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③章

發生什麼事了?爲什麼燒的是叔叔的遺體,卻出現了這樣一個女人?

閉路電視是即時播放的,難道說此時、此刻,有個女人,正在活活被燒死?

炎紅砂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滾燙,像是也被烈火炙烤地沸騰了,她衝出監控室,向着焚化爐直奔過去,大吼着:“有人,裡面有人啊……”

那個焚化工還在焚化爐外站着,炎紅砂衝過去,結結巴巴:“那個……那個……”

說着說着,她忽然覺得不對勁。

炎紅砂低頭去看。

那個焚化工的褲子裡,尾椎的位置,鼓囊囊的一團,好像在動,像是……

像是有條尾巴。

再然後,他緩緩的,伸出帶黑色手套的手去拉布罩,先看到他的脖子,毛茸茸,再然後是嘴……

炎紅砂尖叫一聲,就是這一聲,讓她最終醒了過來。

夢裡的那個人,長了一個狗頭。

曹嚴華被這個噩夢瘮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安慰她的,現在只餘自己心悸了。

羅韌低頭去看手裡的畫,的確只畫了一半,畫上有幢起火的房子,大火中現出一個女人痛苦而猙獰的臉,而右下角,只開了寥寥幾筆,似乎還蹲着什麼。

他把畫本還給一萬三。

羅韌有一種感覺,炎紅砂所做的夢跟一萬三所畫的畫,其實是一個場景,只不過畫面直白,夢境卻蕪雜,摻雜了炎紅砂自己的所思所想,整個場境複雜化了。

得知自己的夢跟一萬三的畫可能是同一場景之後,炎紅砂驚訝極了,問說:“爲什麼我也能看到呢?不是隻有你們才能看到嗎?”

木代說:“雖然是夢,但你是從火裡看到的呢。”

說到這裡,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個人,五種秉性,總好像有什麼寓意。

羅韌沒吭聲,一萬三眉頭緊皺,顯然跟她有一樣的困惑,至於曹嚴華,幾步跑回自己的鋪蓋邊,把塑料兜裡的那攤泥沙顛顛抖抖,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一種沒道理的緊迫感,覺得連炎紅砂這種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資歷這麼老,居然什麼都沒看到,真是……

豈有此理!

第二天一早,大家傳看一萬三的畫,這一幅是他在已經畫出水影的情況下根據畫面裡的位置、遠近、筆畫等重新調整了再畫的,經過修飾,一目瞭然。

畫面上是個院子,房間都已經吞噬於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臉隱隱自火中顯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畫面的右下角是一叢長勢恰好的芭蕉葉,旁邊蹲了只狗。

當然,或許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隻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爲什麼,看得人後背發涼,總覺得那狗坐的氣定神閒,像是安然欣賞那女人被燒時的慘狀。

炎紅砂抖抖索索地說:“這不是家養的狗吧?我家裡要是養這樣一條狗,還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護主的故事,覺得主人家遭遇大難,豢養的狗不說拼死上前營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實在天理難容。

又忽然突發奇想:“羅韌,那個夢會不會是個預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個火葬場把叔叔先火葬了的,會不會是,火葬場裡,會發生什麼事?”

羅韌搖頭,指着畫示意他們看。

那個女人,雖然幾乎被湮沒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還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樣了吧,右衽,這至少得是民國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樣了,還有這裡……”

他又指了指畫面的邊角,火焰中顯露出的一截弧形門洞:“如果把這個門洞復原,應該類似我們看到的園林裡的邊門。還有院子裡種植這樣的芭蕉,都不像現在的住宅風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說,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這麼久嗎?那想查也無從查起了吧。

木代問一萬三:“只有一幅水影嗎?我記得上次,應該是兩幅啊。”

上次,一萬三畫出了兩幅,隱瞞了其中一幅,但後來大家分別、各自都接收到了訊息。

一萬三趕緊撇清自己,他這次可沒什麼隱瞞的,水影裡,他的確只畫出這一幅。

羅韌沒說話,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圖下那隻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記得,在小商河畫出的水影,上頭也有一隻類似的畜生。

當時,曹胖胖的理解裡,看圖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那個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種邪惡勢力。

果然,曹嚴華又急吼吼地發言了:“我覺得吧,這隻狗,其實不是狗,是一種藝術的誇張。我紅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個長着狗頭的人嗎?這就說明了,這是一個狼心狗肺的衣冠禽獸!”

“看見這女的眼神沒?那種憎恨,火八成就是這個禽獸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嚴華像是忽然頓悟了什麼,激動的雙眼放光:“這兩幅圖可能得連在一起看,記不記得第一幅圖是這隻狗蹲在兇簡邊上,八成是被兇簡附身了,然後就來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後害人一樣!”

