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青木很晚纔回來。

他不想驚動羅韌,動作很輕地回房,推開門,撳亮屋裡的燈。

燈光亮起的剎那,視線裡忽然出現一個人影,青木心頭一凜,下意識伸手向後腰,動作進行到一半,又硬生生剎住。

那是坐在房間裡的羅韌。

青木皺了下眉頭:“羅,你還沒睡。”

他沒有問羅韌爲什麼會在這裡,鎮定自若的進屋,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一次性水杯,走到飲水機前取水。

泠泠水聲裡,羅韌問他:“你去哪兒了?”

青木直起腰,一邊喝水一邊繞開羅韌:“一點私事。”

“什麼私事?”

“都說了是私事……”

青木話還沒完,羅韌突然身形暴起,伸臂探向他後腰,青木毫不客氣,連水帶杯潑向羅韌面門,羅韌側身避過,一個橫腿直掃掀翻青木,與此同時直撲過去,迅速掀開青木衣服後面,從他後腰拔出一把槍來——還未及看種類型號,青木已然翻身坐起,一腳把他踹開,那把槍也隨之脫手,在地上滑出去老遠天下第一嫁!。

羅韌躺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他掀開衣服去看,果然撐動傷口,繃帶幾處都有血跡滲出。

青木又是擔心又是惱怒,狠狠朝他唾一口:“疼死活該!”

羅韌大笑,躺回地面,誇他:“中國話說的不錯。”

剛剛那麼一番急鬥,青木也氣喘的厲害,懶得去撿槍,一屁股坐在羅韌身邊,潑翻的水杯就在腳邊,杯底還殘留了一些水,青木撿起來仰頭喝了,又把水杯揉成一團。

羅韌示意了一下那把槍:“那就是你的私事?哪裡搞來的?”

青木答非所問:“她玩遊戲,我不玩,我跟她有仇,我想她死。”

“我跟她也有仇。”

“我是日本人,我無所謂。我殺了她,跟你們沒有關係。中國警察,國際刑警,要來抓,就來抓我好了。”

“那由紀子呢?”

青木沉默了一下,忽然雙目血紅:“九條命,羅,九條命!”

羅韌坐起來,面色幾近猙獰:“我知道,所以我不願意再給她多賠任何一條!”

他指自己:“要賠也是我賠,我要你們所有人全身而退。青木,九個兄弟是我帶走的,要贖罪,還輪不到你!”

青木盯着羅韌,胸膛起伏的厲害。

羅韌忽然笑起來,說:“青木,咱們說好了,這一次,不准你拼命。”

“我彌補不了什麼了,死人不可能活轉過來,我那時候的兄弟,也只剩下你了。你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活到牙都掉光了——這樣的話,不管到時候我活着還是死了,我都多點欣慰。”

他握起拳頭,送到青木面前:“來,答應的話,碰個拳。”

青木不幹,低着頭,牙關咬的死緊。

羅韌說:“不碰嗎?我有的是耐心。”

青木擡起頭,看到羅韌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越來越模糊,一股暈眩之意涌上顱頂,青木想說什麼,只張了張嘴,來不及說話,就一頭栽倒在地。

羅韌沒去扶他,他臉上帶着笑,緩緩放下伸出的拳頭,說:“我早就知道,光憑灌酒,是放不倒你們的。”

他看着青木喝下了那杯水,又尋釁跟他打了一架——適當的劇烈運動有助於藥效的加速發揮,一切,都拿捏的剛剛好。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當年,他本不該,帶任何人去的暖婚之誘寵嬌妻。

羅韌拍了拍伏在地上的青木的肩膀,又交代了他一次:“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做個哪怕牙齒掉光了,都還能跟人打架的老頭。”

他疲憊的,撐着地站起來,撿起那把槍,然後關了燈,在黑暗裡,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小時之前,羅韌收到了獵豹打來的電話。

——“羅,我們該見面了。”

——“一個人來,開着你的車子,到古城南門的十字路口,等我電話。”

回到房間,撳亮燈,燈光下,屋子的正中,站着一個人。

鄭明山。

羅韌對着他笑笑:“來啦,挺快的。”

說完了,倒轉那把槍的槍口,遞了過去。

鄭明山接過了看,拆卸槍管和彈匣:“超微型衝鋒*槍,配□□,槍口附近聲響可降至80分貝以下,黑格勒科赫公司原產,改裝過,類似沙漠殺手烏齊槍。”

羅韌拆開繃帶:“大師兄很懂。”

鄭明山冷眼看他用軍用粘合劑封住傷口:“留下自己的兄弟藏起來,反而跟我合作?”

