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木代一樣,炎紅砂由兇簡陪着進了觀四蜃樓。
和曹嚴華一樣,炎紅砂覺得兇簡滿嘴鬼話,並不可信,但和曹嚴華不一樣的是,她不好意思動手打。
“那個兇簡,”她說,“賣萌賣傻的,和我說話的時候,還用小孩子的口氣。江湖老話,伸手不打笑臉人啊,它臉皮又厚,罵也罵不走。”
於是就由着它跟了。
這兇簡,像話嘮一樣,一路就沒住過嘴。
“說話也前後矛盾,一會催我走,說時間不夠,一會又讓我停,讓我進到波影裡做點什麼,我真是被它搞的腦袋都大了。”
果然,到了紅砂這裡,兇簡又是一套說辭,曹嚴華糊塗了:“那到底哪句是真的啊?”
木代想了想:“事情的關鍵不是真話假話,兇簡的目的不是撒謊,而是把整個局給攪亂。”
“就像一道題,五個部分,大家都解對了纔是對,一個人錯了,全盤皆輸。”
“所以這一路上,兇簡根本就是隨心的去講一些話,真假都無所謂。而且我覺得,它們一路都在互相通氣。”
炎紅砂恨恨:“對,難怪它們嘻嘻哈哈,跟貓戲耗子一樣,一定是互相通氣,即便你走對了它也不着急——只要把另外的人引錯了就好。”
木代問炎紅砂:“你改了什麼?”
炎紅砂忽然不說話了,過了會,她眼圈慢慢紅了。
說:“木代,我想讓我爸爸媽媽不要出車禍。”
雖然從小到大,有爺爺和叔叔百般疼愛,但對於失去雙親這件事,炎紅砂始終心裡有個結。
“我看到車禍發生之前,爸爸在開車,媽媽抱着我坐後排。我忍不住,就進到波影裡去了。兇簡跟我說,我可以附到當初的那個小紅砂身上。”
炎紅砂就那麼做了。
“我媽媽抱着我呢木代,我覺得我是這輩子第一次被她抱,感覺真好,媽媽身上好香。”
她貪戀似的深吸一口氣:“我媽媽長的比我漂亮多了,跟她比,我就是長歪了的。”
可她到底也沒能改變什麼。
“太小了,那個時候,才一歲多點,不會講話,就算附到小紅砂身上,也說不出話來——多少話,衝出喉嚨,只是歇斯底里的大哭。”
“媽媽一直哄我,爸爸也一再回頭,問是不是餓了,是不是生病了,一來二去的就分了心,然後……車禍就發生了。”
炎紅砂雙手捂住眼睛,一直吸鼻子,鼻頭紅紅的,木代伸出手去輕輕幫她拍背,有簌簌的細沙落在她赤*裸的腳面上——與之前不同,這一趟,即便在波影裡,漏斗也開始漏沙了。
木代有些不安。
過了好一會,炎紅砂才繼續說下去:“我倒是沒事,媽媽拿身體護住我了。”
出事的時候,她還太小,這許多年,對父母的記憶一直模糊,問爺爺炎老頭,炎老頭一直說的含糊,大意是,車禍,你爸媽都去了,你命大,天沒收。
平淡的描述,遠不如親歷來的震撼。
曹嚴華勸她:“紅砂妹妹,你別難過了。”
炎紅砂抹了一把眼淚:“沒難過,我挺高興的,我媽媽那麼愛我,拼了命讓我活着,我覺得我挺有福氣的。”
“可是,我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父母的死,明明是早就發生的,爲什麼現在,搞得像是因爲我的隨意干涉才造成的。”
“所以,我沒敢再做任何事情了,不管那根兇簡怎麼嘮叨我,我都一直埋頭往前走,反正,我也沒什麼遺憾的事要去彌補,直到……”
木代輕聲插了句:“直到遇到你叔叔那件事?”
