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沒什麼好處,那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着面前一個尷尬的場子,有風吹過,掀起腿上的蓋布,曹嚴華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蓋之下,竟然是空的!
羅韌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開,只當是沒看見,聽到木代低聲說:“師父,你這樣,不是欺負人麼。”
她心裡替羅韌委屈,覺得師父是故意的。
還真叫她猜對了。
其實一早,梅花九娘已經從鄭明山那裡知道羅韌了。
當時,她問鄭明山:“你覺得人怎麼樣啊?”
鄭明山想了想,回答:“是個角色,一時看不大透,不過小師妹喜歡。”
字字都答在了點子上,這個羅韌,知道進退,懂得規矩,沉得住氣,也穩得了心神,就好像剛剛蓋布掀起,曹嚴華的驚愕展露無疑,他卻能不動聲色。
梅花九娘問他:“我們木代,有什麼好的?”
有什麼好的?
羅韌一時語塞,頓了頓才說:“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好的。”
木代低着頭,努力想做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到底是被脣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來,推了推木代,說:“過去,站到他邊上,讓我瞧瞧。”
木代依言過去,但即便已經和羅韌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還是對這種“專門”和“刻意”感到彆扭,爲什麼一定要這麼站到一起、並排,被這麼多雙眼睛上下盯着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着腰上的紅綢子,儘量避免跟羅韌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許久,輕聲說:“也是般配。”
小羅哥就這樣,輕鬆過關了?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回到屋裡,他還對着羅韌跳腳:“不能這樣吧,小羅哥,我太師父這是‘武林門派’啊,怎麼着也得讓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羅韌哭笑不得:“你懂什麼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嗎?”
怎麼,不是給人下馬威的意思嗎?
羅韌給他解釋,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幫會規矩,是指做了無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諒,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對穿三個窟窿,至於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進門前的儀式,寓意掃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來日子紅紅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瘋了纔會讓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來如此。
不過,曹嚴華還是嘀咕個沒完,覺得羅韌過關的太容易了。
羅韌看向曹嚴華:“你真覺得我是過關了?”
曹嚴華驚訝:“難道不是?”
羅韌笑了笑。
當然不是,否則的話,梅花九娘也不會單獨把木代留下了。
木代很少進梅花九孃的房間,即便有事進來,也是來去匆匆——按理說,正房的採光和透亮都應該最好,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師父的房間,總像是比別處陰暗和清冷幾分,所以,她從來不愛久待。
這一趟,師父這麼鄭而重之的單獨叫她進來,爲了什麼呢?不喜歡羅韌嗎?
和在外頭說話時不同,一進房,梅花九娘周身的那股子精氣神就不見了,她闔着眼睛,疲憊、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輪椅裡,像是風裡就快燃到盡頭的白燭,說不準下一刻就會化作燃盡後消細的青煙了。
大師兄說的沒錯,這一趟,師父確實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見了羅韌和曹嚴華,只說了那麼一會話,她已經累了。
木代覺得難受,自己把黃錦蒲團挪到輪椅邊上,跪下去,低聲叫:“師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溫柔摩挲她的頭髮。
“你大師兄跟我說,你帶了男朋友回來,我起先還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頭也長大了。”
木代眼底涌上溫熱來,仰頭看梅花九娘:“師父是不是……不喜歡羅韌?”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許是個不錯的人,只是,師父沒那個時間去喜歡他,也沒那個時間幫你去了解他了。”
細節能讓你大體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但認清皮骨人心,還是需要長長久久的時間的——她其實對羅韌的印象不錯,但以她的年齡和閱歷,這種“不錯”,未來被打破和顛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你大師兄跟我說,爲了你的幸福,要幫你好好長眼,可是我想着,與其去期待那個羅韌,還不如期待你。”
期待我?期待我什麼?木代不明白。
“從前的時候,女兒家出嫁,做孃的要吩咐好多話。師父一直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你出嫁我是趕不上了,你那個紅姨……說實在的,她自己都沒把自己整理好,我也並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聲幫霍子紅辯解了句:“紅姨對我還是好的。”
“趁着我還有一口氣,你把他帶來,很好,有些話我就可以對你說了。”
她長長吁一口氣。
“我不瞭解羅韌,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你大師兄眼裡,這個人的身世背景,應該都比你複雜的多,他遇事冷靜,行爲穩重,很懂忌諱規矩,這一點,又比你強上許多。總覺得你愛他更多,會過分遷就他。”
木代想說什麼,梅花九娘示意她聽着就好。
“也許師父說錯了,沒關係,師父不是反對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木代點點頭,跪直身子。
“未來,你或許會嫁給羅韌,或許會嫁給別的男人,但不管那人有多好,不要去依附他。任何時候,做你自己。你先是木代,然後纔是我梅花九孃的徒弟和別人的愛人。你把自己立成帆,纔有風來招展。”
“嗯。”
“如果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選錯人了,就離開他再尋良人。老話說‘女怕嫁錯郎’,那都是屁話,嫁錯了就改,循你自己的心意,沒什麼好怕的。他對不起你,你就教訓他,打不過他,就叫上你大師兄一起。”
木代噗一聲笑出來。
梅花九娘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木代可能得花點時間,才能明白她說的話。
羅韌是木代帶回來的第一個男朋友,未來呢,她也說不準木代是跟定了羅韌,還是會愛上別人,她沒有那個時間去一個個耳提面命那些想帶走自己愛徒的毛頭小子,所以只說給木代聽:我一點都不關心你未來的那個人是誰,長的橫長還是豎短,只要你過的好,始終堅守自己的心,不受氣,不委屈,就行了。
或許是自己悲觀,這世上,幸福難以期守,能避免傷害就好。
她咳嗽起來,木代趕緊起身去邊上幫她倒茶,泠泠茶水注入杯中的時候,梅花九娘在身後說了句話。
“晚飯過後,單獨到我房中來一下。師父要跟你談衣鉢承繼的大事。”
木代的手一顫。
師父這麼說,等於是挑明瞭要讓她來繼承一切了,可是,不應該是大師兄嗎?