羅韌答得平靜:“在菲律賓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這一個了,大師兄讓我留一個吧,這樣的話,死去的兄弟們在地下也心安。”

鄭明山沒有說話,羅韌的意思他懂,很久以前,他出危險任務時,也會跟兄弟們說:大傢伙不能全死,一定得留一個,往後後,給咱們上墳、燒紙、送煙,還有過好日子,都靠這一個的念想啦。

羅韌籲一口氣,腹部繃住,重新包紮傷口。

鄭明山開口:“我小師妹不能死。”

“我懂。”

“爲了我師父,獵豹必須血債血償。”

羅韌笑:“獵豹也是我的目標,必要的話,我跟她一起死。放走了她,我身邊的人永遠不會安全。”

他呼氣、吸氣,測試包紮的妨礙度,然後從藥瓶裡倒出膠囊藥丸。

鄭明山皺了皺眉頭,沒忍住:“藥物肌理和神經性興奮劑不要經常吃,殺人一萬,自損八千。”

“只這一次。”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到洗手間,擰開龍頭,冷水激臉,鄭明山抱着手臂,倚在門口看他:“我聯繫上朋友了。”

“國際刑警那邊的消息是,沒有針對獵豹的任何抓捕和通緝,因爲一年多以前,內部消息顯示:此人不再具備行爲能力,對他人和社會不構成任何威脅。”

懂,她受過致命性傷害,但兇簡讓她東山再起。

羅韌沉吟了一下:“所以他們不會幫忙?”

“指望不上重生末世之帶着空間去修仙。就算願意私下援助,時間也來不及。”說話間,他遞過來一個gps定位微型追蹤器,“另一個朋友倒是可以遠程在線援助,你出發之後,帶上這個,他會幫我確認位置。”

羅韌接過來,想了想,緩緩搖頭:“光靠這個不行,獵豹很小心,類似的電子件,我怕是帶不進去。到時候,咱們可能得靠最笨的方法——請你的朋友設法黑入沿路所有的聯網城市攝像頭。”

鄭明山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還有就是……獵豹是帶了手下的,我覺得,多帶點人手,方便行事。”

羅韌盯住鄭明山,一字一頓:“不行。”

“這個你說了不算,師父被綁架了,他做小徒弟的,不應該做點什麼?每天嚷嚷着姐妹情深的,不應該做點什麼……”

話沒說完,羅韌已經衝上來,一把揪住他衣領,惡狠狠道:“不行。”

鄭明山被勒的有點透不過氣:“來來,先鬆開。”

羅韌齒縫裡迸出話來:“鄭明山,我跟你合作,是因爲你是木代大師兄,我去救她,沒資格繞過你。但紅砂、一萬三、曹胖胖,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他們連槍都沒見過,你沒權力把他們帶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

鄭明山想了一下,說:“行吧。”

又不耐煩地推他手:“鬆開鬆開,勒死了都。”

羅韌鬆開他衣領,最後交代:“獵豹這個人很狡猾,我不敢肯定她會不會真的露面。整個過程,咱們也沒法互通訊息,一靠見機行事,二靠……老天給運氣。”

他似乎很多話想說,但又忽然卡殼,末了笑了一下,轉身下樓。

鄭明山目送他背影,忽然叫他:“哎,不去跟隔壁……告個別?”

羅韌腳步不停,也沒說話。

鄭明山想了想,又叫他:“哎,羅韌,如果你和我小師妹都活着回來,我會考慮把她嫁給你。”

走到樓下的羅韌忽然停住,然後擡頭看他。

鄭明山正趴在欄杆上,身後亮着屋裡映出來的燈光,低頭看着他,說:“我覺得男人吧,能不離、不棄,明知有危險還爲了她上,就足夠了。你看,我對男人的要求,從來都不高的。”

羅韌哈哈大笑。

發動車子時,少有的,也同時開啓了車頂的狩獵燈,強光在黑暗中打出去,照出一條亮的炫目的路來。

曹嚴華打着呵欠,腳邊蹲着曹解放。

往常,曹解放都是在樓梯下頭自個兒的“豪宅”睡的,但今兒個被神棍那一彈弓打的癡癡呆呆,曹嚴華不放心,睡覺的時候把它擱牀邊了,鄭明山喊門的時候,他睡眼惺忪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低頭一看,曹解放也迷迷瞪瞪夢遊一樣跟着他。

大傢伙在聚散隨緣的大堂裡圍坐了一圈,除了他,被叫起來的還有一萬三、炎紅砂、神棍,每個人都是睡眼迷瞪,腦袋點巴的比曹解放還像雞重生之天價棄婦。

這啥意思啊,半夜三更的,開會啊?

鄭明山笑了笑,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翻轉了給他們看,屏幕上的畫面,像素不是很清楚,像攝像頭的街景,十字路口處,停了一輛悍馬。

曹嚴華先認出來:“這不是我小羅哥的車嗎?”

鄭明山嗯了一聲,開始從頭講起。

曹嚴華的睡意就在鄭明山的講述裡消失的無影無蹤,漸至毛骨悚然。

鄭明山的最後一句話是:“所以,羅韌不讓你們去。”

曹嚴華腦袋轟轟的,覺得血管裡的血都燒起來了:“我要去!那是他女朋友,可也是我小師父!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他跟我小師父證都沒領,要論親疏關係,我比他還近呢。”

炎紅砂想了想,眼圈泛紅,說:“大師兄,羅韌這情,我們是領的。危險是真危險,這種場合,你們比我們專業。但是,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在這乾坐着啊。說句實在話,你們不會總都槍來槍去的,真到了拼拳腳的時候,我在邊上,使陰招都能幫得上忙呢。”

神棍居然很興奮:“就是就是,我可以躲在邊上,發暗器啊!”