炎紅砂咬了咬嘴脣:“我不想讓叔叔死,我叔叔雖然浪蕩、不求上進,幾乎敗光了家產,但對我一直很好。”
她拼了命阻止炎九霄去五珠村,又去找了爺爺炎老頭:“叔叔的債,咱們想辦法還,哪怕賣房子賣地——爺爺,你別去動四寨那口虧心的寶井,害了無辜的人,我想起來都睡不着覺,這麼多年,你真的能睡安穩嗎?”
在炎老頭變色之前,她轉身摔門而去,越過波影,又返回到甬道里。
讓她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下一幅波影,再下一幅,完全偏離她記憶中的模樣了,沒有鄭明山帶着木代上門,也沒有兩人舟車勞頓地趕往五珠。
她明白過來,這如同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叔叔沒有失蹤,爺爺就不需要通過鄭明山這層關係來找什麼保鏢,她也不會遇到木代,除非……
回頭看,已經經歷過的波影粼粼隱隱,馬上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說時遲那時快,炎紅砂當機立斷,一頭又自波影處衝回了大宅。
她說:“山不向着我來,我就向着山走唄,你不來找我,我可以來找你啊,我記得麗江的這間酒吧,所以我買了車票,就來啦。”
到了聚散隨緣,打聽起木代,張叔說:“那是我們小老闆娘,有事外出了,這兩天就快回來了。”
就快回來了嗎?那麼最穩妥的做法莫過於“等”了,炎紅砂當機立斷:“叔,那你收我打工吧,不要工資,倒貼都行。”
……
木代讓曹嚴華找紙筆來,準備大家一起商議着把事情的關鍵勾畫出來理一理,等候的當兒,擡頭看向窗外,玉龍雪山的雪峰已經看不見了。
一絲異樣從心頭掠過,卻無暇深究——紙筆已經擺到面前了。
炎紅砂很爲難:“木代,咱們能理得清嗎?這種分析,我不擅長啊。”
從前,五個人一起行動的時候,她太習慣讓羅韌或者一萬三去動腦子了,那些曲折的彎彎道道,懶得去聽,聽了也一頭霧水。
木代說:“紅砂,咱們一定得動腦子,羅韌和一萬三都沒出來你知道嗎?”
炎紅砂不吭聲了,曹嚴華倒對自己的智商挺自信的:“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咱們難道還不如皮匠嗎?”
木代在紙上畫了個五邊形,五條棱邊,依次標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字,每條棱邊處畫一條通往中心的通道,中心處打了個三角。
“按照觀四蜃樓的形制,我們都是從外,經甬道,往裡走的,所以我認爲,兇簡所說的‘終點’,是指這個三角代表的中心位置。”
曹嚴華眯着眼睛看那個五邊形:“小師父,那我們現在,是在終點嗎?”
木代說:“我覺得吧,這個終點,不是指的空間,甚至不是指時間。”
她解釋:“觀四蜃樓是個幻境,屬於我們五個人的幻境,起初,我們被分隔開,如果相遇不了,很可能會在所謂的一萬種可能裡各自漫無目的的遊蕩——但是我跟曹胖胖相遇之後,甬道的前後忽然都沒了路,沒了路,就是終點,這表示,我和曹胖胖的幻境到頭了。”
曹嚴華猛點頭,他覺得有道理,沒遇到木代之前,他基本把索道相遇那件事忘的差不多了,但是相遇之後,可以跟木代同時進出波影,確實是意識明晰,幻境到頭了。
所以,終點,不在於走多久,走多少路,而在於把自己給走明白了。
炎紅砂反應過來:“所以,我找到了你們,我也相當於是到了終點?”
木代點頭,指半空中懸浮着的、三個人的漏壺:“我們的漏壺進入這一重波影之後開始漏沙,小七說,沙子漏完的時候,就是我們在真實時間裡停滯的那一刻——我猜想,到那個時候,那扇出去的門就會出現了。”
那是幻境和真實世界的對接。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每個人的漏壺裡,都只剩下薄薄的一小撮了,細沙簌簌不絕,眼看就要淨底了。
她着急起來:“可是羅韌和一萬三,都還沒有來啊。”
“是,但是紅砂,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當波影不能在隨意進出的時候,你是從昆明,買了票,乘車找來麗江的。”
曹嚴華瞬間反應過來:“小師父,你是想……”
木代說的斬釘截鐵:“我們找羅韌,找一萬三,通過各種方式。發帖、尋人啓事、麻煩萬烽火,我們找到他們,幫助他們幻境到頭。”
曹嚴華怔了幾秒之後明白過來,一拍桌子:“成!”
