你可能只會覺得那是相隔不遠的兩道牆……”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那天,在船上,通過水眼往下看的時候,我心裡就有點想法,但是那個時候,老蚌忽然動了,就把這事給忘了……”

羅韌打斷他:“怎麼說?”

“這件事,或許跟漁線人偶的性質是一樣的,海底的那些骨頭,不管是人骨頭還是祭祀的獸骨,也許不是雜亂的排列的,也許那是一幅畫,海底的巨畫,跟漁線人偶類似,描繪了某個兇案的場景。”

海底,用白骨堆列出來的巨畫嗎?

一萬三說過,五珠村世世代代都會祭祀海神,那這底下的骨頭,得有多少呢?水眼確實沒法看到全景,但視線已然不小,如果在那樣的角度還看不到畫的全貌,這畫,又該有多大呢?

曹嚴華總算是聽明白了,他小心翼翼提意見。

“可是,水眼再高一點,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吧,海底下,本來就看不大清楚。”

羅韌說:“那也未必,我們可以拼圖。船在海面上變換位置,水眼每次截一幅圖,然後把一大片海域的圖……拼起來。”

***

那會是怎麼樣的一副圖呢?明天就知道了吧。

木代在牀上輾轉反側,被子被她拿去蓋老蚌,艙裡只剩了毯子,蓋着總覺得有點冷,身邊的炎紅砂倒是睡的安穩,呼吸勻長勻長的。

駕駛艙睡不下,大家都不大忌諱,所以曹嚴華也住進來,只是打的地鋪,呼嚕震天響。羅韌和一萬三睡駕駛艙,兼輪流放哨。

今晚,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海浪聲遠遠近近的,又讓她想起羅韌說的那首枕歌。

——今晚睡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海浪了……

——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

輕聲門響,木代循聲看去,看到羅韌熟悉的身影。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徑直走了過來,腳步聲很輕,一直走到她身邊坐下,然後俯下身子,低聲問她:“睡着了嗎?”

其實不需要問,她眼睛睜着,黑亮黑亮的。

但還是怕他不知道,伸手出去,攥到他衣角,輕輕扯了一下。

羅韌附到她耳邊耳語:“過十二點了。”

過十二點了怎麼樣?

“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過耳際,暖暖的,又癢癢的。

木代枕在枕頭上,點頭,點一下不夠,又使勁點了幾下。

黑暗中,羅韌低下頭,輕輕吻她眼睛,她不得不閉上,但睫毛還是忍不住輕輕顫着,擦着他的脣邊。

聽到他說:“那晚安,明天……待會見。”

***

還能晚安嗎?

木代躺着不動,看船艙那扇沒有關嚴的門,外頭是濛濛的夜,延伸到好遠好高,甚至可以看到斜天邊一隱一隱的星。

忽然不確信起來,羅韌是來過呢,還是沒來過?是真的呢,還是自己做的夢?

邊上的炎紅砂忽然噌一下擡起頭來。

她說:“你看,我就說吧,感情就是這樣百轉千回,你上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艾瑪,剛憋死我了,我都沒敢喘氣……”

木代的臉騰的一下紅了,劈手抓過毯子蒙在炎紅砂臉上,吼她:“睡覺!”

牀的另一邊,傳來曹嚴華的聲音。

“要麼,妹妹小師父,你去跟我三三兄換一下,你倆擱一艙裡,想幹嘛幹嘛。我們都是誠心想睡覺的人,睡又睡不着,黑燈瞎火的,看又看不見,老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