鄭明山笑起來,說:“就是這話。我不是想讓你們去冒險,但我跟羅韌不一樣,這些年,要不是有我的兄弟前後策應,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了。我喜歡別人幫忙,越多越好。沒有一根釘子是廢的,沒有一個人是沒用的——多帶一個人就是多一分力,關鍵時刻,跑個腿、報個警、吼一嗓子都是好的。”

曹嚴華點頭:“就是就是,帶我和紅砂去。神先生和一萬三就留在這兒,當後勤好了。”

一萬三不幹了:“憑什麼留我啊?”

“你又不能打,打起來又不能跑,帶了有什麼用?”

說着又看神棍:“神先生,不是我說你,你那暗器的準頭,沒準獵豹還沒動手我們先被你消滅了。而且……有些事,總得有人張羅的。”

他話裡有話,指的是兇簡的秘密,總得留個能主事的人。

一萬三氣的不行,忽然想到什麼,心裡一動,先不說,預計臨門一腳再放殺手鐗。

就在這個時候,炎紅砂忽然緊張地咦了一聲,急指電腦屏幕:“快看!”

畫面上,有一輛車對向駛來,就停在羅韌車邊,羅韌下車了,有兩個人手持類似安檢檢查儀器的東西對他上下掃描了一遍,從他衣服上拽下了什麼。

鄭明山心裡罵:媽的。

羅韌的顧慮果然沒錯,什麼通訊設備、電子件,都是別想帶進去的。

然後,羅韌被帶上了那輛車,開走了。

鄭明山精神驟然緊張,看曹嚴華和炎紅砂:“那就這樣定了,我現在出去搞車,你們馬上收拾,帶上自己最趁手和利索的傢伙,記着,可能要打場硬仗。”

他迅速離開,曹嚴華和炎紅砂無端心慌,快速而又儘量輕聲的回房,曹嚴華一走,曹解放就跟着了,惜乎曹嚴華跑的快,曹解放跟的慢吞吞的,纔跟到一半,曹嚴華已經摺返了,曹解放又慢吞吞的轉向,跟着他回來九歲邪醫傲世逍遙。

他額上汗津津的,拿了開鎖的工具包,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說:“哈,哈。”

言下之意是,這玩意,能用上個毛。

炎紅砂也下來了,拎着一圈特製的繩子,她也不知道什麼叫“最趁手、利索”,從小,炎老頭就訓練她下井,她在繩子上有功夫,這繩子的韌性和抗磨度都是頂尖的——誰知道會遇到怎麼個狀況呢?帶上吧,沒錯的。

門外傳來車聲,鄭明山不知道從哪搞了輛白色小金盃來,曹嚴華和炎紅砂慌慌張張上車,車門尚未關嚴,一萬三忽然慢條斯理來了句:“你們確定,這一趟用不着我的血嗎?”

鄭明山聽不明白,曹嚴華和炎紅砂卻是心裡透亮:獵豹的身上有兇簡,萬一最終對付時,又要用到五個人的血呢?

一時間來不及去找什麼針管,曹嚴華又把門打開:“上車上車。”

於是,大門口只剩下了神棍和曹解放,一人,一雞。

神棍低頭看了一眼曹解放,曹解放也看了眼神棍,就在這麼無言的對視當中,車子發動了。

這驀然發動的聲音忽然間驚着了曹解放,它如同大夢初醒,渾身的毛噌一聲奓起,脖子一仰,一聲嘹亮的:“呵……哆……囉……”

再然後,它翅膀亂撲,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將出去,又像是出膛的炮彈,好巧不巧,一頭從開着的車窗裡撞了進去,恰似憤怒的小鳥,在不大的車廂裡一陣亂飛亂撞。

雞毛飄飄悠悠落下。

臥房裡,睡的半醒的張叔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拽着被子矇住腦袋,含糊不清叨叨:“破雞,又叫……改天煮了……”

一萬三淡定地從腦門上拿掉一根雞毛,說:“行了,帶上吧。”

是他們考慮不周,曹解放當然是寧死也不跟神棍這個打雞又嗜愛肯德基的終結者待在一起的。

車子駛將出去,一萬三抱着電腦,緊張地查看監控變換的畫面,還沒來得及定神,伴隨着刺耳的剎車聲,他一頭撞到了車前椅背上。

一萬三痛的怒喝:“又怎麼了?”

鄭明山踩着剎車,透過前檔玻璃,看不遠處摔倒在地的青木。

那杯水潑了大半,劑量也少了大半,他比預計的醒來時間要早很多,腦子昏沉沉的,只記得有事要做,拼命掙扎着爬起來,咕嚕嚕灌了一肚子涼水,又澆自己一個滿頭滿身涼,然後跌跌撞撞地出來。

炎紅砂小聲說了句:“是那個日本人。”

鄭明山嗯了一聲:“要帶上嗎?”

每個人都盯着在地上試圖爬起來的青木看。

靜默中,曹嚴華說了句:“帶上吧,我太師父說,人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恰好遇上什麼人,都是一種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