又轉頭招呼紅砂:“紅砂妹妹,你幫我忙。”
吧檯裡有臺電腦,又上去把木代自用的搬下來,各種社交網絡,大的論壇、微博,曹嚴華噠噠噠的打字如飛,先草擬了尋人啓事,酬金寫了一百萬。
炎紅砂本能反對:“這不胡扯嗎,我們哪有一百萬。”
曹嚴華說:“反正是幻境,寫一千萬又怎麼了,找到人之後,我們就回到真實的世界裡去了。”
也對。
木代走到窗口,給萬烽火打電話,陽光很好,天氣晴明,這樣能見度高的日子,怎麼會看不到玉龍雪峰呢?
電話接通,她報明身份,請萬烽火幫忙,一切費用,都記在霍子紅小姐這裡。
萬烽火說:“沒頭沒尾,只報名字,沒法找,你至少得給點特徵。”
特徵嗎?木代腦子轉的飛快,沉吟着。
羅韌今生最大的遺憾,應該是叔叔羅文淼和菲律賓那幫出生入死的兄弟,假設羅韌的插手是順利的,救回羅文淼之後,他和兇簡不再會發生聯繫,會開始忘記五人相關的一些事情,但菲律賓的軌跡線會繼續,所以現在最大的可能是,羅韌在菲律賓。
她說:“羅韌這裡,你找兩條線,一是寧夏小商河,打聽羅文淼或者羅聘婷,問他們跟羅韌是否有聯繫;二是直接從菲律賓那裡打聽,棉蘭老島,他是僱傭軍……”
話筒裡傳來哧拉哧拉的電流聲,像是信號不好,木代向外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視線裡少了什麼東西。
是古城最遠處,貼着天幕的飛檐屋角,似乎不見了。
萬烽火似乎說了什麼,木代沒有留意,她盯着遠處看,是真的,那些密密層層的房屋,一層接一層的,在她面前消失。
那些聳立的信號塔,高處的樹,低空的雲,遠處的電線杆,都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失。
手機斷了,曹嚴華在身後大叫:“咦,網沒了,小師父,忽然就斷網……”
他的叫聲戛然而止,目光被窗外的情境吸引過去。
那些雪峰、房屋、樹木、雲層消失的地方,翻起濃雲似的團滾的黃沙,如同沙暴,又像勁風來襲,霍子紅從身邊經過,木代叫她:“紅姨,這是……”
霍子紅回頭看着她笑,彎起的脣角處,忽然黃沙瀉散,大風衝裂玻璃涌進來,把霍子紅吹成了一抔四散的沙。
不但是霍子紅,還有那個調酒師,張叔,桌子,凳子,都瞬間成風成沙,木代伏下身子,在風沙中勉力睜開眼睛去看,依稀看到半空中的亮。
那是三個人的漏壺,都已經漏空了。
當漏壺漏盡,日影不再挪動,會發生什麼事?
……
木代站在森冷的,只剩下斷瓦頹垣的聚散隨緣的廢墟之中,周圍薄霧繚繞,隱隱有細長的失去比例的身影,在霧氣裡怪異的笑。
這是四圍都是懸崖的孤立高臺,五個方向各自延伸出凌空的浮橋,通往被濃霧遮蔽的遠方。
炎紅砂忽然顫慄似的推了一下曹嚴華,低聲說了句:“曹胖胖,門!”
是門,酒吧的後門,整個酒吧已經坍塌、倒落、一片廢墟。唯有那扇門,沒有門框,也沒有邊架,卻始終屹立不倒。
像是爲了應和炎紅砂的話,她的話剛落音,那扇門吱呀一聲,由裡向外,緩緩地開了。七根兇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