雖然道理聽起來夠歪,但是似乎又確實是那麼回事。

暫時似乎只有這些訊息了,羅韌把畫紙卷好了收起,猶豫了一下:“我想跟你們……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關於注血幫聘婷逼出兇簡的想法提了一下。

沒人反對,畢竟只是抽一點血,又不是要命,曹嚴華還擼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針。

羅韌說:“那五珠村這裡,暫時就告一段落了。你們看看這頭還有什麼事要做的,沒有的話,我們就回去了。”

有短暫的沉默。

頓了頓,一萬三說了句:“我想回村裡一趟,這趟回來,都沒能在村裡好好走走。”

炎紅砂也小聲說了句:“我要幫我叔叔遺體火化,火化的話,是不是手續還挺複雜,不是有錢就行吧?”

炎紅砂要留,木代就得留,畢竟她是“保鏢”,而既然木代要留,曹嚴華也就順理成章的留,因爲他是徒弟。

無論從哪方面看,羅韌都沒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兩天。

退了船結清租金之後,一萬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尋了旅館,要了個裡外多人的套間住下,料理炎九霄後事的同時等一萬三過來回合。

羅韌極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認,她跟從前又沒什麼兩樣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紅砂,跑進跑出,開死亡證明,聯繫殯儀火葬場,也虧得她的確是炎九霄的親屬,很多事情只要瞞過炎老頭還是可以代爲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屍體再拖延着放下去確實也不合適。

火化的當天,她堅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說不定關於火葬場那個夢,真的是個預兆呢?

於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萬三,所有人都去了,爲了避免讓兇簡離開視線——曹嚴華找了個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着去,又抱着回。

火葬場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員各司其職,過程很順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紅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間那看個究竟,被人禮貌地請出來了。

那個人身材單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夢裡焚化工的模樣,炎紅砂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還特意去瞧他的褲子,那是條裁剪得當的褲子,前後都貼身,也不像藏了條尾巴。

當天晚上,一萬三從五珠村回來,懶懶散散的樣子,拎了個布包,裡頭東西不大,但看着沉甸甸的。

曹嚴華問他都幹嘛了。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也沒幹嘛,給我媽燒了紙錢,守了墳。每家每戶都去走了走,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唄。”

整個村子只他一個人,想幹嘛幹嘛,是,村裡人都走了,房子都還留着呢。

他走一家禍害一家,踹門,砸窗戶,搬起石頭把笨重的不及帶走的竈鍋砸穿,心裡無比暢快。

小時候,母親教他村裡的忌諱,去人家家裡玩兒,別動人家的鍋,那是人家吃飯的傢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鍋磕着碰着,竈神一生氣,那家人就得餓肚子呢。

現在好了,通通砸了,餓就餓唄,反正餓不到老子。

那一口惡氣,積攢了許多年的惡氣,就這樣朝着沒知沒覺堪稱無辜的門窗物件上發泄過去,自己都覺得自已欺軟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隨便,無所謂!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陽光曬的他眼花,眼前卻晃動着許多年前的那個日子,那個薄霧濛濛的早上,身後一隻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他挑釁似的看着這破落的沒有人聲的村子,對着陽光下的空氣叫囂:“我就是又踏進來了,還砸了你家了,來啊,對我不客氣啊,來啊!”

沒有應答,有塵埃在陽光下跳舞,遠處,海浪聲很輕很輕,像是在問:“你是誰啊……”

內心深處,他想着,有個人出來揍他也好啊,那樣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納他,至少,這個村子,還是活的。

過了很久,一萬三站起身來往外走,路過祠堂的時候,他偶然擡頭,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翹起的檐角上,那個騎鳳的仙人,峨冠博帶,大袖那麼敞着,似乎風一動,就要飄起來了。

仙人指路,它在給誰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兒?

一萬三洗澡的當兒,曹嚴華盯着那個布包看,好奇心像麪糰一樣發酵,裡頭究竟包着什麼呢?

炎紅砂瞪他:“曹胖胖,尊重隱私!”

曹嚴華不服氣:“其實你也想看吧,看一下怎麼了,看一下又不會跑了!”

炎紅砂哼了一聲,她當然想看,她那點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實也知道,未必是什麼秘密的東西,一萬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沒那麼不可告人……

但是,誰讓你非罩上一層布呢,不撩開那層,心裡愣是抓心撓肝的難受。

不過,她還是自詡道德水準比曹胖胖略高一籌,反正,她不會自己去揭開的。

曹嚴華又看羅韌:“小羅哥,你說呢?”

這屋子裡的人,總得都拉下水,達成一致纔好。

羅韌不去蹚這趟渾水,也不讓木代蹚:“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動:“你是在邀請我嗎?”

羅韌點頭:“邀請你。”

她笑起來,噌一下就起來,跟着羅韌出去了。

洗手間的嘩嘩水聲不絕於耳,房間裡只剩了曹嚴華和炎紅砂兩個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嚴華果斷過去,三兩下就解開了布包。

那是……

祠堂檐角上騎鳳的仙人,寬袍大帶,翩然欲飛,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來的。

炎紅砂也湊過來,一時間也忘了要置身事外,儼然共犯的架勢。

她說:“看起來,一萬三對村子,還是心懷憤恨的,連這個都敲下來了。”

曹嚴華也深有感嘆。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頭一尾,都折在他手裡,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獸終結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