從師父房裡出來,木代多少有點鬱鬱寡歡,路過三角水榭,看見鄭明山又在餵魚,於是不聲不響過去,挨着鄭明山坐下,說:“大師兄,你這樣喂,要把魚撐死了。”
鄭明山斜了她一眼:“這就撐死了,長了針尖大的胃嗎?”
木代遲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大師兄,你知道師父要把所有的……都傳給我嗎?”
鄭明山說:“知道啊。”
他覺得理所當然:“我沒修師門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師父的一身本領,尤其是輕身功夫,你比我學的精,不傳給你傳給誰啊。”
木代小心翼翼:“那師兄你……不會不高興?”
鄭明山愣了半晌,哈哈大笑,伸手揉她腦袋,把個好好的馬尾揉的亂草一般。
說:“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吧,難不成我還會爲師父留下的這點家當跟你翻臉?”
師父偶爾也會跟他談起這事,只是每次聽到“衣鉢承繼”這樣的話,他表面雖然恭敬,心裡總是覺得好笑。
雖說是“武林一脈”,但早已經不成其爲“門派”了吧,只這麼寥寥兩三人,還鄭重其事的說什麼“衣鉢承繼”,總覺得有些寒酸。
他伸出手,指了指這個院子:“我有什麼不高興的。師父會把這觀四牌樓留給你,可是你也知道,這宅子不能出讓、不能買賣,你得找人打掃、找人看守,這麼個麻煩的事兒,難不成我還嫉妒?”
木代嘆了口氣,目光掃過院落裡熟悉的一草一木,說:“也是。”
木代和鄭明山聊天的當兒,羅韌給青木打了個電話,問起他麗江那頭的情形。
青木回答:“鄭伯那裡我也安排了,鳳凰樓歇業幾天,他和聘婷我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酒吧那裡我在盯着,暫時沒什麼異動,就是……”
就是什麼?羅韌心中一緊。
“就是三天兩頭,爲了一隻雞吵架,何苦,不如宰來吃了。”
張叔每次看見曹解放都不順眼,一肚子氣。
麗江,這是多麼精緻浪漫和小資的地方,別的客棧酒吧,都會養一隻萌萌的貓啊狗的,誰見過養雞的!
不分早晚地都在院子裡扯着脖子“呵……哆……囉”,光打鳴不下蛋,偶爾酒吧門忘記關了,它就邁着八字步進屋,把酒吧當成雞圈逛。
反了它了!霍子紅性子隨和好說話,只說“養就養着吧”,他可不能聽之任之,得讓曹解放知道,這裡是誰在做主。
所以一吃完早飯,他就拎了把菜刀,氣勢洶洶,直奔曹解放。
曹解放正在院子裡散步,一見張叔,大概也知道不好,邁開小碎步在院裡一通猛跑,最後撲棱棱飛進聽到動靜趕出來的炎紅砂懷裡。
吊着胳膊的一萬三跟在背後,陪着笑:“張叔,算了,一隻雞而已。”
“雞?”張叔指自己碩大的黑眼圈,“昨晚叫了一晚上,我要再不給它做規矩,臨近的客棧都要來投訴了——你,給我下來,立定,不許動!”
指的就是曹解放,炎紅砂沒辦法,把曹解放擱到地上,摸摸它腦袋,說:“別動啊。”
曹解放耷拉着腦袋,一副我見猶憐的垂頭喪氣模樣。
張叔蹲下去,鋥亮的刀身亮出來,手指“鏘鏘鏘”在刀身上彈了三下。
問它:“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刀!就你那小細脖子,我這麼譁嚓一下,你小腿就朝天蹬了知道嗎?知道了就點頭。”
曹解放翻白眼,炎紅砂手指摁住它腦袋,點了三下。
“晚上再敢叫,就譁嚓。說到做到!”
說完了,菜刀在曹解放面前刷刷刷耍了幾下,然後走人。
曹解放似乎很不高興,脖子一梗,一句“呵……哆……囉”就要衝出口,一萬三眼疾手快的,兩隻手指把它的尖嘴摁住了。
炎紅砂也沒辦法,過了會提議:“要不然,今晚上,用透明膠,把它嘴給纏上?”